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节
作者:
闪啊闪 更新:2022-06-05 14:50 字数:4790
“那姑娘就是来自地府了?”
“我叫碧姬,黄泉引路人。”
仿佛应证她的身份,话还未说完,那个女子已飘动起来,一丝声音也没有,身形的飘逸轻盈,戚少商前所末见。
那简直就像是一匹轻纱,一团烟雾,在石径上轻盈滑过。
几乎就是眨眨眼,她已经站在了戚少商面前的台阶上,向他伸出手。
刹那间,戚少商打了一个寒颤。
不只是因为那只手白得惊人,发出丝丝寒气。更因为他猛然注意到,那女子虽然披着月光,竟没有分毫影子在白玉石阶上留下来。
这世上,只有一种东西是没有影子的。
他的脚几乎有些软了。
香气更浓。
由腿到脑,轻微一麻,他已知警,指间一敲,长剑顿时发出一声怒涛飞卷般的清吟。
娇笑声中,那女子身形同动,一团烟雾陡然乍起,包裹了她全身。
她在烟雾中飘然后退。
一追一退。戚少商虽以剑法见长,但一身轻功在江湖上也少有对手,可是此时竟追不上这个女子。
那团烟雾越来越大,戚少商无所顾忌,剑光一展,豹子一样扑入浓雾中。
黑暗仿佛被一道流光点亮,又骤然熄灭。昏暗中生出大块诡丽的色彩,流袖如蝶翼的一展。梅林摇晃。无边的雾气忽被利爪撕开一角,哧的一声,一声凌厉的猫叫,空中有什么飘落下来,只听女子惊叫道,“唉呦,你惊走了我的香奴。”
戚少商身形一晃,闭目跌坐在地上。
冷汗淋淋而下,下一刻却有一双冷得像冰的手,慢慢摸上了自己的脸。他侧头想闪避,却似疲倦得睁不开双眼,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
那双冰雪一样的手,轻轻捧住了他的面颊。忽然吐出了一声叹息,女子的声音俯在他耳边:“香奴脖子上挂的曼殊沙,我刚从三途河边采来磨成粉,你要喜欢,我就送给你,何必要抢。”她幽幽道,“其实返魂之香,往生之乐,也不一定只能靠它。”
一阵天魔之音从她口中吟哦而出,极其古怪,却又销魂蚀骨。
戚少商睁不开眼睛也不敢睁开眼睛,却能感到秀发瀑布似地披散在他的脸上,一个窈窕的身子开始扭动着,濡湿冰冷的唇,轻轻贴在他的脖子上。
“你的眼睛真亮,又那么神气,身上流的血,一定很好喝。”
灵台清明无比,戚少商心里着急,然而连提真气,全身却绵软软的。这种冰白色的雾气,他在巷中见过一次,全然无害,谁想得梅林中同样的雾气,竟如此厉害。
耳听那女子娇笑道:“阎君不喜欢有人比他英俊神气,我喝光了你的血,把你变成骷髅,再带你去见他好不好?”
牙齿轻轻陷入皮肤,戚少商虽然不怕,但莫名其妙被咬上一口却绝非他所愿。就在这时,一声鸡叫突然传来。女子的身体刹那就像被猛抽了一鞭,浑身一震。
如解禁锢,戚商霍然睁开眼,只见满庭都被一种奇特的幽色笼罩,四周飘动着点点绿荧荧的磷火。
女子的身形在薄雾中慢慢淡去,她的怀里抱着一副雪白的猫骨;仿佛意有不甘,声音凄婉,“东边路、西边路、南边路,尘世路尽。五里巷、七里巷、十里巷,离永巷人。行一步、凄一步、泣一步,白骨无数……”
那声音渐次唏嘘,如歌如哭,万鬼唱和,带着满腔的愤慨和不平。戚少商心里莫名生出一种悲凄,若不是这一幕太过惊骇,说不定便要合着调子唱和。
雾与香气同时敛去,奇异的视野消失了。
没有磷火,没有骷髅。月正西沉,梅林在地上投下黢黢的阴影,清风徐徐吹动,馨蕊一阵阵地飘落下来。
刚才的一切,好像只是一场噩梦。
荒庭里凄草离离。
他吐出一口气,眼皮仍是一阵阵往下压,只觉倦怠之极,只想睡去。
一声鸡鸣再次在墙外响起,而天还沉青得没有亮的痕迹,令人疑心那唱晓的家禽可是在梦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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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弄影,纱流辉,天下园林玉云飞。
世上竟有这样的乐声,风流俊爽,灵气迫人。
他不想看的。
站在廊下,捧着漆金的托盘,他只觉得羞辱。台上款款怨诉,盈盈舞娘。每一叠,台下便齐声和之:“踏摇,和来!踏摇娘苦,和来!”
褪去舞衣,楚腰纤细顿作清朗儿郞,引下台下大笑喝彩,不现一点悲戚。
铮铮鼓响,霎然乱了几声,渐复平静。屏风后轻轻一弦,声淡如烟,仿佛无边无际的水面掠起的水花。
台上台下,楼阁回廊,顿时一寂。
这乐声一响起,他心头就一动,抬起头,舞台之外,一切都成为不关己的喧嚣。
《踏摇娘》毕,《兰陵王》已上场。
戴着狰狞青铜面具的舞者跨步横戈,所向披靡。琴声清越,鼓声咚咚,红烛将台上英武俏丽的身影投射在堂前,翩如燕子矫如鹄……他竟情不自禁暗暗数起拍子来。
鼓声琴声纷至绞腾,舞者越旋越快,金片一片片地飞起,露出雪白的纤腰……一舞未完,台下清越的掌声已响成一片。
台上的兰陵王取下面具,在红纱灯影里,回头对他一笑。他撇嘴扭过头,却见屏风之后,另一个人微笑着轻轻摇首,笑颜明朗如月,指下略拨,一响便百转千回,入耳心动。
他闭着眼睛不想去看,静不下来的阳光却将轩外一湖潋滟的波光,投射到他的眼皮子上,晃呀晃,隔着眼睑,一波波拂过明暗……
有人轻轻踩了他一脚,他一惊睁开眼,却见一个青衣的童子正回头挤眼笑,一顶古怪的瓜皮帽在他头上明显大了,从耳后掉下来几缕卷曲的鬓发。
他一见那人就大吃一惊,拔腿刚想追过去,耳朵却突然被人揪住,“呆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快到下面讨赏钱。”
他恼恨地一回头,双耳上吊着金环的班主只觉得眼前一花,下刻已抱着手臂痛叫出声:“小杂种,我迟早把你……”
回廊花木拊疏,奇石叠障,瞬间骂声就远了。奔跑的两个青衣少年停下来,对视一眼,同时笑得弯下了腰。
戚少商猛然睁开眼。
眼前只有一张少年的容颜浮浮沉沉,冰雪似的。他在晨曦中睁大眼睛,心道:我着了魔了?
仿佛瀚海已作桑田,天边终于泛出一点洗旧的白。
辰时二刻,起来早食的人们惊得呆住。干将坊白漫漫的数条巷子,漫天飞舞着纸钱。一个白衣人在大柳枝巷头那棵枯死的老柳下坐着,一脸惘然。
消失了,真的消失了。他仿佛自言自语。
围上来的人群突然惊叫,柳树面巷的一侧,高高吊着一个人。面目影影绰绰,有胆大的走得近了才认出来,正是这一带值夜的更夫。
戚少商随着惊呼抬头。尸体被晨风吹得悠晃,横在那张乌青脸侧的,是昨夜剑锋擦过,削掉一截旁逸枝条的断口,俐落新鲜。
绿柳一夜成了枯树。荒园,雪巷,梅林,妖冶的磷光,一场梦后,消失无踪。
脑中一团迷乱,有些惊散的目光,盯在虬结的柳干上。歪歪斜斜几个字,似浅似深,像一张被扭曲了的脸:
十年一觉离永巷,座中俱是黄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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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乐在午后响起,开了门望去,零落的送丧队伍打黛桥上来,从阊门出西郊去。无水楼里的三五酒客纷纷走到门口探看。
“晚上少出门,等这七天过去吧。”有人叹息着。
冬日的阳光从窗棂间射进来,金色的微尘在丝丝光线中飞舞。他望着浮尘,一阵茫然,仿佛昨天还置身烈焰盛开的荒原,今天就到了流光飞舞的江南。
命运的无数枝杈通往各种可能,冥冥中,他选择的却是这一条。
依稀还有股幽凉香气直沁进肺腑。低头,从怀里摸出一个锦囊,金丝绣着古老的花纹。
花粉艳丽如血。
方正惊呼,“云赤华!”
传说中的接引之花,开一千年,落一千年。花叶永不相见。
你方冠艳。我已腐朽。
曼殊沙华。
4。万户萧疏闻鬼哭
戚少商知道自己在发梦。
好像真的沾染上了幽冥之气,他一闭上眼睛就像走进了一个旧梦里。
梦里似他非他,似我非我。
很窄的巷子,只容一个人走进去……
有个少年的手背在身后,微微晃着肩膀,从巷口踱进来。他穿一身簇绿的衣衫,长而卷的头发规规矩矩地披在肩头,一线影子,拖泥带水地斜过白灰的院墙。
衣裳有些大了,穿在显得孱弱的身子骨上,象一只振而欲飞的风筝。像是看到什么,他在巷子里停了脚步,几缕鬓发垂下来,轻飘飘地晃过还没有长出喉结的细白脖子。然后他就扬起了头,午后的阳光透过重重飞檐,落在他脸上——那是一张稚气未消的脸,表情却是凝重的,眉头微锁,薄嘴抿得很紧,眼神深幽幽地,看不出端倪。
他的整个身子朝前倾,做出了一种聆听的神态。
一扉雕花的小窗斜斜对着巷口,挂着白色卷苏的帘子,从少年那里看过去,只能看到室内檀香案的一角。这似乎是个清爽明媚的午后,阳光在飞檐上一折,黑瓦上一折,最后再折射进神秘的厢房里,每一缕都透明而小心翼翼,最后撞到一只手背上,才惊惶失措地跌落了下去。
这线跌落为那只手蒙上了一层悲天悯人式的迷离光雾——
那是一只宽大的手,光线把麻布袖口从黑暗里隐隐浮了一线出来。阴暗的室内,幽静的室外,那少年盯着那支手,慢慢地,全身颤栗起来,血色尽退的脸苍白得发青。
他的身体崩得像一座石像,僵持在洪荒外等待风化。两只拳头紧紧攥起,新剪的指甲刺穿掌心皮肤,稠粘粘的不知是血是汗。不知过了多久,渐渐地他感觉到怒气像朝雾一样的来临,又像春梦一般地退去了。他以他那个年纪少有的镇定容忍了这道忿怒之气,然后,他发现了自己的成长。
少年的脸上露出了一道模糊的笑意。暗沉沉的光线让他的笑显得有几分阴郁。他轻轻地退了几步,绕到一条更长更长的巷子里。
那是一条有雾气的巷子,白墙底部与青石板的接缝处,一大片一大片湿漉漉的青苔密密地爬着。
少年的脚步加快了,最后他几乎有些喘息了,吱嘎一声,推开了一扇门,门环上的野兽尖利的牙,在他掌心一划而过。
视野一瞬扬开,又一瞬全盲。门后,是白晃晃的无所遮挡的阳光,他的目光越过石阶,越过老柳,一直顺着屋宇往上飞去,终于,在檐上找到了另一张少年的笑脸。
他的朋友骑在飞檐后,正在对他招手。
嗡的一声,一道银光从他袖中飞出,声如凄怆。像以往一样,他再次感到心脏的血液刹时被抽空,之后是无止境的停顿。那些血液以迅雷之势涌上头脸,这种汹涌澎湃令他一阵灰天黑地般地昏厥,他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有的只是那些冲撞在头颅里疾找出路的热血。
啪,檐石碎了一小块,一身青衣的少年从屋顶上滚落下来,脸色煞白,更显出下巴的尖细。
“你发什么疯?”他大声质问,声音圆润。
那一刻温暖的阳光被铺天盖地死亡的啸声所覆盖,他瞪着对面星辰般清澈的眼睛,吼出了自己喘着粗气的承诺:
他不教你的,我教你!
于是戚少商又被吓醒了。
这确实是个彻彻底底不折不扣的噩梦。
那个人,那张脸,那道呼啸而来鬼哭神嚎的银光,即使在梦里被挫骨扬灰再投胎转世一百次,他也忘不了。
有时候午夜惊起,他还时时梦到那一刻。还是在大顶峰,还是很多人的惨呼声里,只是这一次无助的妇孺被护到了身后,一条银亮的线,自青衫人手中射出来,闪烁着无法扑灭的光芒和必杀的气势,一掠百尺。
可是——
可是他怎么会在那个鬼院里?
然后他就在迷迷蒙蒙里,听到了一声大喝:“戚少商,给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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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正的轻功很好。
戚少商虽然先动身,但方正追出房间的时候,距离戚少商的衣角只不过一丈,但到方正掀开厅门外那道珠帘,他已经领前两丈,待追出小楼外,戚少商已不知所踪了。
远远听到店堂里,“啪”,声如脆竹。
无水楼是酒楼。方家从祖上起就是个实在人,做生意取店名也实在得很。
没有水,那自然就只有酒了。
酒名鹤觞。
酒意冰凉,入喉一疏神间,几乎就陷进雪意里。尔后一股nuanliu腾地升起,把人从催人绝望的冰冷中拯救出来。
高大的黑衣人套着件暖和的皮裘,身影在桌前依稀可见,蛇一样的鞭影臾时绕回腰间,仿佛从未出现。方正则还是一袭旧衣衫,稳稳地跟在后面。戚少商站定,一口气透过狂风送了出去,“隋兄。”
隋无血的眼光也像那道酒意,于风雪中刺在脸上,冰凉,但他的心里却慢慢觉出暖意,冷得不那么厉害了。
“按你说的那个坟场,我只找到了一具镖师的尸体。跌在荒坡下的坟坑里,可能也是这样,尸体没有被化去。”隋无血的第一句话,就让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