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节
作者:闪啊闪      更新:2022-06-05 14:50      字数:4788
  如果不是顾惜朝,那么抢去匕首,是不是也是想从这把匕首上看到什么往事,会不会跟那笔财宝有关?”
  “哦,”戚少商回过神,干干地笑了一声,“如果是后者,那可是要失望了。”
  他的眼睛在月光下闪闪烁烁,笑得真诚极了愉快极了。隋无血突然觉得,方正固然叫人起疑,戚少商却也有了很多秘密。
  一剑纵横的江湖血性还在,豪爽明亮也还在,但有什么悄悄改变了。或者不能说是改变,而是像黑夜里沉睡了很久的雄狮,在一个哈欠之后,悄悄张开了它暗影沉沉的獠牙。
  他张了张嘴,却突然着警,同时身旁的戚少商也收住了脚步。
  一个人影,在薄雪蒙蒙的长巷尽头一动不动。
  “呜——”恰时一阵冷风刮过,那个人影身上也响起了尖哨声,更冷风更厉。戚少商顿时觉得有一股凉气抵着脖子根,恶狠狠灌进领口。
  他耸了耸肩,隋无血却放松了下来,“是局里的兄弟。”这次他带来了十个江南神威镖局的好手,彻夜蹲在干将坊各个巷口,以竹笛联络。
  此时已走近了两步,依稀认得正是副总镖头邢刚,只是不知为何站在巷中。身后衣襟声响,邻近巷子里的两个镖手闻声聚过来,远远向隋无血躬身。戚少商却道,“隋兄,不对!”
  巷那头的人影还是没有动,竹哨声清冽地响着。
  隋无血试探着扬声,“刑兄弟。”
  “他已经死了。”
  武功仅次于隋家兄弟,曾以一身铁甲功横行江南的人静静地站着。雪水在他头上化去,顺着死鱼白的面孔往下流,一身黑色衣裳透湿,像是正在半明半暗的月光下渐渐融化。
  他嘴里半含着一个哨子,风吹过,发出尖锐的声音。
  围过来的人,心里都凉渗渗的,不仅是因为副总镖头无声无息的死,更因为他站的地方,死的姿态,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
  这具尸体其实不是面对巷口,而是侧站在巷子中间,像是没有察觉到时,就已经死了。表面没有任何伤口,尸体的目光却直愣愣地看着对面的巷墙。不是惊慌,不是恐惧,而是……疑惑?
  一个镖手实在忍不住那凉嗖嗖地目光,伸手到那面墙上一摸……
  隋无血喝止不及。
  戚少商正绕在尸体的背面,弓着身子,在地上找什么。他一心一意皱着眉头,然后就在尸体身上发现了血迹。顺着那衣折上往上看,目光突然凝肃。
  伸出右手,小心撩开尸体后背上浓密纠结的乱发,一点一点的,从那颈骨上抽出一抹寒光。
  一把淡青色的匕首。
  戚少商的脸顿时青了。
  同时他听到了隋无血的喝声,“别动!”
  一声闷哼,隨之就是令人耳麻的震鸣声。视线被尸体挡住,他已知生变,身形拔起,隋无血已嘶声道,“墙上有东西!”
  已经来不及了,对面墙上破开一个小洞,奇特的嗡嗡声响起来,还未有人反应过来,一股绿油油的幽光已卷了出来。墙前的趟子手首当其冲,闷哼一声后双手在脸上乱抓。离他近的同伴伸手去拉,却觉得手背一痛,什么东西撕破皮肤钻了进去。
  他恐怖地大叫,叫声未已,却发现自己的左手掉了下来。
  萧白的剑气这才划过。
  隋无血的怒吼声里,剑光鞭影冲天而起,鼎盛的一线绿光竟被冲破。
  呲的一声微响,黑暗中如同绽开了一碧一白两道光幕,彼此纠缠扭曲。尔后白光渐渐收缩,那碧色竟嗡的一声,附到剑身之上,如影附骨。
  隋无血骇然,欲要驰援,然而他的长鞭正将一个趟子手卷出战团,却又如何能及。
  握剑的手青筋崩起。白光顿时骤敛,突又暴涨,剑锋突然凌空劈下。
  长巷之中碧光流转,竟似活的。逆水寒的剑茫在怪光映照下也透出道道诡异光幕。那股碧色像是受不住剑身上的杀气,嗡一声,随着剑光炸开,像流萤一样化成数十道星火,停在半空,最后却是像是失了方向,悉数钻进那具站着的尸体里去。
  戚少商大骇之下,一把揪住还想上前的隋无血,向后退却。身形之快,宛如一片出轴的白云。
  靠墙的汉子还在嚎叫,只是他的脸上又出现了另一种变化——已经血淋淋的皮肤之下突然出现了波动。
  皮肤仿佛成了水面,一波波地滚动着,就像是在皮肤下养着一窝虫蛹,正在啃咬皮肤,准备爬出来。他本人却惘然不知,还在嗬嗬呼救。突然喉头一梗,人的表情凝固,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两具尸体皮肤上同时出现了几个洞。
  戚少商出奇地冷静,隋无血全身已开始轻颤。断手的那个汉子更是低声呻吟着,像是随时都会昏倒。
  那几个洞周围的皮肤迅速消蚀,露出了血肉下的惨淡白骨。
  血液彷佛在沸腾,白骨之上隐约有烟冒起来。
  隋无计死时惊骇的一幕在脑里闪过,戚少商轻叱一声,“退!”
  身形方动,眼前碧光一闪,旋即听到一声裂帛般的轻响!
  两具尸体呯地裂开,变成一团血色的雾气。剑光在雾中暴出一星之亮。
  纵是退得快,活着的人没有被血雾喷到,但习惯刀口舔血的汉子,两条腿已抖得弹琵琶一般。
  长巷里已经没有尸体,空气中尽是甜腻得让人恶心的血腥气。
  隋无血已经开始吐了,吐出来的都是苦水,一只手扶着墙壁,双眼几已变得赤红。
  戚少商低下头,似在发怔。要极锐的目力,才能发现逆水寒黑沉的剑尖上,钉着一只发丝粗细的白色线虫。
  8。凌波不过横塘路
  政和七年腊月二十八,傍晚。
  隋无血走进无水楼的顶层,方正已经坐在地席上开始算账。他五短身材,不着鞋袜,散着衣襟,只披了件宽大的布袍,不像个端正的少林俗家弟子,倒像个散漫的乡下人。
  “要走了?”
  隋无血回头望了眼楼下无精打采的镖队,无声地点头。
  “那是一条可怕的路。”方正拨弄着算盘珠子,响声让隋无血细长的眼睛里闪过狼一样的光芒,指节开始轻微作响。
  “你也注意到了?那大概是一个迷宫。”
  “有件事我忘了跟戚少商说。”方正笑了笑,他的神情很随意,“十年前那帮消失在离永巷的江湖豪客,其实跑出来了一个。”
  隋无血斜眼望他,眯起眼睛。
  “一个出名的独行盗,他说他进巷前留了个神,每步一尺五寸。看进来七八十丈的距离,结果他走了七百三十步。”
  “见鬼的地方。我们什么都没有看到,就损了局子里的两个好手。”隋无血低声问,“方兄你在姑苏长大,难道从来都没有去过那条巷子。”
  “没那个荣幸啊。”方正伸了个懒腰,有些意味深长。
  “那个独行盗没能活更久吧。”
  “他只撑着说出了那么两句话,就……嘭。”方正做了个有点恶心的表情,“七百三十步,你要是能看见他临死的那个样子,你就不会再有想去寻找那条巷子的念头。”
  “可惜戚少商没有看见。”
  “是啊。”方正叹息,“我没告诉他,是觉得没必要,也许他走那次,不是七百三十步,而是一千七百三十步,或者一万六千七百三十步……更或许,永远也走不到头。我听说密宗里有一种迷阵,可以让人在里面走上一辈子,一直都无法回头。”
  夕阳抚着方正短短的唇须,他说着可怕的话,但依旧是笑的。
  “真是一条可怕的路。”隋无血有些漫不经心,“好在神威镖局不用再走。”挥了挥手,他头也不回地离开。
  “戚少商呢?”方正方想冲着他的背影喊,却突然哑住。
  一个人影正穿过晨光慢慢地走来。他拂过老树枯藤,踏过小桥流水,身影挺拔,永不会回头。
  他的剑在寒风的袍袖中,在残阳的咽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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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湖,总是要死人的。
  跟战场上那些僵硬发黑的尸体相同,死亡降临的一刻,有时候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那,又是什么导致了自己的死亡。
  不同的是,江湖人多数会得到一具薄薄的棺材,像镖局这样的行当,还会有一笔不薄的安身费。而战场上死去的兵士,会一堆堆地叠在一起,在冰雪覆盖的土地下沉睡到第二年开春,然后腐为尘土。
  这一切,到底都为了什么?
  没有人知道。
  夜空中那些钻石般的碎星孤独恒久地运转,不管无双的谋者还是无敌的勇将,一旦选定了方向,就只能朝着那条深不可测的路上走下去。
  子时。
  戚少商独自坐在黑暗里,夜色深沉,枯树的枝干横过,半个干将坊的巷口都笼罩在一层淡淡的薄雾里。他低头看着手里的匕首,水银般的光亮。他的神情很奇特,好像在那柄刺入一个人颈骨的凶器上,看到了某种虚无飘渺的讯息。
  像任何一个稍有月意的夜晚一样,各条水巷里弥漫着不散的雾气。
  隋无血的人已经在四个时辰前离城,江南神威镖局,似乎也再承不起任何流血的损失。于是,幽长幽长得看不到尽头的离永巷,又静静出现在他眼前。
  枯死的老柳在头顶无声地俯视着他。就在四日前,它的枝桠上曾经吊死过一个更夫。现在抬起头,还能看到树干上模糊的几行字。
  “十年一觉离永巷……嘿嘿,十年,不觉得太久了么。”他冷笑着站起身,感觉到背后似乎有某种冷渗渗的凉意在刺着他的骨头,而他的前方,那条迷雾般的长巷里,旁逸飞出的檐角在地上投射不出任何阴影。
  真像一场梦魇。
  他低声说,然后不紧不慢地把自己投进这场梦魇里。
  青石路笔直无声地,向前延伸。
  石上有雾。
  雾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多数时刻,薄雾的山林和薄纱的美人有异曲同工的妙处。然而在沉苛的冬天,就算江南,行船的人,或是走路的人,都不太愿意身处雾中。
  那些弯蜒的河道,精致的园林,廿四桥的明月。那些微风中斜飞的燕子,细雨里飘摇的小船……当所有江南的温软都在雾中消失,一团潮湿混沌的空气将你包围后,你能听到某些声音,眼前却是一片昏沉。而延伸想像,则会让人感到恐惧。
  此时这样一团团奇妙的雾就在马头墙上飘浮着。
  戚少商抬起眼看了片刻,突然无声一笑。他的牙齿在月亮下闪闪发光。他继续朝前走,任爬到头的月光在那些黑幢幢的屋檐上跳动着,慢慢变得杀气腾腾。
  跟上次一样,走在巷中有一种漫漫不知时光的感觉,感觉不到自己走了多久。
  然后他又看到了一团火。
  雾变得朦胧,因为火炉在台阶上沸沸地煮着。
  一个佝偻的身影还是在炉后坐着。戚少商站定,似乎有些想笑,然而他到底还是没有笑得出来。
  苍老的脸抬了起来,“红枣粥,补血益气,客官来一碗?”
  他的样子和第一晚见面时并没什么不同,戚少商脸色又突然苍白起来。
  他瞪着面前的那炉火,和背后的那个人,直到眼晴都有些发痛了,皮肤上开始浮起一层细密的疙瘩。那种恐惧,如同上一次在乱石冢的荒坟里,突然面对那个泛着青光的东西,几乎握不住手里的剑。
  纵横江湖,策马边关,出生入死,也不知经历过多少凶险,对抗过多少可怕的人物。此时在他面前的那个人,却顶多只时老了些,浑身上下都很正常,就连那张脸,也是充满笑意的。
  一种讥诮的笑意。
  好猛的鬼!
  那刹那,他竟也生出了这个念头。
  无论是谁看到一个死在自己剑下再烧成灰的人再好端端出现在眼前,好像都会像他一样,骇得有些呆住了。
  巷子里的白雾,无声地波动了一下。那种轻微,就像一片柳叶轻轻地落在了平湖上。
  戚少商突然不见了。
  十几支细若牛毛的白色钢针无声无息掠过,夺夺夺钉在墙上。
  什么样的暗器,会让墙发出这样清空的声音?
  戚少商又出现在雾里,脸上还是刚才那种惊讶到有点呆怔的表情,仿佛那种表情是刻在脸上的。
  江湖中人人都会这招铁板桥,可能将腰劲练到这般坚韧的……小老儿怔了一怔,才喋喋笑着,“客官,粥沸了!”
  热粥同滚汤如一道水墙,那刹那,嗡的一声,剑气突化千锋。一黯,复一闪,剑光斜映烛光,黑暗中仍有皓月一样的辉煌。
  沸水就像是冰雪在烈日之下融化,刹那间消失无踪。
  三只通体萤绿的甲虫连成一线穿在剑尖上。
  “如何?”戚少商淡淡道。
  小老儿大声拍掌,“客官好眼力,果然会变戏法!”
  戚少商静静地站着,现在没人会怀疑他的剑法有多么轻巧又有多么凌厉,在封卷一击的气势之下,似乎连流云都要为之变色。但他只是漫不经心的平持着剑,清冷的月光在剑上流转,他若有所思的看着,似乎全身上下都是破绽,但那个小老儿再也不敢轻易地动弹。
  甲虫的尸体仿佛被月光蒸化,噗的一声,在剑尖燃起一簇小小的绿焰。
  戚少商笑了,他的神色随着那火焰幽幽地亮——好像一只雄狮,亮出了他的獠牙,无声无息地笑意!
  小老儿猛然醒觉,然而还未等他动作,剑光已飞起,纵横如抽丝。
  光影流散。
  哧哧哧三声,三朵绿焰并排钉在墙上。
  青砖墙突然下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