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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闪啊闪 更新:2022-06-05 14:50 字数:4793
中年人正是隋无血之胞弟隋无计,却见他脸上的神色由讶然到愤怒再到悲意,许久才恨声道,“我不是你兄弟。”
白衣人摇摇头,仿佛意料之中。那门卒倒也不敢再拦他,任他从镖子手中穿行而过。众人这时才觉得他身量高大,脸上颇有风霜。连身上的白色长袍,已旧得微微的发灰。
直到走到隋无计身侧,那人才淡淡道,“此距镇江府已是咫尺,隋兄一切小心。”
隋无计本背过身,闻言却全身一震,嘎声道,“昨日蒲林镇巴东十虎劫镖,我说怎么这么容易打发,原来是你跟在后面。”他脸上露出一丝冷笑,“武功最高的四虎缺阵,可是折在了你剑下?”
那白衣人不答,牵着瘦马漫步走开。
冰冷的雪花夹着雨雾,滴蒸发在皮肤上,像一只冰冷的手,至颈后缓缓抚过。
江湖前尘淡,风雨故人来。
隋无计咬了咬牙,突然追上几步,高声道,“神威镖局不承你的情,戚少商你若还念着高总镖头的半分好,就提着顾惜朝的人头来。”
雪小了些,宛如细小的银针,一根一根,扎在空荡荡的青石路上。
这条路,已不知走了多少次,惨白的雪丝把路浸得滑腻腻的,溅起一蓬蓬水雾,带着石板上凉凉的尘土气息。、
一语过后,那一人一马已散入雪雨中,朦朦胧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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镖队出了江宁府,虽是深夜,又是雨雪之夜,但这些趟子手都是久走江湖的汉子,眼看分局在望,这趟顺路带回来的银镖有惊无险,漏夜赶路居然也走得极快。
四更天时,走到了官道分岔口,往南再二十里,就是镇江府了。一路都沉着脸的隋无计终于挥了挥手,让镖队停下来歇最后一口气。
一个老趟子手忍不住内急,避开人群走到山坡上,谁知风疾雨大,天边隐隐还有雷声滚过。他还没解开裤头就冷得几个哆嗦,不由钻进坡下草丛深的地方。
黑灯瞎火里什么也看不清,轻飘的雪花下到后半夜,已经化成了雨,劈头盖脸地打下来。他刚蹲下,突然一个黑影从旁边蹿出来,那汉子吓了一大跳,差点坐在地上。
盯眼看时,却是一只毛秃尾败的黄狗,偻着背,鼻子几乎贴到地面上,像在找什么东西。那汉子骂了一声,重又蹲下。
风雪吹得一地枯叶翻飞,人冻得硬梆梆,汉子紧了紧衣襟,此时耳边却突然听到什么声音,他一个激灵,仔细去听时又没有了。风声吧,他安慰自己。
念头还没落下,那声音又响了起来,说不出的古怪。像是一阵阵的鬼哭狼嚎,又像是有人逼紧了喉咙在拼命尖叫。那汉子全身的热气都仿佛瞬间都被抽走,也算他胆大,蹲在地上双手往草丛里一分——
一只青色的墓碑冷伶伶地瞪着他。
这一惊非同小可,背上的汗毛都炸了起来,他提起裤头连滚带爬地冲出草笼。那似有若无的声音却又消失了,天黑如泼墨,一道闪电划下幽绿色的光芒,朦胧地映在山岗上。
借着这点光,那汉子终于看清四周东一簇西一簇的草堆,才发现自己居然走到了一个乱葬岗上。走镖的人阳气盛,向来只敬关爷不敬鬼神,他暗啐了自己几口,就要走回去。这时,他又看到了那只黄狗。
那狗实在是瘦,连背脊都支愣着快要突出皮毛外。大概是饿得很了,它正拱着鼻子往石堆缝里蹭,偶尔停下用前爪刨一堆结了冰渣子的土堆。
“刨刨刨,看你刨堆死人骨头来。”汉子笑骂道,一瞬又觉得不对。那狗刨的分明是一个坟堆,旁边还点着香火。这么大的雨雪里,那香头居然还是亮着的?鼻端依稀还有一阵淡淡的檀香气味。
他咦了一声,走前了两步。黄狗正在那黑乎乎的土堆刨得欢,听得动静,它慢慢扭过头,与汉子对了个正脸——两只眼睛居然是浅碧色的!汉子头皮一下麻了,不由揉了揉眼,却见那只狗咧开嘴,慢慢地,那瘦长的狗脸上居然露出了一个笑容来。
“啊呀——”汉子狂叫一声,扭头就跑。
一转身,鼻子突然贴到了一个冷冰冰的东西——不知什么时候,自己身后站了团黑乎乎的影子。喉头咯咯的作响,他眼看着那影子忽地动了一动,露出雪白森然的牙。
汉子全身哆嗦,一头栽了下去。
隋无计在第一声惨叫响起时已惊觉。
他是老江湖,留下得力的人手护镖后,才带着几个趟子手找去。
待寻到人时,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镖手倒在一个土堆前,瞪着眼,手足僵硬地仰面而卧,脸色惨白,额头青筋凸起,紧咬的牙关间还有白沫流下来。
看他的表情,奸像要些说什么,可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全身无一外伤,这个人竟像是被活活吓死的!隋无计站起来的时候,脸沉如墨。
四更天气,狂风刮过山岗,枝摇叶晃。又一道闪电破过,照得四周一道道深浅不一的暗影,像是鬼鬼祟祟的影子,要在这诡异的夜晚,探出诡异的头来。
突然隋无计觉得自己闻到一丝香气,似有若无。他低头四顾,又无一端倪。等他抬起头,却见站在他对面的趟子手大张着嘴,指着他身后,脸上带着极惊怖的表情。
大凛之下,后背冒起一阵寒气。
几个趟子手同时嘶心裂肺地狂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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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
江宁第一名楼可没有一点要伤客人心的意思。这里的酒不但最醇厚,各时令摆放的花也足够多。最重要的是,花近楼的对面就是江宁名胜燕子矶,峭壁回湍,千古风流。山侧野生寒梅千树,明研娟净。
正是赏梅时节,酒楼虽远在东郊,每天黄昏仍有无数名人雅士踏冬而来。
昨夜大雪,今日来花近楼的华丽马车一辆接一辆,待客的小二忙得满头大汗,衣着鲜亮的仆众麻利地放下凳子,世家公子们围着狐裘携着佳人,昂然登楼。
谁也没注意底层临窗的角落里,孤身坐着一个白衣人。他好像走了很远的路,神情疏轩疲倦。几坛酒喝光,他似也懒得再招呼小二,趴在桌上,一会就沉沉睡着。经过的人闻到那股清冽酒香,才忍不住回头望上一眼。
谁都知道,花近楼的‘澄江如练’,要月色极好的夜晚才会奉出来。此时一杯在手,方宜登临怀古,赏一江水月皓白,烟笼沙洲。
谁值得那个固执的掌柜破例?
再过得半个时辰,楼上楼下俱已满座,一时莺歌笑语,好不热闹。今晚薄云舒卷,暂无月光,却有月意。高楼之上,隐隐飘下笛声一缕,哀涩清绵,渐至高昂,曲意甚是悠远,众人都不觉心头一迷。
一曲终毕,人皆寂阒。有人敲栏高声道,“樽前放浩歌,便起泛烟波。舟楫故人少,江湖明月多。”
识得声音的人都吃了一惊,不知今日什么时节,花近楼的掌柜亲自以音娱客。
门帘一掀,底层厨房里突然钻出一个满身油烟的大胖子,也不知朝谁嘿嘿笑了两声,大声道:“酸什么酸,我道什么贵客,原来是个小贼。嘿,几年不见,还惦记你家胖爷的酒?”他方才把眼睛瞪圆,那后厨里已迭声叫道,“大师傅,油热了,油热了。”
胖子嘀咕了两句,一扭身又钻了回去。
众人瞧得莫名其妙,无人留意到,角落里的独身客不知何时已抬起头,嘴角似笑非笑。
天已黑了,江风清冷扑面,从大江源头鼓荡而来,萧森严厉,刺透衣衫。对岸,飞燕似的巨石凌空锁江。其下银白涛线起伏,果然一江雪色奇妙。
燕子矶,花近楼,不掺水的老酒。
生平约过的两个人。一个是佳人,一个是仇人。
佳人早已另嫁良婿,仇人也已远赴边陲。
他静静地看着,寒星似的目光多了几分迷蒙。
那时候的生死情仇,那时候的美人如梦,那时候的柔肠铁骨——他发现自己居然有些想不起来了,就像那已难觅的炮打灯,他总以为自己能记住喝下去时的澎湃酒意,可当他真正回想起来,却连那最朦胧的味道都记不得了,只是知道,他曾经喜欢过那种酒。
舟楫故人少,江湖明月多。他笑了笑,伸手倒酒,这才发现酒坛空了。
懒洋洋站起身,朝酒保招了招手,顺手拿起桌上的竹笠。
腾地,一声尖叫,伴着一声瓷器脆响。
叫声高亢尖锐,又嘎然而止,酒楼上下,骤时寂静。临窗一个女子已晕倒在地上,旁边的轻衫少年手指栏外,抖个不停:“鬼!鬼啊!”
他的位置正对着官道,一个浑身冒着幽青色火焰的鬼,狂奔而来。
四下顿时安静,随即哗声四起,靠窗的一个华服公子哆嗦着双腿勉强站起来,突然间他张大了嘴,眼看着旁边那个白衣客也像鬼魂一样,一晃就飘了出去。
谁也看不清包裹在一团碧火中的人是谁,但他认得那手里紧紧握着的一面旗子——雄狮背后的一双翅膀,在妖诡火色下仿佛真要乘风飞去。
掠出门外时已从一辆马上扯下幅厚毡车帘。那人身形迅若奔雷,瞬间已扑近,他迎上去,将厚毡往那人身上一罩,正要拖住他合地翻滚,突然之间,他心头一阵恶寒,恐惧倏地爬上脊背。
雄雄幽火下,那厚毡里的身体竟是冰凉的。一只冰冷的手,几乎同时落在他脖子上。
那一瞬的惊骇难以形容。但他反应仍然极快,身形一弓,左掌一扣,右手已反拍在那人腰上。
咯嚓一声,那人顿时软倒,白衣客将毡布一掀,左手顿时冷汗湿透。
幽光一扑下已黯淡了许多,明显不是火,渐渐露出底下的那张脸,白衣客再镇定也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那张脸象是被冰雪封藏过,翻着死鱼肉一样的颜色,一丝血色也无。若不是那只被他扣住的手还不住颤抖,简直以为那是个死人。
他瞪着一双眼,瞪着白衣客。
白衣客也瞪着他。半响,他才说得出话,倒像是呻吟:“隋兄,是你么?”
一语即出,那人开始浑身发抖,褪皮似地阵阵抽搐,同时喉咙间发出一声嘶吼,转头竟向被扣住的腕中咬去。
白衣客一惊松手,那人就势滚到地上,手指蜷缩成鸡爪状,困难而缓慢地凌空刨抓。一团团小簇的火焰,仍然在他身上各处诡异地闪烁,却闻不到丝毫焦臭的气息。
白衣客一眼撇见他的拇指,中指节一圈厚厚的硬茧,正是隋家兄弟赖以成名的清空鞭痕迹。心下再无怀疑,忍不住又靠近了一步,声音已有颤音:“隋兄?”
那人突地抬起头,脸上竟在笑。
人的笑容是有很多变化的,喜或悲,冷酷或温柔,真情或假意,多多少少总可以看得出来。
但是这张笑脸上,什么也没有!
只有嘴唇在咧开,那死冷的眼瞳中连一丝笑意也无!同时他的声音也清晰起来——
他竟在唱歌,曲不成调,一字一字,反反复复,幽幽如鬼吟。白衣客用尽耳力,才略听清数字。
“七日幽冥……离永巷……黄泉人……”
白衣客心头更惊,疾声道,“你说什么?”
隋无计咧嘴笑得更开,笑着笑着,嘴唇竟突然脱落成两块,露出乌黑的血肉。白衣客再胆大也惊得退了两步,一瞬间,隋无计双臂一撑,合身扑了上来。
一时连他也不知是避开还是拿住他穴道。耳边一声疾喝,“小心有毒!”语声萧亮,正是楼头长吟之人,同时一股劲风斜斜卷至,拖住白衣客向侧疾掠。
一扑成空,幽光突地大盛,那团鬼火又在隋无计身上燃烧起来,这回连脸上身上的血肉,都开始一块一块地溶了下来——、
不是烧炙,不是掉落,而是溃烂。皮肤一层层地塌下去,贴着骨头,然后破出一个个血洞,露出惨白的骨头。
白衣客和一个峨服高冠的瘦子呆呆地看着,隋无计无神的目光中却陡然显出痛苦清明之意。只听一声狂叫,他整个人猛然前冲。旁侧两人皆轻呼一声,纵身前掠,向他后背抓去。嗤的一声,衣衫早已碎烂,隋无计从高台上一跃而下。
崖高数十丈,只见一团碧色身影急速下坠,嘭地一声,突然爆出一团鲜红的血雾——瞬间,几十块碎肉和着鲜血,淅淅沥沥地向江面撒落……
花近楼自建立来还是第一次这样的混乱。
尖叫与脚步声混杂成一片,临江边占着最好位置的人,此刻都弯下腰剧烈呕吐,恨不得自己从未到过这里。
高台上,两人仍然呆呆地望着江面。好半响,瘦子才伸出手,审视自己的手掌——方才情急下,两人都曾碰过隋无计衣衫上的幽火,可现在,他们手上什么事都没有。
“冲着你来的?”颌下留着两撇山羊胡子的瘦子实在是又高又瘦,空荡荡地挂在古服高冠下,和他冲亮的嗓音丝毫不配。
“不知道。”白衣客的目光这才从江面上收回来,悲戚之色尚未消淡,他仰首道:“华兄,你看。”
顺着他的目光,天边一片滔云暗蔼,暗淡的流云如絮飞散,碎于黑幕波底,隐隐迷迷。
“像什么?”
“像张网。”
瘦子一愣,苦笑道:“戚少商,你说话越来越玄奥。”
白衣客摇摇头,伸手将风帽拉过头,沉声道:“隋二这趟镖大概是出事了,”他语声顿了一顿,转得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