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节
作者:
古诗乐 更新:2022-06-01 10:00 字数:4877
那枚马首金叶步摇已被飞击到地上一摊牛粪里,马首被打得稀烂,污秽不堪。曹姽却一点不觉得高兴,因她明明看到,高玉素失足时竟拿手护住了自己的小腹。
☆、第六章 (情人节元宵节加更)
侍奉女帝经年的荀玉宫长眼见此景暗自沉吟,这番带了三公主出来果真就惹出乱子。
这位宫长位份高贵,在太极殿经营良久,与女帝有不同寻常的深厚情谊,于太子公主她亦仆亦长,备受尊崇。
高玉素的来历身份荀宫长自是了然于心,冷然面孔之外,眉目低垂之时,她眼角细细的纹路藏着的都是万千的忧思。
但荀玉是建业台城内顶尖的人物,心内千回百转之时,人却已绕过金根车。
她笑盈盈地以一副长辈的姿态告诫被宫人搀扶而起的高玉素,一边暗暗指示长水、射声二校尉辖制高氏亲随部曲。
荀玉上前暗暗使力托起高玉素似是弱不经风的身体,却紧紧钳制住她欲挣动的手臂道:“女郎小心脚下,陛下今日礼的是佛事,毋须大礼。至于燕王,辽东战事已毕,不日便可返建业,女郎可切莫乱跑。”
高玉素还要说什么,已被身壮力大的宫人扶出了车道。
荀玉亲眼看着高玉素咬白了唇被拖将下去,回金根车复命时却见曹致皱着眉,自燕王当年携这高句丽公主归建业,迄今十年,从不见陛下会为这高氏不悦,如今怎这样反常?
哪知曹致心忧的是旁事:“去,把阿奴叫过来。”
荀玉下意识看了一眼正在车厢一角褥毯上好睡的衔蝉奴,低声喏了,亲自接了曹姽过来。
曹婳正和随侍的宫人在阳光下抚摩欣赏那两匹金箔朱雀锦,方才那番变故,她未亲眼看到始作俑者,却也猜得*不离十,这会儿见小妹上了金根车,便也全无羡慕,鼻子里“哼”了一声,巴不得那个素来猖狂的好好受母亲的教训。
曹姽并不磨蹭,下了牛车整整娟纱袍子,甩甩广袖又钻进了金根车,端端正正地坐到曹致对面,眼角不忘将褥毯上的衔蝉奴扫一扫,衔蝉奴“突”地耳朵一动,却未醒转。
曹致见她一双异彩眼眸“骨碌碌”地转,察觉了自己的盯视,便直言:“拿出来。”
曹姽也懒得装模作样,在大袖衫里一阵鼓捣,将玉珑、鹿筋和一把琉璃珠洒在面前的绸垫上,曹致认出了那串忍冬纹白底绿花琉璃佛珠,正是曹姽为了今日礼佛,早晨便戴在腕间的饰物。
因连年战乱,商道不畅,这串由西域进贡的难得的琉璃珠串以及一对红琉璃珠掩鬓发饰,乃是她赐给两个女儿的生辰礼物。
况且琉璃乃是佛教七宝之一,可这宝器如今到了曹姽手上,在这顽石一般的稚童眼里,她所见不过是一串弹珠,毫无思虑民力物力维艰,自然更不见有任何悔意。
因为有敦厚聪颖的长子菩萨哥可袭大统,曹姽对于两个女儿历来放任,伽罗心胸狭窄又浮浪奢侈,观音奴骄横乖僻而自有主张,若不经细心引导,恐为烦忧。
曹姽不知母亲已看中了台城内的集贤阁,未来日子自己多有拘束。她此刻只是坐定在皮褥子上,脑子里不断回想高玉素之前的举止,因高句丽战败而被献给燕王,她十年都未有动静,偏生如今有了身孕。
对这一点,曹姽是依稀记得的,何为依稀,那是因为高玉素根本没有活到孩子降生。
所以,这会是母亲的手笔吗?
推己及人,她不觉得自己有这个肚量容忍这个高句丽女人。
“高氏,不过是高句丽的余孽,值得你如此对付她?”曹致是很认真地问女儿,高氏毕竟不是树上的雀儿,观音奴也并不是真正轻重不分的孩子,何况高氏是比胡人更不如的山里蛮夷,且是战败的纳贡,于建业一切无不讲究出身门第的作风看来,不吝是路边一只野狗。
哪怕她一身雪白皮毛,玲珑身形,仍不过是一只单单大岭里无家可归的丧家犬。
曹姽嘟嘟嘴,佯作不服,偏头时暗暗又瞟了一眼弓着背打哈欠的衔蝉奴才道:“可她过得不似余孽。”
“你是在对燕王表示不满吗,观音奴?”曹姽严厉起来:“他是你的父亲。”
曹姽倔强着不吭声,如果她真是那个十岁的曹姽,她这时只会想着拿弹弓把衔蝉奴打得满地乱窜。
可她不是十岁,所以不由地就去关注高玉素,心里更闷闷地为母亲心疼起来,她如今懂得这些,正是因为曾经深陷其中。
“观音奴,收起你的无理。燕王不日就从辽东而返,你希望他不远千里而归,看到的却是你的任性蛮横吗?”曹致冷然训斥道:“高氏是燕王府上的人,你却是他的女儿,于你,只有孝道是最重要的,不然我曹氏何以治天下?”
也许是因为初春午后的阳光太过温暖,也许是因为难得与自己的母亲在台城之外亲密说话,曹姽突然趁着金根车一个微微的颠簸,顺势扑入曹致的怀里。
曹致轻轻“咦”了一下,犹豫着将手放到曹姽身上慢慢拍抚,斥退了上前问询的宫人,才温言道:“观音奴,你今天怎么了?”
忍了又忍,曹姽告诉自己不想忍就不忍,闷闷地问道:“母亲,您看到高氏就不伤心吗?”
许是觉得日光刺目,曹致偏过头,曹姽看到她脸上的表情,只有一派静谧,她似是在深思熟虑如何回答,最后却问了曹姽一个似乎完全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阿奴,如今天下几分?”
曹姽虽疏于国家大事,却并不愚笨,流利答道:“江左自是我曹氏东魏,南有越国蛮夷,关中有五部匈奴刘渊,冒充汉室后裔立北汉国,巴蜀有流寇李雄,河西凉州牧张轨亦不听朝廷号令,辽东为父亲的故地,天下的形势便是如此了。”
曹致见女儿双螺上的发带因她跑动而有松脱,便细细捻起来抽紧那花结,曹姽几乎因她这柔和的动作睡去,却又清楚地听到耳边来自曹致的全然冷静又带着些许自豪的回答:“阿奴,你父亲慕容傀号鲜卑大单于,受封燕王。关中北汉刘渊,自封北汉天王。巴蜀李雄为成都王,不敢称制。至于凉州张轨,至今领着官衔。至于南越蛮夷,自是尚未开化的土民。”
“因为他们都不是皇家正朔,汉室湮灭至今不过百年,于万民中仍有余威。”曹姽默默接道:“我曹氏受禅为帝,至于旁人,他们不敢!”
曹致终有些欣慰:“所以阿奴你要记得,我们曹家的女人承汉魏正统,岂可与旁人相提并论。你问朕伤不伤心,不如去问你父亲他离不离得了东魏的皇帝。”
我也曾以为慕之离不了我,可他用死亡摆脱了与我相伴的命运。曹姽觉得眼眶微热,匆匆直起身转过头掀帘,假作打量窗外风景,却错过了曹致让她上集贤阁与兄姐一起读书的话语。
曹姽看得那样目不转睛,时间长到令曹致生疑。
她亦稍稍侧身朝窗前一望,原来一行车驾已行到乌衣巷。此处是建业城内一等一的勋贵住所,高头大马、通身富丽的豪门子弟素日往来,终无一人比得了眼前这位。
王家的车队因避让出行的皇帝堵在巷口,当头的三人足以让全建业的女郎们将郊外的花儿尽数采了来,铺在其人脚下。
尤其是居中的那个少年,不过十四五岁的光景,端坐马上,身形却如初春玉柳,面色宛如墨画中人,头戴玉质漆纱笼冠,身穿月白大袖衫,仿佛座下那匹枣红马都染了仙气。
因还未及弱冠,这王氏公子妙年洁白,风姿郁美,不时与身边陆氏公子颔首低眉,神情端凝,然二月的春风却在玉面上流转一道笑涡,眩晕了看花人的眼。
独在马上的黑面少年乃是义兴周处之孙周威,他风度姿容均不及王陆二人,然周氏多出沙场英杰,自有一股质朴悍勇之气,不为其时的建业风潮所推崇,但稚龄有豪气,举手有威仪,亦不负义兴周氏之名。
曹致这下明白过来,想到阿奴年纪尚小,未必懂得这眼前的好处,便打趣道:“三位郎君,阿奴中意哪一个?”
曹姽见王慕之那双妙目已朝金根车望过来,她所知道的王慕之是成年之后、大婚之时,眼前她被这从未见过的十五岁少年稚嫩却清朗的神气所慑,猛地甩下帘子,红着脸讷讷不得言。
因这番神情丝毫避不了通透的曹致,见女儿难得羞红了脸,曹致不禁朗声而笑:“王氏郎君真名不虚传,连朕这不通俗世的小女儿也晓得何为郎独绝艳、世无其二所指。这三人,哪个堪为我们阿奴的驸马呀?”
曹姽答不出话来,复又扑入曹致怀中,衔蝉奴不解地荡着尾巴围着她们左转右看,曹姽瞅准了机会,便揪住了那根洋洋得意的毛尾。
衔蝉奴立刻痛叫一声,曹致将它抱入怀里,不知是第几次告诫曹姽:“别闹它。”
曹姽气哼哼地退到一边,想起方才一瞥那翩若惊鸿的王慕之,便瞪了一眼瑟瑟发抖的衔蝉奴,决定今天好心情地不和它计较。
再十天,建业城常科放榜游园的日子,华林园外等候了几多等待抛花掷果的女郎,郊县的花农、果农则不厌其烦地数着五铢钱,指望年年常科的优胜都要如今年这般才欢心称意。
曹姽则满心愤懑地坐在台城永巷道内的一株大柏树上,不停攀折树上的枝叶往下投掷黄门和宫人,一边大嚷:“你们替我告诉母亲,本公主今日不愿在集贤阁读书,本公主要去华林园!华林园,你们听到没有!”
早有机灵的黄门在上树的禁卫被踹下之后,偷偷到太极殿东堂禀告了荀玉,曹致闻之大怒:“这个孽障,就让她待在树上,朕看她能撑到几时!”
但观音奴是幺女,从小受千宠万爱,荀玉唯恐她从高树上跌下受伤,着人要去看,心腹见机便把消息递上:“姑姑,方才燕王慕容已入台城。”
此时的曹姽越想越伤心,眼见日头要偏西,自己却困在这树上,上天无门,下地她不甘心,更别说偷跑出台城入华林园看慕之。想着想着,不由就悲从中来,在柏树嫩叶上洒了两滴泪珠。
突地一声巨响犹如雷吼差点把她震下树去:“观音奴,你在树上作甚?快下来,看阿爷给你带的好玩意!”
☆、第七章
事情的起因是曹姽因贪看王慕之没有听清曹致的话,但日子到了她还是要被送进集贤阁读书,且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当今的太子太师乃兰陵侯王攸,袭的是曾祖父曹魏司徒王朗的爵位,祖父王肃擅经学,官至中领军。姑姑乃司马氏文明皇后,司马炎之母。曹致一朝,王攸出仕,其人儒玄双通,文义博达,又因其父王恂为人正直,政绩卓著,被曹致复兰陵侯之爵位,并任命为太子太师。
曹姽自然不会管太子太师是什么来头,她本打算一早便开溜,不料长兄曹修这日奉了母命,秉着手足有爱之心来接幼妹一道读书。
这阿兄不过长她四岁,却素来得曹姽的敬重。说来也怪,因曹修身为太子,课业事务繁重,又兼曹婳曹姽皆是女孩儿,平日也并不亲近,可偏偏却能镇住曹姽。
但曹姽就是莫名喜欢他,阿兄年纪小小已过七尺,五官身形像极了父亲,又因出生便被封为储君,举手投足无不是汉家皇室风范,兼有父之形母之气 。
母亲的孩子唯有他们三人,若论其中最肖似娘亲阿爷之人,非曹修莫属,曹姽一见他便自然而生孺慕之心。
曹修踏进临秋斋的时候,一眼就看到惊慌的大虎、小虎朝自己跪拜,他也未理,径自入了内室,见自己的妹妹舍了上衣下裳,反系上了胡人的小皮袄和连档,一看就是要溜出宫的轻便打扮。
他不悦极了,开口却仍是惯有的温文:“阿奴,母亲交代今日让我带你上集贤阁拜王攸为师,你怎生的这副打扮?”
曹姽早就忘了这事,这回被阿兄抓个正着,也没有现成的解释脱身,她只能讨好地上前牵住曹修的手撒娇:“那阿兄就带我去嘛,只是阿奴保证乖乖的,太师也要早点让阿奴下学呀!”
因恐迟了,曹修本想让曹姽换身衣服的想法也作罢,曹姽反振振有词道:“孔夫子尝曰‘有教无类’,难不成我如今换了身皮儿,太师就不愿教我了吗?”
王攸当然得教,但他有权表达他的不满。
他座下三个学生,太子修虽不是资质顶尖的天赋之人,却是温和守礼、聪颖敏锐。二公主曹婳,略有些愚钝轻浮,但每次都会按时完成功课。只有今日初次得见的那位有名的三公主曹姽,一身鲜卑胡人的打扮踏进来,才照面就差点惊得王攸甩了手上玉柄麈尾。
只见她头也未梳,戴着一顶脑后挂有垂幅的圆顶鲜卑帽,身上皮袄袖窄身紧、圆领左衽,也未着裙,和大街上的胡人一般穿了连裆裤,小腿处束紧,特别的精神利落。
即便陛下与燕王联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