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节
作者:古诗乐      更新:2022-06-01 10:00      字数:4868
  即便陛下与燕王联姻,两国合一,如今满大街的平民都爱穿轻便的胡服;即便鲜卑人惯来溺爱幼子,三公主从小被燕王殿下宠得无法无天。但这里是集贤阁,他王攸身为太子太师,尊礼仪教化,怎可放任这天潢贵胄和辽东的牧羊女一样,毫不讲章法,那是堕了皇家的名声。
  王攸自然不和曹姽一般见识,他看出这女孩儿心不在此,便自顾自在上首慢慢讲演、徐徐吐字,颇有没完没了之势。
  曹姽心忧今日建业城放榜,想去看看王慕之名满都城的热闹,却不得脱身,越想越急,越急就越想。案台上的笔墨丝毫未动,她盘腿而坐,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地上铺陈的苇席,发出“悉悉索索”老鼠乱窜般的声音。
  大虎在曹姽身后侍奉,眼见公主将苇席抠出一个洞来,集贤阁内不管太师、公主的兄姐还是侍奉的宫人都看着,虽然他们不会抱以怪异的目光,大虎仍然羞愧得不能自已,暗暗牵了牵公主的衣角。
  未等曹姽反应,太师王攸便朗声训斥:“贵人听教于集贤阁,卑贱的仆婢却偷偷拉扯,台城岂有这种道理?来人,将这女侍赶出去!”
  曹姽立时窜起来,挡在大虎面前,若是大虎当着自己的面被人拖出集贤阁挞辱,那她在台城内就彻底颜面扫地,以后就不用出门了。尤其曹婳,今日集贤阁内她不敢当着太师的面乱说话,可是那幸灾乐祸的表情瞬时又往曹姽的怒火上添了把柴。
  “大虎是我的侍人!”曹姽丝毫不怵,大声反驳回去:“谁敢!”
  王攸摇着麈尾,仿佛看着街上的百戏,他身为兰陵侯,奉了陛下之命,当要把这顽童收服:“当日你曹家高贵乡公曹髦只带百人出云龙门讨伐司马昭,他大喊一声‘我是皇帝,谁敢奈何!’,一时司马昭从属确不敢把他怎样。”
  曹髦乃文帝曹丕嫡孙,亦是当今陛下的祖父,这是铭刻于曹氏众人心上的一道耻辱。曹修悔不该没有将曹姽管教好,忙道:“太师一片拳拳教导之心,观音奴你太不知好歹,快速速向太师谢罪!”
  曹姽冷笑一声:“阿兄何必多言,太师今日敢提高贵乡公曹髦,我又有何不敢应下战帖!”
  “司马昭从属确不敢将曹髦如何,可偏有奸人贾充怂恿成济上前将曹髦一刀毙命,莫非太师要自比贾充不成?”她手上猛地一提大虎,妙目圆瞪,提起腿便踹翻案台:“要我来说,这曹髦才是蠢人!若换做我,没有千军万马岂可发难,若要发难必定要让司马氏血流成河、片甲不留!”
  说完,曹姽拉起大虎,飞也似地朝外奔去,那些黄门女侍手上没什么力气,被曹姽推得东倒西歪,转眼就只能看着两个十来岁的女孩子跑出老远。
  王攸坐在上首脸色变了又变,半晌才颤着嗓道:“快,快去拦住公主!”
  这课是上不下去了,曹修连忙上前作揖:“太师,学生要去看看妹妹,今日这课便上到这里罢!”
  曹婳见阿兄也跑了,又见王攸似是心事重重,便也悄悄一抹裙子,跟着溜了出去。
  曹姽和大虎从太子宫徽音殿跑出,经过慕容傀常年空置的显阳殿后,就是她自己的含章殿,三殿后方有一条贯穿的永巷,永巷之后就是只和台城隔着一道门的华林园。
  一见永巷,曹姽的心就像飞上天的小鸟一样,恨不得立时飞过高墙。然而身后已追来宫人,前方风神门有驻守的禁军,曹姽一时进退两难。她灵机一动,瞅见永巷边一棵高大的柏木,卷了袖管就跳将上去,一口气就爬到了顶上。
  “大虎,你快上来!”曹姽一边喊一边往最高处爬,甚至不惜踮着脚想越过高墙看看墙外华林园的树、华林园里的水,还有华林园引得英俊少年采撷的春日花朵。
  她甚至觉得自己眼前出现了慕之那种年轻而灵秀的脸,正等她看上看上一眼,便可弥补去日的相思。
  大虎本就穿着侍女的深衣,里头的裤子无裆无胯,岂敢学曹姽这样豪放上树,这不是要被满台城的人看光了吗?
  况她眼见公主在最高的那处树枝上踮脚,好像就要跳下来一般,不由就双膝一软,跪倒在地,身后被人一托,她抬头一看原来太子修赶了过来,自己被小黄门扶住了。
  曹修一见妹妹那副不要命往外探的样子,被唬得忙道:“阿奴,快下来,阿兄为你向母亲求情,阿兄代你受罚。”
  曹姽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也没有望到一星半点,正沮丧着,阿兄的一番话让她想起自己这番还要被母亲怪罪,越发觉得心里闷疼起来,折了树上的枝叶乱扔,哭嚷道:“我要去华林园!华林园!”
  曹修不知曹姽为何那般执着,正准备许诺把她带去华林园,解决了眼前的危机才好。
  这时他被人往旁边一推,站稳了定睛一看,面前人龙行虎步,与树上的曹姽一般穿着,其人身长八尺有余、雄毅挺拔,远来若有神光之异。虽有一众风神门禁卫在侧,仍显得拓落高亮、与众不同。
  曹修虽知慕容傀近日要回来,此时见他突然出现在此,仍然大为惊异,俄而又惭愧不已:“父亲,阿奴她……”
  慕容傀棕亮的脸上还带着奔波的风霜,拍了下曹修的肩膀,看了看随后而来的曹婳:“你们两个做兄姐的要照顾好妹妹。”尤其又对曹修说:“尤其是你这个兄长,凡事不要磨磨蹭蹭,阿奴不肯下来,你不会把树砍了吗?”
  曹修汗颜:“这……”
  慕容傀不耐,直接扯了嗓子对着哭天抹泪的曹姽喊道:“观音奴,你在树上作甚?快下来,看阿爷给你带的好玩意!”
  曹姽被这声雷吼震在树上,知道最疼自己的阿爷来了,满心的委屈更是止也止不住:“阿爷,我要去华林园,他们都不让!”
  今日进城的时候慕容傀就见识了建业城的万人空巷,他知道如今一门之隔的华林园一群青年才俊正在荼毒满园子的花朵,倾慕及第士子的女郎们所经之处只留下光秃秃的树枝。不过慕容傀扯了扯嘴角,心里有些伤感自家的阿奴竟然也大到喜欢看美男了,他喊了回去:“华林园有什么好看的,只有一群娘们儿唧唧的男人。阿奴,下来,阿爷给的东西全天下独一无二!”
  曹姽伸了伸脚,踩不着地,抽噎着道:“我下不去。”
  慕容傀便伸出猿臂,那是一双可拉三百石强弓的力臂:“那就跳下来,阿爷接着你!”
  这父女俩的对话实在是不符南人之风,可惜台城里的人早就见怪不怪,果然慕容傀话音才落,树上的曹姽竟一丝犹豫也无,如乳燕投林一般坠入慕容傀怀里。
  做父亲的顺势举着女儿转了两圈,转眼就让曹姽尖叫着破涕而笑。
  待曹姽双脚落地,不知何时脖子上已挂了颗圆滚滚、白溜溜的物事,曹修和曹婳也大奇,毕竟还是孩子心性,便凑过来看。
  慕容傀摸着曹姽的头,甚至是带着丝讨好的意味道:“你们都没见过,此物名白狼睡,乃是辽东白狼王的眼珠!前些日子我听说阿奴被邪画摄了魂,因白狼睡有辟邪神效,便入单单大岭找到了那只白狼王,着实好一番恶斗,才以白蜡封存制了这颗独一无二的白狼睡,给阿爷的小阿奴做礼物!”
  _(:з」∠)_
  ☆、第八章
  高玉素半夜一个激灵惊醒,冷汗沁湿了薄薄的寝衣,衣下空荡荡,腿间一片冰凉。
  她情不自禁地合拢双腿,抱着身子抖了一会儿,才吐出一口气来,慢慢适应了这怎么也穿不惯的汉人内衣。想到有人传说燕王今日已入建业,她又紧绷起来。
  她也曾如台城里的曹婳、曹姽一般,是高句丽王捧在手心的天之骄女。
  时值汉室崩落,天下数分,高句丽曾与曹魏联手屠灭自立为燕王的辽东太守公孙渊,然曹魏不久即被司马氏所取代,纷纷乱乱又是数十年,魏复代晋,却只得江左一地偏安。高句丽美川王认为时不我待,率三万军队入侵玄菟郡,又攻克乐浪郡、带方郡,一时成为东北不可忽视的强大国家。
  因曹魏正朔自顾不暇,匈奴北汉国无意东北,美川王不顾臣下阻止,意图趁胜追击打压辽东慕容,于次年袭取辽东郡西安平,俘虏八千人,且西安平乃是进出鸭绿江水路的咽喉之地,高句丽借这一仗狠狠遏制住了这处要塞。
  美川王膝下唯有一子一女,大获全胜之下,便恩封儿子高邑珠为辽东郡公,女儿高玉素做了乐浪公主。
  可高玉素这乐浪公主的位子还没有坐热,慕容傀随即起兵报复,美川王分兵五万驻守三面悬崖的北道关马山城,自己则依恃天险,带了少量兵马据守南道。
  他万万没料到,慕容傀带了四万大军从南道猛烈进攻,美川王全线崩溃,被慕容傀部下活捉。
  慕容大军乘胜追击,攻入高句丽首都丸都城,美川王妻母皆被俘虏,唯其子女逃窜往乐浪。
  燕王慕容傀发了高句丽的王坟,缢死美川王,缴获高句丽累世的财富,俘虏男女合计五万口,将丸都城一把火夷为平地。他也不派兵追击高句丽的后人,只下令原地驻扎,命人将美川王的尸体缚于马后,天天雷打不动地绕着丸都城的断垣残壁跑三圈。
  未过十天,悲愤的高邑珠便带着汉江以南的三韩盟军杀回来,意图夺回自己父亲的尸体。
  守株待兔已久的慕容骑兵们早就等着这一遭,五万大军一路驰杀,高邑珠所带的高句丽余孽和三韩的那群还披着兽皮的野人,被鲜卑铁骑踏成了肉泥。
  慕容傀一路所向无敌地冲到了这块土地的最南边,他将残余的高句丽人及三韩原住民迁移到辽东,总计约六万户二十万口,极大地壮大了慕容鲜卑的实力。
  在高句丽被虏获的经营十几代的倾国财富之外,遗民还献上了有高句丽第一美人之称的美川王仅剩的骨血,高玉素如今已被剥夺了公主封号,一身缟素地被送到慕容傀面前。
  才下战场的男人,身上有股挥之不散的浓重的血腥味,提醒旁人他是才从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最终胜利者。
  高玉素脸色惨白,想吐吐不出来,但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害怕死亡,男人的脸隐在铁叶所编的头盔之后看不分明,然后他令人将她带下去换衣服。
  她被随行的侍人刷洗干净逃难的风尘,长了虱子的高丽皮袍和连档外裤被投入火中一把火烧了个干净,高玉素被老奴隶粗糙的手抓着套上汉人的右衽短衣,下着十二幅间裙,里头只有类似绑腿的胫衣,胯下中空,连腿都迈不开。
  高玉素被人推搡着进了大帐,烛火昏暗,她倒在褥子上,裙子被高高掀起盖住了脸,此刻她恨不得自己昏死过去才好。
  有冰凉的泪水滑入发鬓,高玉素拿袖管抹抹眼泪,下意识地摸到肚子上:十年了,或许这次自己可以有所作为,那两人联姻之时,可是昭告天下别无他子的。
  有小黄门在漏夜匆忙入了建业燕王府,笑眯眯朝草草梳妆的高玉素道:“女郎,这便随我去见燕王吧。”
  慕容傀将曹姽一路扛着回了含章殿,看她在大虎小虎的服侍下用饭梳洗,又把她抱到榻上,亲手给她换衣。
  他大手扒拉下曹姽脚上一双小皮靴,皱着眉就往边上一扔:“都说江左豪富,这皮忒差,改日阿爷给你硝制一双女娃娃的小鹿皮靴。”
  曹姽被他挠着脚心,顿时“咯咯”乱笑缩到榻上,这时光如此珍贵,让曹姽笑着笑着突然莫名悲伤,便吊在慕容傀的脖子上不肯下来。
  慕容傀无奈只好斜倚在榻上,拍着女儿的背问道:“阿奴,你睡不着?”
  “那阿爷给我讲故事可好?”曹姽哽着嗓子撒娇道,突地想起胆敢把原属于自己的金步摇戴在头上的高玉素,委屈便全然不见,只余愤怒,便故意问道:“就说说阿爷是怎么认识娘亲的?”
  慕容傀难得迷茫地“啊”了一声,方才笑道:“你这小鬼头,怎的想起问这个?”
  他换了个姿势,将曹姽搂在怀里:“阿爷当年在鲜卑失势,被庶出大哥屠尽满门,妻室儿女无一幸免,只好带了几个亲信连夜奔逃,投奔幽州都督王浚。王浚早年靠鲜卑铁骑抵挡匈奴人,颇有些战绩。时值北汉大将石匡诈降王浚,王浚不敢得罪战所披靡的石匡,又轻信他有归顺之心,便开了城门接受了石匡几千头牛羊的献礼。”
  曹姽听得有趣,一跃而起跪在榻上道:“那石匡带了几千头牛羊,出手阔绰,心意实足啊!”
  慕容傀闻此幼童稚言大笑数声,摸了摸曹姽的头:“傻阿奴,幽州城才多大,几千头牛羊把城里堵得严严实实,让驻兵动弹不得,王浚岂不是只能等死?然王浚身边有个年纪轻轻的谋士韦南,见主公不听劝解,便暗暗传令下去让幽州城每家每户挖出又深又广的地窖,只要把牛羊驱赶进去,就尽归这家所有。又调集了两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