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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闪啊闪 更新:2022-06-05 14:50 字数:4825
“惜朝哥哥……伊哥哥……教抱琴弹琴……”
后来赶上来的老妈子一把抱起她,看到地上丢的扫尘,跺脚骂道,“小杂种又不知跑哪躲懒去了,婊子养的就不是什么好东西。”突然觉得有点异样,低头一看那女童正瞪着清凌凌的眼睛看着她,不由在自己脸上掌了自己一巴掌,“又说浑话了,还是让老身领着小姐去找伊少爷吧,一样是胡人养的孩子,可人家那才是正经人家的公子。”
唠叨的妇人抱着女童过去了很久,树上仍然没有声音。好半天,才有人叹了声,“唉……”
树桠粗大,树影朦胧了两个人的影子,依稀只看到青衣小役翻了个身,躺着去看浮动在自己眼前的阳光。他的朋友看着他,突然轻声道,“小三,你不用不开心,有时候我还真想做你。”
“做我有什么好。”顾三似乎懒懒地摘了片叶子含在嘴里,只听到他迷迷糊糊的声音,“我爹是卖艺的,我娘是妓女,天天迎来送往,我在这个园子里简直就是个笑话。”
“可他们都在世啊,你爹娘对你那么好,会对你笑,还会做好吃的给你,小三,我真羡慕你。”
“伊玛,”顾三的声音闷闷地,“你家里有钱,爷爷又有那么多本事,你不懂的。”
“谁说我不懂了,”他的朋友跟他并排躺在一起,也摘了两片树叶盖住眼睛,“其实我们很相像,你娘是胡女,是舞妓;我娘却是汉女,一样是我……呃,我爹的舞姬,他们嘴上叫我小主人,心里还不是瞧不起我,背地里叫我杂种。哼,要不后来家里出了事,他们才不会想起我。”
顾三瞪大眼睛,虽然他知道这个朋友双亲早逝,却没有听他讲过这回事,顿时他觉得两个人的距离又近了不少。“那你以后想做什么?”他问。
伊玛认真地想了想,突然又振奋起来,“爷爷说了,总有一天会有很多人都认识我,他们会跪在我的面前像狗一样的请求我宽恕,我会成为一个光芒耀眼的人。小三,你说那时我应该怎么罚他们?把他们的头统统砍掉?”
“最好不要。”青衣的小役仿佛想了一想,皱眉,“会流很多血,还有,死人会不会变成很多鬼?”
伊玛笑了起来,“我不怕。”他说,“爷爷虽然不教我最厉害的绝招,却教了我驱鬼之术。顾小三,那时你愿不愿来跟我一起做大将军,老头说我以后会面对很多很可怕的对手,他们骑着鬼马,跨着弯刀,一刀就能跺下好几个人的头。”
“我不要。”顾三摇着头,“我要考状元,当大学士。”伊玛眼睛一亮,翻身坐起来,“那你学了神哭小斧也没用,不如你教我吧。”他想了想,似乎也觉得不好意思,在怀里摸了半天,摸出一个银绫裹的东西,“你教我,我把这个送给你。”
青衣小役瞪了他一眼,“你那个鬼东西,我不要。”伊玛愁眉苦脸地把那东西丢在他怀里,“原来你也知道。这东西会发出很可怕的声音,整天要我带着烦死了。我不管,你帮我找个地方藏起来。”
“你爷爷不是说了嘛,教你不要总想着学武功,武能定国,却不能安邦。”
“唉,老头老啦……”
“那说好了,以后你做大学士,我做大将军。”
两个少年同时笑起来,伸出手掌相击,啪了一声脆响。“好像时辰到了。”其中一个说。
两个人影急巴巴跳下树,竹扉内院里里已传来低沉的咳嗽声。两人对看一眼,收声蹑足,静悄悄走过内院,推开房门——背影看上去竟是那么的相似。
光线幽暗,四面门窗都紧闭着。这间屋子虽然整洁,却暮气深重。
榻前摆了张矮几,上面置了盘残棋,两张凳子隔空摆在另一头,头须皆白的老者盘腿坐在榻上,手中把玩着一枚棋子。见两人进来,微一颔首,示意他们过来坐下。
残棋疏密布满了棋盘,隐含五行,一望便知繁复异常。
“开始吧。”老人低声咳嗽。
“是,石先生。”青衣小役的背影恭恭敬敬,垂手里满是敬仰倾慕。
“是,爷爷。”紫衫少年也很慎重,似乎知道老者素来一视同人,从不偏心,自己要输了这一局,又要关在书房里背上半天口诀。
窗外满园芳洁,梅雪斗研,两个少年专专心心地在棋盘上施展手段搏杀,阳光透在窗隙在头上跳跃,模糊了他们的样子。老人抚着自己的残腿,小炉瓦罐中腾出袅袅药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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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铮”一声龙吟。
清静的画面瞬间被卷去,耳边铮铮然一片跳珠溅玉之声。
入魔了!
他暗道。然而全身都像被蛛网陷住,眼前彩袖齐招,歌飞裂石之音,舞有天魔之态。
这支曲子他听过,那个弹琴的人,那个弹琴的人……
龙吟不绝,倏地转为清啸,他在极度绵软里一侧头,寒光咚的一声盯在耳边,人已经滚下青石。
凉气擦过,不过两寸。
逆水寒的嗡鸣到了极致,便似要自己跳出鞘来飞饮人血。那股偷袭的杀气却淡到,仿佛一片树叶撕裂时发出的挣扎。
而戚少商挥手拔剑的速度,与其说是反应,不如说是本能。
他仿佛已与这柄染满鲜血的绝代神兵,建立了某种神秘的联系。
短兵相接!
“嗤”的一声轻响,如风声轻掠而过,熟悉的血腥之气在阴潮的草丛中弥漫。偷袭的人像弹起的虾一样倒射了回去,一柄奇异的弯剑带起几点鲜红如练,飞溅上各自衣襟。
戚少商平剑于眉,一片茫然的眼眸中,渐渐升起了几分厉色,聚在面前的黑衣人身上,一张疲倦亦刚健的脸上慢慢显出奇异的神光。他并不追击,左手拇食二指,轻轻抚在宽阔的剑身之上,静静看那柄沉静如水的剑光染上自己的勃然杀意。
“好个戚少商!好一柄逆水寒!”黑衣的偷袭者站在铜镜另一侧,还是很老,花白的头发,佝偻着身子。
戚少商冷冷看着他,“可还有人天天来喝你的粥?”
老头咧开嘴笑了一下,“你!”话音未落长剑一顿,地上的尖刺突地横飞出去,人却凌空倒纵。
寒芒已在眉睫,劲风鼓荡起他的袍角,狂卷。人却伫立未动,只是逆水寒忽然泛出些微光,淡淡的,透着寒色。
嗤嗤人剑齐飞,疾射的尖刺还未沾及剑锋已被剑气摧裂,粉屑一样消失。戚少商的人亦好像变成了碎雪,轻飘飘掠上屋脊。
刚刚的入魔,似乎对他身手的灵活没有一点影响。
两道人影一前一后在屋脊上鬼魅般穿行,脚下的废园仍然冷漠与沉睡着。黑衣老者身如狡狐,贴着屋面疾掠,突一脚落空,穿进一层院落里。
突地背心一寒,戚少商轻功的高绝竟似不在他的剑法之下。他佝偻的身子猛地板直,头也不回的刺出手中弯剑。
那兵器与其说是剑,不如说是刀,然而刀锋又哪里有这样的刃面。
绯色的剑光,妖幻如血,无声缠绕住袭来的阔剑,铿锵间,星雨般的火花溅落……戚少商冷哼一声,“阁下分明来自异域,何必强用中原剑法。”他在激战中竟还有余力说话,黑衣老人脸色一变,剑势身形陡然如毒蛇一样翻腾,脚尖一沾立即弹起,每一剑都是刺向戚少商的咽喉。
戚少商大笑,“这就对了。”
笑声中一股强烈的窒息感蜂拥而上,逆水寒的萧烈剑气席卷而来,连空宅里被震落的枯叶都被剑气一一洞穿!
老者退无可退,突然身形一偏,贴着右面墙壁拔起来。他简直就像是一只壁虎,眨眼间已经翻上了墙头。
好!戚少商喝了一声,仗剑追击,急如电闪。
刚越出墙头,视线却腾地一迷。
原来墙外竟是一个船坞。与外湖相连,种满老柳。不知多少年没有打理,这些老树柳条缠绕,密密麻麻。虽是冬天,封闭的空间仍是一团一团的浓雾绕湖。
空气湿润,水面波澜不惊。这像一个死湖。静谧,超然,妖异。
顾惜朝。
卒于崇宁三年腊月二十四。
手指一紧,碑上顿时出现裂纹。他似全无发觉,只紧紧盯着土堆出神,咬牙切齿之处,似是想掘地三尺。
雨越下越大,风越吹越急。
就在他出神的片刻,天上闪过数道银蛇,漫山枯树荒草都颤抖在狂风里,发出怒涛飞卷的响声。
闪电虽无声,奔电却犹如战鼓。
冷风呼啸,山木万马奔腾如潮。
戚少商忽然觉得自己又回到了战场上,薄雪飞舞于风雨中,就像是血色激溅在刀箭下。
他猛地缩回手,抗拒什么似的扭过头。
风雨雪电,在他四周如一阙激烈苍凉的曲调。戚少商全身都湿透了,但这冷,又怎比得上心底汹涌的冰雪。不系园的顾三死了,那活下来的是谁?他亲眼看见的在他命数里掀起无数风浪的那个人又是谁?心里隐隐约约有个极恐怖的念头,想去理清,却又不愿去深想。
一丝苦笑突然展开,在他嘴角犹未消逝,又一道闪电划过。
刹那间戚少商突然觉得面前那块石碑好像动了一动。他心头一凛,眼睛亦一眨。
半晌,毫无声息。
就在他以为自己眼花的时候,突然听到身后“滋”的一声轻响。
他提起剑,慢慢回过头。
数尺远的枯树上,不知何时挂了一个灯笼,里面点了支素蜡。那么大的风雨,一簇小小的火焰居然还能发出浅碧色的光芒,摇晃着滋滋作响,像是随时都会熄灭似的。
以他耳目的敏锐,虽在狂风暴雨中,也应该不会有人这么接近时仍毫无感觉。
除非——
不是人!
戚少商吸了口气,站起身,一步一步地走过去,仰起头——绿纱色的烛光一晃一晃,把枯枝映成惨青色,影子上上下下,像是有只无形的手,提了他的头发汗毛一起往上拔。
他想笑一笑,却发现自己怎么都笑不出来,更知道自己的脸色在慢慢地发青。突然光线一变,那浅碧色的烛光更加惨绿,烛头还爆喜花似地“哔哔”发响。
他不由退了一步,一种有点熟悉的“刮刮”声响起,风雷中若隐若息,渐渐地,压过风雷,就像在耳根子底下。他心头一阵微寒,猛然回过身。
风雨如晦,所有的坟墩野草都只留下毛融融的轮廓。
一只黄狗刨着坟堆,那奇怪的声音正是从它身上发出来,此时隔了风雪再听,又像是有一个女子在哭泣。不过除了幽冥,世上哪会有这样可怕的哭泣?像有人被绑紧了全身,压住了胸腹,再从天灵盖里灌进去一壶滚烫的水银,而嘴巴还微张着,发出从五脏六腑里糜烂血肉中挤出来的哭声。
戚少商只觉得头皮发炸,浑身都冒起鸡皮疙瘩,恨不得自己根本就是个聋子。他傻站在坟堆间,进退不得,双眼死死地盯着那只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妖物。
黄狗突然低鸣了一声,像刨出了什么东西,轻巧地跳到一边。此时戚少商已经完全顾不得辩认这是不是那条鬼巷里见过的黄狗。他只觉得他的一生都没那么恐惧过——
一团扭动的东西,在土地下挣扎蛹动,逐渐由里而外,猛地,一只光秃秃泛着青白之色的事物探出来。他用力瞪着它,看得眼珠子都快凸出来了,像条干涸快死的鱼。待他终于看明白了,突然浑身颤抖,刹那想转身狂奔而去。
那是一只白骨支离的手!覆着苍青色的衣袖。
那只手的关节在动!
土堆涌动了一下,像是一抹火花在坟内炸开,亮光一闪中,一个骷髅头腾地钻了出来!
想骇叫,可刹那间嗓子竟然像哑了一样。风雨不息,怪声不绝,骷髅扭动着身体,一点一点地,从地底蹭了出来。
戚少商突然有一种坠向地狱,远离人世的感觉。只有在地狱中,这种事情才显得真实。
他牙关打架,全身发抖,却仍像中了定身法——
骷髅钻出土地,像是多年未见天色,浑身打了一个抖,然后就不动了。
土腥气大作。戚少商睁大眼睛,那是一架单薄得尚未长成的骨架,属于某个少年……只有半只袖子是完整的,其他残破的丝条织物阴险地挂在白骨上,再往上,是连着头颅与骨架的,两块碎掉的喉骨——
他惊得全身的血液都已冻僵,“呜……”黄狗不冷不热地闷叫了声,从坟头窜过。那可怕的哀哭声又响了起来。
骷髅吱嘎一声,突然伸出手,扼向戚少商的脖子。
全身气血刷地一声都往头顶上狂冲,脑中“砰”地爆裂,瞬息大片空白,瞪着那只惨白的骨头,舌头顶住牙膛,满嘴都是血味。忽地肩头一重,有什么东西悄悄搭了上来。
人被活生生吓死的感觉就是这样?
戚少商似也已骇得丢了魂,只眼珠突兀着,瞪着骷髅张大的嘴,白森森的牙齿,以及喉咙里深不见底的黑暗……
背上趴着的东西,亦同时张开满嘴尖牙。
哧!
剑光与闪电几乎同时闪现。
江湖无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