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节
作者:
九米 更新:2022-05-16 14:57 字数:4914
宋晓君一笑:“可以想得出来。做他的男朋友你可得上双保险,不仅要防男人还要防女人。”
“谁说不是呢。”金金深深认同,“有一回他就自己亲口跟我讲了件事情。好几年前有个女人看上了他,想要包养起来倒贴他,所以追着他死命不放。他被缠得吃不消了,就跟那女人摊牌说自己是个Gay。你猜那女人听了以后怎么说?”
“怎么说?很遗憾……太可惜了……还是说我真是看错了人?”宋晓君胡乱瞎猜。
金金道:“哪里呀。这女人听到他说自己是个Gay,居然对他讲‘不试试看怎么知道’。”
宋晓君听得笑了起来,问道:“那他到底试了没有呢?”
“鬼知道他试了没有。就算是真试过了,他也不会跟我坦白的。”金金脸上佯装嗔怒的表情,眼睛里却写满了幸福。
如今已经不再听到从金金嘴里说起任何关于Mark的事情了。
他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从视野中消失。
清明过后不久,Mark独自坐在一辆开往郊区墓园的班车上。车厢里的男女老少有的手捧花束,有的在折叠锡铂。Mark穿一件暗红色的夹克衫,眼神淡定地望着窗外。
车辆到达目的地。Mark在偌大的墓园里找寻了半天,终于在一个荒凉的坟头前站住了脚步。周围的墓碑香火旺盛,供前都有菊花和果品,远远近近浮动着祭祀的念颂。这块小小的坟地却立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没有人眷顾冷冷清清的样子
走近了看见石碑上面铭刻的黑字是:“亡子肖甫之墓”,边上写着生辰卒日。Mark擦拭了一下正中嵌刻的瓷像,然后默默地凝神注目,冥想心事。
墓冢的不远处,有两三只无忧无虑的麻雀,正在没心没肺地上窜下跳。
Mark想起在人民广场那些虽不如意却也悠然自得的岁月。
记得一年多前的某个晚上他在天籁酒吧遇见“小阿福”。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小阿福”不像从前印象中一副小瘪三的形象,那天他把头发梳得油光锃亮,衣衫光鲜,打扮入时。Mark差点没认出他来,惊喜地说道:“你现在也开始时髦起来了嘛。”
“小阿福”得意笑道:“那是当然。哥哥你走了以后我的变化可不小呢,你眼睛里看到的还只是个壳子,里头的事情等下次有空了我再跟你细细说。你这一走真是好长一段时间没见你回来了。人民广场少了你这个头牌,底下的小幺就全都窜着上来了。我好歹也是跟你混过的人,不能丢了你的脸不是么,所以现在也学着你的架势撑出个有头有脸的样儿来了。我老跟那帮出道没几天的小妖精讲‘一个个都皮紧一点。
别整天跟吃了蜜蜂屎一样疯疯癫癫的。就你们那点粉头白脸也有本钱在这里吆五横六的吗?那真是叫没开过眼。要是想当年Mark哥还在这里的时候,哪轮得到你们这些掉了渣的碎玻璃犯混?’你说是不是?”
Mark一笑:“还是这张嘴能说会道的。”
小阿福道:“你走的这些日子事儿还真不少,哪天跟你找个正经地方好好地聊上一聊,你也讲讲你的事情,我也和你说说渔场里如今的新行情。今天不跟你多讲别的了。只告诉你一件气人的事情,我实在是憋不住,不说不痛快。你还记不记得你刚要洗手不干那阵子,‘老标杆’的那张嘴脸?他屁颠屁颠地恬在你后头跟你讲什么‘现在开始做正经营生了,以后发达了可别忘了一起苦出身的弟兄’。当时那副厚脸皮的样子就叫我恶心,哪知道你才走没几天,他就原形毕露了,整天指桑骂槐,人前人后说什么‘贱人贱命,自以为飞上高枝就做凤凰了,还不是鸭子一个。谁会看得起?还一本三正经地洗手不干了。那些个渔场外面的人我还不知道么,把我们当什么?不过是玩玩罢了。他要是找得到半个真心对他不嫌弃他的家伙,我就把头扭下来让他当球踢。你看着吧,过不了多久他还得回来。’有两次被我听见了,让我结结实实一顿臭骂。”
Mark笑着摇了摇头,并不答腔,只是鼻子里“哼”了一声。
小阿福便问:“你是真的找到了吧?”
Mark不动声色地撇了撇嘴,眼睛里流露出的神色却在明显地微笑。小阿福说:“找到了就好。再也别回渔场了。以后我也要像你一样找个真心和自己好的人过一辈子。”
尾音拉得很长,许久之后仍在耳畔回响。仿佛这真心实意的一辈子都在他这句话里过完了似的。说罢一脸憧憬向往的神情。
Mark听见一阵鞭炮喧闹,有新坟入土安葬。哭声喊声彻天动地。Mark转过身在附近的土壤里随手折了几朵金黄色的野花,轻轻地把花倚在墓碑前。
小阿福从染上爱滋病到离开人世不足短短半年的时间。尸体其实是留在医院里不让往外携带随便处理的,这块墓地只是安放了几件穿过的衣裳和生平喜爱的玩物。
麻雀吃饱了闲粮,跳跃了几下,振翅飞入云霄。
天高云淡,这天的太阳格外明媚。光明普照大地,四野张望是一派众生平等的景象。蝴蝶轻歌曼舞,花朵争奇斗艳。微风吹拂在脸上是酥酥麻麻的感觉。越是离死亡近的地方,越能体味生的乐趣。墓地一格紧挨着一格,像一张张婴儿的小床。不时有鸟雀掠过头顶,发出嫩绿色的啼哭。
Mark离开不见人间烟火的墓园,搭乘班车回到繁华热闹的大都市。
摩天大楼鳞次栉比,Mark一低头,就成了匆匆行人中的一个。
两三个星期前Mark把金金送的香水手表等等翻找出来,托人把它们全都还给了金金。金金装作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连正眼都不瞧一下,就顺手扔进床底的一个大箱子里。那里存放了许多被金金玩腻的物什,一朝打入“冷宫”就再也见不着天日了。
金金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自己心里的感觉。脸上是可有可无、去留随意的表情。稍稍过了一段意志消沉的日子之后马上一切又回到了认识Mark之前的生活,出入各家酒吧,没日没夜地在网上搭讪网友。
有一回在网上闲聊。金金跟一个自称帅得摧枯拉朽的人聊得热火朝天。那人聊了十几个来回之后问道:“你是‘金金’吧?”金金这时在网上用的是化名,所以一愣,反问:“你怎么知道?”
“你讲话的口气别人想学也学不会。再加上身高体重一对帐,傻子也知道是你。最近怎么消失了那么长时间?干什么去了?”
金金猜不出网络对面这个口气熟稔的人是谁,应该不是以前的旧识就是有过什么纠葛的网友。心里觉得索然无味,便道:“说来话长。下次有机会再跟你讲吧。”
空间和时间的先后顺序在网络上都有些凌乱和颠倒。一不小心就迷了眼,再想要看仔细,已是云遮雾绕,身陷其中了。
网络聊天久了,终归有枯燥乏味的时候。但是跟网友见面却是一件精彩纷呈的事情。从虚幻的时空落实到看得见摸得着的世界里来,难免有些走样的东西。意料之中以及料想不到的事情层出不穷。每每总有惊喜、惊讶,甚至有时是惊吓。
网络聊天室的第一次出现就注定了将要改变许多人的生活方式。在这之前,即使一开始近在咫尺,也不能彼此发现。直到上了线,1归1,0归0地分隔开,看透中英文代号下的真实含义,于是才能走下线结合在一起。
同志聊天室的醒目位置安插着大幅的公益广告:“网络虚拟,交友谨慎!”硕大的警示告诫全是鲜红的字样。然而金金却视而不见,闲暇无聊,就在网上撒布通告:“有想要见面的朋友吗?”“无聊找网友见面。”
姜太公钓鱼,金钩直挂。接着就像是特务接头一样,约好时间、地点、外貌特征、切口暗号。
等到真的见了面,上前一打招呼,“你就是某某某吧?”然后便互相上下打量,还没深谈,已经开始眉头心底掂量拨算起来。
心里头几千几万句对白,都在眼神里抑扬顿挫,飞来纵往。
“长得还算不错,只是没他自己夸得那么帅,凑合着能打个八点五分。”
“眼熟得很,是哪个酒吧的名人吧?”
“长得倒还算是秀气漂亮,怎么打扮得邋里邋遢,穿得这么土里土气的。”
“好像有点老了。要是再年轻个两三岁就正合了我的胃口了。”
“不知他对我的感觉怎么样?今天穿错衣服了,该换那件柠檬黄的上装,会显得嫩些。”
你一言,我一语。其实谁都没开口,等到干急了,便互相尴尬一笑。憋到张嘴说出第一句开场白的时候又往往都是最俗套的对白:“接下来干什么?”
“随便,附近走走看看吧。”
除了见网友以外,金金便去酒吧玩闹,而且每回都要死拖硬缠拉上宋晓君一同垫陪。
金金口口声声自己情绪低落,需要找个地方好好喝杯酒安静安静。可是一到了酒吧就跟鬼上身一样,立即换了一副样子,喝唱脱跳,无所不为,半点看不出心情抑郁的迹象。宋晓君每每在边上总是诧异不已,怎么前脚没进门还失魂落魄的,后脚一踏进酒吧就立刻来了神。咄咄怪事。如此这般每次又非要折腾个通宵,酒喝到十一二分醉才各自散开回家。
几次晚归,宋婷婷总是熬灯为宋晓君守着屋。
宋晓君回到家中便见着姐姐双眼撑红,嘴里赌天咒地埋怨不休。宋晓君每次都盖着酒气直把它当作是耳旁风。
有一晚,时钟敲过两点之后,宋晓君才摇摇晃晃地回到家里。宋婷婷实在忍不住,便冲着宋晓君拍桌子大吵起来。
先开始是嘴里冷言冷语,后来越吵越厉害,宋晓君重重地摔下大门跑了出去。
关门的声音环环不绝,窄小的房间里所有的东西都屏气敛声,不敢造次。暴烈的尖叫之后一切迅速归复平静。
宋婷婷好似生吞了一只苍蝇,心里不是滋味,于是也不管时间多晚,拿起电话打给谭建刚,向他发了一通牢骚。
谭建刚仔细听完之后语重心长地说:“其实我发觉你最近的情绪一直很成问题。你老是用对付阶级敌人的态度去和你弟弟讲话,到最后只会越弄越僵。你想要真心帮他,就要多从他的角度出发考虑问题。”
宋婷婷心里不服,道:“要我怎么跟他说?他都那样了,我还有什么好话说得出口?”
谭建刚想了一想,依旧好言相劝:“改天我借你两本李银河教授写的书,你回家以后静下心来仔细读一读,然后自己从中找出好的方法来吧。”
这天夜里宋晓君还是住在了白门的家里。头枕在白门身边的时候,他心中仍想着姐姐刚才歇斯底里的喊叫:“你就死在外面不要回来吧,天天这样,看你一辈子都别做正经人了!”
酒吧日日笙歌,渔场夜夜翻腾,刚开始的时候还觉得新鲜有趣,可是时日一久,心中便有了异样的感受,烦倦了日复一日的声色犬马,宋晓君感到一丝寂寥,眼看着身边一个个时而欢喜时而忧伤的同伴,仿佛一群前世被下了毒咒的可怜人,不能得到长久的幸福,只能追寻短暂的麻木。
那天下午走在校园的草场上,头顶是四泄如欲的阳光,脚底有幕天席地的青草。宋晓君心有所感,便缓缓低下头,嘴里呢喃道:“当什么不好,偏要当个Gay。有什么意思。这一辈子看来都得这么浑浑噩噩的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金金走在身边满脸狐疑,问道:“说谁呢?”
宋晓君淡淡地回答:“说你,说我,说我们这帮只有今天,没有明天的Gay。”
金金听了也是心头一动,垂下脑袋,好半天才说道:“过一天算一天。哪管得了以后那么多事情。”
自此以后宋晓君就推说身上不舒服,虽然金金一再邀约,他却再也不跟着出去胡天酒地了。
宋晓君偶尔一个人的时候便在心底里自己同自己说话:“其实我算是个幸运的人。身边至少还有一个白门。圈子里面那么多分分和和,今天好明天散的事情多得都数不过来。像是金金和Mark就是一对现成的例子。好的时候都恨不得把对方吃了化在自己肚子里,哪想到一两天没见到他们,说分手就分手了。而且两个人不再联系以后金金还整天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心里到底怎么想的恐怕也只有他自己最明白。这样比较起来,我和白门的感情虽然淡了些,但是却能细水长流。既然他待我是真心的,还求什么呢?”
第二天宋晓君从自己家出来以后,坐上公交车,虽然一路颠簸,心里却是一片宁静平坦,脸上不禁露出恬淡的微笑。
走到白门家楼下,宋晓君整顿衣衫,然后快步蹬上楼梯。
他没留意到在他身后,姐姐宋婷婷正闪躲尾随着他,然后目送他一步一步走进那扇橙框白漆的大门。
第十七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