第 16 节
作者:闪啊闪      更新:2022-06-05 14:51      字数:4774
  长剑斜斜伸出,名震天下的快剑呼之欲出。
  屋子里杀气浓得化也化不开。这两人不动则已,再一交手,便会是惊雷疾电,风云变色的不死不休。
  “你不愿杀我。”催明轻声喘气,“戚少商,我们的人在关边的时候就跟上了你们,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你那些梦里的真假,你也很想知道。”
  戚少商绷紧的脸上突然笑了一笑。笑的意思,就是承认。
  “你非我教中人,杀我毫无意义。待我解决掉此间事后,你要的东西,我等自当双手奉上。”
  戚少商凝然不动,然而笑意加深,渐成嘲讽。
  催明胸膛起伏,突地一声尖啸,“找死!”
  方正突然觉得心里有根弦像是绷得紧极了,马上就要断掉一般。他忍不住长长长长地吸了口气。这本来就是他想要的结果,但是这结果将要呈现的时候,他却突然希望,这结果永远不要来。
  两指一扣,一道尖锐的啸声响过,对面玉壁上赫然出现了一个小洞。
  剑光如水银泻开,无穷无尽。剑气所至,屋子里陈设纷纷碎裂,油灯盏盏熄灭,连玉壁上也出现无数剑痕。
  一声惨叫,催明在剑气纵横下无可躲避,竟然拼了命,不顾前胸,三丈凌空锁喉指突然击出,直锁戚少商咽喉。戚少商冷冷一笑,长剑如乱颤之狂蛇,毫不停留,刺入催明左胸。左手已同时挡在自己咽喉之前。
  卡的一声轻响,戚少商尾指断折,然锁喉指的威力也仅此而已,不能再进。
  血光飞溅,如同炸开的烟花般刺目。
  戚少商后退了两步,催明低下头,看着自己身上的血洞,他捂着伤处,努力控制住身形,一只左手还在前伸,但是再没有一丝力气。
  “光明无处不在。”说完这句话,他就慢慢坐在地上,闭上眼睛,一动不动。
  戚少商看着那张戴着面具的脸,那身青衣,还有垂了一背一肩的狂乱长发。他的目光中流露出极复杂的情绪。那张面具下面是什么样的脸?有那么一刻,他甚至动了动手腕,剑尖颤了颤,却终于没有动手。
  他为什么不动手,为什么要让催明看上去仍是顾惜朝一般。
  没有人知道原因,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半声惊呼传来,连绵的鞭影终于套住了轻灵的燕子,碧姬半幅红纱真的被鲜血染透,在月光下看来,是一片狰狞诡异的暗色!
  碧姬的身子颤抖着飞了起来,穿过佛像下的地道,隋无血回头,犹豫地看了二人一眼,一咬牙,紧随着追了出去。
  隐隐还听到女子幽叹的声音,“十年幽冥引旧魂,无端辜负江南春……”
  词意未完而话音已落,恍如春断。
  戚少商脸色凝重,一步步走到方正身边跪下,肃声道,“我错怪了你,若不是那一瞬犹豫未出手,你不至中暗算。”
  “你没有错怪我,”方正苦笑,“我确实骗了你们,不配作你们的朋友。”
  他咬着牙,竭力用佛家正气强压下那只钻进血肉里的甲虫。
  “这些年我明白了一个道理,朋友间并不是要全无秘密,才叫赤诚以待。”戚少商淡淡道,蹲下身来握住了他的左手。
  方正笑意渐腾,他的脸上已经染上一层诡异的青灰,“兄弟,帮我将法像前的蜡火点燃。”
  戚少商点头,依言而行。只听到方正在他身后极轻地说,“你怀里那把顾惜朝的飞刀,是京城五分斋出品,五分长,一指宽,苏州绝无他家的分号。戚兄,你出京之时全无头绪,为何会想到多备上一把?”
  戚少商只手燃烛,并未回身。
  “瞒不过你。我确是有备而来,缘起缘由,一时也说不清。”
  “原也没想听你说清,只是,”方正脸颊抽动,看那样子,几乎想拍地而笑,“九现神龙戚大侠忠厚无欺,果然江湖传言,全然是不能作数的。”
  戚少商想了想,欲笑,“可不是,全不能作数。”
  方正敛住笑意,想了想,又道,“老隋应该是三皇子的人。”
  戚少商艰难地完成了他的微笑,“我知道。”他淡道,“时势所逼,他是为了镖局,你放心,他的血仍热,仍和你我一样,没有忘记当年的誓言,我们也仍然是朋友。”
  “所以你还是要做那件事?”
  “是!”
  方正看着他,一脸厚道,“那你还愿不愿意为你的朋友做最后一件事情?”
  戚少商扬眉。足够倒霉的经验告诉他,这个时候方正会交托给他的,多半是一件极为难的事,很可能把他扯进这个诡异教派的恩怨中。然而他的脑子里只剩下一些遥远的记忆,譬如有年枫叶零落的冷枫亭里,那个被称作少林第一俗家弟子的人脸上挂着诚恳忠厚的微笑,从一干人等中穿过,走到自己跟前。
  “我刚刚从大雪山回来,”他老实地摇着手里的瓶子,“用雪莲泡的酒格外有风味,你一定要尝尝。”
  “别装作很懂酒的样子,”他记得自己笑得温暖而不屑,“我才是正牌的酒鬼,你,只是一个卖酒的奸商而已。”
  如果日子照这样继续下去,如果没有那些勃勃跳动的野心,如果没有那些饱含阴谋的煽动,如果没有那些必须继承的重任,他的一生会变得很平凡,自由自在,随心所欲。他会去游历万里山河,甚至放舟海外,享受冒险的乐趣,然后在老去的某天,把自己醉死在烈酒里,结束无憾的一生。那样的话,世上会少一个叫戚少商的侠客,会少一个叫方正的信徒,甚至,会少一个叫顾惜朝的永远渴求永不能得到平静的男人。
  这究竟是幸或不幸?
  戚少商的神情平静,只是眉宇间又有了一种辽远的孤独。
  他道,“这个时候不占便宜你是不是死不瞑目?”
  方正大笑。
  “这个约会是马王定下来的,本来该是我和碧姬去为他完成最后一桩买卖,可是现在……”他笑得喘咳,“兖州,代替我们去见一个人。正月初三,那里有很多只狼张着口,在等着逐日马场的八千匹战马,我们答应了那个人,如果他真给我们带来伊玛少主的消息,我们就把十年来最好的一批种马卖给他。”
  皱纹因笑意而显得格外舒畅,声音却放得更低,“虽然现在已经用不着了,但逐日马场从来没有误过一次买卖约会。戚兄,神仙府,春水阁,灯下佳期几回难,枕上相思数重山。”
  戚少商勉力一笑,“如此曼妙的切口,希望对方是位绝代佳人。”
  “也许。”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再问了一遍,“戚兄,你在梦里,真的见到死去的是伊玛?”
  戚少商毫不犹豫地点头。
  方正最后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妙风使,他的尸体呆呆坐在那里,一个深思的姿式。他终于放下心来,低声又说了一句话后,才大笑道,“抵不住啦,戚兄,烦你扶我到明尊法像前。”
  戚少商沉默的扶起他,烛火盈泪下,法像残破又庄严。
  方正在那尊满目疮痍摇摇欲坠的法像前盘腿坐下。
  “催明说得没错,这些年来他们无处不在,袄教数千教徒,军中,朝中,乡野里,有很多人都投身新教,这十几年来他们一直没有放弃过这样的努力。现在旧的教义死去,要不了多久,新的明尊就会从黑暗里诞生。会有一番动乱的,戚兄,你托我的那些事,我已经交给了族弟方严,还有一个叫方腊的,他会代替我教内的身份,日后你们若有缘相见,便将月玲珑交予他。”
  他自嘲了笑了一下,“修了半世的佛,仍不知道什么叫无牵无碍。”
  通道处一声轻响,隋无血转出来,一见场中情境,眼里亦露出伤逝之色。戚少商垂眼,接过月玲珑,缓缓后退。只听寂寞殿堂中,方正肃声诵道,“愿我常见慈悲父,更勿轮回生死苦。诸根已净心开悟,更勿昏痴无省觉。我今依止大圣尊,更勿沉迷生死道……”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突然一道极绿的火焰在背心上腾起,遍地白石里忽飞出无数白影,恍如初雾,白色的火光迅速压过绿焰,将方正笼罩。
  “速降光明慈悲手,更勿弃掷在魔类……复是大圣明谷种,被掷稠林荆棘中……”
  殿堂中迅速变得白光刺目,让人难以睁眼。可想见当年袄教法会,万千枯白的飞虫藏身枯骨之中,同力振翅,火光中白骨飞舞,恍如灵魂浴火重生,何等瑰丽,又何等蛊惑人心。
  戚少商微不可闻地叹息,提步转身。
  偌大的殿堂散开了浓郁的香气。他眼里星光汹涌,在他背后,火光雄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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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间屋宇都已经塌陷了。院中一片狼籍,只剩下那几级白石台阶,温润如昔。
  戚少商现在就站在台阶上面,晨光投在他的身上,却一点影子也不曾留下。
  “传说西域有种怪石,人畜立于其上,白日不变,夜晚却会因为月光的变化,看不到影子。袄教好大派头,用这种异石砌成台阶。”
  隋无血像是没有听到。他凝目望着天上的月亮,良久,方道,“那个女人,我放走了。”
  戚少商拍了拍他的肩。
  隋无血猛然回头,“你不问我?”电光石火间,他目中流露出极度痛苦之色。戚少商却仿佛没有瞧见般,缓步走下台阶。
  “你不杀她,自有你的理由。隋兄,最近我总是在想……何为江湖?”他的声音低沉,自有一股慑人之力,“我的江湖就是朋友,而有些朋友,不在于你了解他多少,信任他多少,掌握他多少,这些都会随时势而变。真正的生死之交,哪怕你对他的变化一无所知,哪怕你跟他只见过一面,但在危急存亡的一刻,仍能让你把后背放心交予他。你我,正是这样的朋友。”
  隋无血呆呆看着戚少商的背影,张了张唇,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戚少商好像变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变。他坚毅了很久,变通了很多,但仍然无所畏惧,一身是胆,永不言败。
  万物原本简单,就像会动的白骨,折射光源的石头,说到底了,也不过是一些稀奇少见的东西。它们并不是妖,也不是魔。可是在那烟雾笼罩一瞬间,一旦你恐惧了,害怕了,游疑了,它们就会一点一点,把你心底的魔鬼召唤出来。
  而他自己,肩负太重,日渐沉苛,真的还能无所畏惧?
  薄雪的江南。
  戚少商灰白的衣角飞扬在雾中。
  “戚兄,我可以把逐日马场交给你,你拿着月玲珑,去找到一个叫朱厌的人。”
  朱厌,山海经载,妖物,其状如猿,白首赤足。见之则天下必动刀兵!
  拭剑上马。雪仍漫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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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应该是这样的,他茫然地想,不该是这样。
  少年喉间一梗,刚出手的小斧便无力地落在了地上。他的面容突然定格,随即头微偏,一线细细的血丝自他嘴角淌下。顾三伸指想拭去血迹,但他一点力气都没有,他只能握着那只手,感觉渐渐散失了余温。
  有人在他低矮的视野里走来走去,他不去看那些沾上了雪和泥的腿。
  “杀了他。”
  “不!”
  “石火你也不杀,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们要引宝光王出来,你懂吗!他手里才有更多我们要的东西。”
  “他呢?”
  一张脸俯下来审视着他。
  那是一张看不出年龄性别的脸,一张可怕又精致的青铜面具盖去了一切特征。
  那个人在笑,尖锐又阴沉,“他只是老狐狸的一只棋,一只花了很多年很多精力,险些让我们上当的棋子。”
  “走吧,三天后再来,老狐狸以为危机已过,就不会离开窝。”
  他茫茫地听着,不明白?不,其实他是明白的。
  明白又怎么样?他的朋友已经死了。他侧头看着那张鲜跳活泼现在却声息全无的脸。曾经他们一起向往着在湛蓝得一望无垠的天空下策马,后面是成千上万的烈马和战士,他们奔上那些缓缓起伏的草坡,看着天空上飘浮的白云,然后他们在风里狂啸,每一个人都能看到到他们如苍鹰般伸展的雄心。可是现在,他的朋友头发上沾满了泥水,他又瘦又小,躺在这条曲折的小巷里,只能看到马头檐漏出来的破碎天空。
  这种认知让他瑟瑟地发抖,又不可抑止地冷笑。
  身边的人像阴险的毒蛇一般,悉悉索索地悄无声息地走光了。
  他在雨地里躺了很久,不时有雪花轻盈地落到他的脸上,再慢慢地消融。他又一次感觉到了自己的成长。
  人总是会长大的,就好像太阳每天都会升起,然后每天都会落下一样必然。他在这样的一夜之间,突然看见了很多以前没有看见的东西,知道了很多以前没有知道的事。所以当他想起那张熟悉的苍老的脸孔的时候,他知道了原来熟悉也可以变得很陌生。
  他听到了那点声响。
  紫衣的少年终于爬起来,他抽出了刺在自己的掌心的飞刀,那割骨凌肉的疼痛不过在他漆黑的眼底惊跳了一下。他伸出手,颤抖但冷静地解下了朋友的厚毡披风,披在了自己身上。
  他朝那进院落歪歪斜斜地走过去。
  老人已从那堆破絮里爬了出来。
  远远的,他的双手在地上不断摸索,喉咙悉索有声。
  少年尽量平稳地走过去,把他扶了起来。老人惊跳了一下,伸手在他头顶一摸,神情陡然放松了。
  “你回来了!”他几乎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