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节
作者:打死也不说      更新:2022-05-10 16:22      字数:4179
  想到这里,他就唱了两句“坦好直”里边的唱句:
  Dort ist sie;——nahe dich ihr ungestoert!
  So fliht fuer dieses Leben
  Mir Jeder Hoffnung schein!
  (Wagner's tannhaeuser)
  (你且去她的裙边,去算清了你们的相思旧债!)
  (可怜我一生孤冷!你看那镜里的名花,又成了泡影!)
  念了几遍,他就自言自语的说:
  “我可以去的,可以上她家里去的,古人能够这样的爱她的情人,我难道不能
  这样的爱静儿么?”
  看他的样子,好像是对了人家在那里辩护他目下的行为似的,其实除了他自家
  的良心以外,却并没有人在那里责备他。
  迟迟的走到静儿家里的时候,她们母女两个,还刚才起来。静儿见了他,对他
  微微的笑了一脸,就问他说:
  “你怎么这许久不上我们家里来?”
  他心里想说:
  “你且问问你自家看吧!”
  但是见了静儿的那一副柔和的笑容,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了,所以他只回答说:
  “我因为近来忙得非常。”
  静儿的母亲听了他这一句话之后,就佯嗔佯怒的问他说:
  “忙得非常?静儿的男人说近来你倒还时常上他家里去喝酒去的呢。”
  静儿听了她母亲的话,好像有些难以为情的样子,所以对她母亲说:
  “妈妈!”
  他看了这些情节,就追问静儿的母亲说:
  “静儿的男人是谁呀?”
  “大学前面的那一家酒馆的主人,你还不知道么?”
  他就回转头来对静儿说:
  “你们的婚期是什么时候?恭喜你:希望你早早生一个儿子,我们还要来吃喜
  酒哩。”
  静儿对他呆看了一忽,好像要哭出来的样子。停了一会,静儿问他说,“你喝
  酒么?”
  他听她的声音,好像是在那里颤动似的。他也忽然觉得凄凉起来,一味悲酸,
  仿佛像晕船的人的呕吐,从肚里挤上了心来。他觉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了,只能把
  头点了几点,表明他是想喝酒的意思。他对静儿看了一眼,静儿也对他看了一眼,
  两人的视线,同电光似的闪发了一下,静儿就三脚两步的跑出外面去替他买下酒的
  菜去了。
  静儿回来了之后,她的母亲就到厨下去做菜去,菜还没有好,酒已经热了。静
  儿就照常的坐在他面前,替他斟酒,然而他总不敢抬起头来看静儿一眼,静儿也不
  敢仰起头来看他。静儿也不言语,他也只默默的在那里喝酒。两人呆呆的坐了一会,
  静儿的母亲从厨下叫静儿说:
  “菜做好了,你拿了去吧!”
  静儿听了这话,却兀的仍是不动。他不知不觉的偷看了一眼,静儿好像是在那
  里落泪的样子。
  他胡乱的喝了几杯酒,吃了几盘菜,就歪歪斜斜的走了出来。外边街上,人声
  嘈杂得很。穿过了一条街,他就走到了一条清净的路上,走了几步,走上一处朝西
  的长坡的时候,看着太阳已经打斜了。远远的回转头来一看,植物园内的树林的梢
  头,都染成了一片绛黄的颜色,他也不知是什么缘故,对了西边地平线上溶在太阳
  光里的远山,和远近的人家的屋瓦上的残阳,都起了一种惜别的心情。呆呆的看了
  一会,他就回转了身,背负了夕阳的残照,向东的走上长坡去了。
  同在梦里一样,昏昏的走进了大学的正门之后,他忽听见有人叫他说:
  “Y君,你上哪里去!年底你住在东京么?”
  他仰起头来一看,原来是他的一个同学。新剪的头发,穿了一套新做的洋服,
  手里拿了一只旅行的藤箧,他大约是预备回家去过年的。他对他同学一看,就作了
  笑容,慌慌忙忙的回答说:
  “是的,我什么地方都不去,你回家去过年么?”
  “对了,我是回家去的。”
  “你看见你情人的时候,请你替我问问安吧。”
  “可以的,她恐怕也在那里想你咧。”
  “别取笑了,愿你平安回去,再会再会。”
  “再会再会,哈……”
  他的同学走开之后,他一个人冷冷清清的在薄暮的大学园中,呆呆的立了许多
  时候,好像是疯了似的。呆了一会,他又慢慢的向前走去,一边却在自言自语的说:
  “他们都回家去了。他们都是有家庭的人。oh!home!sweet home!”
  他无头无脑的走到了家里,上了楼,在电灯底下坐了一会,他那昏乱的脑髓,
  把刚才在静儿家里听见过的话又重新想了出来:
  “不错不错,静儿的婚期,就在新年的正月里了。”
  他想了一会,就站了起来,把几本旧书,捆作一包,不慌不忙的把那一包旧书
  拿到了学校前边的一家旧书铺里。办了一个天大的交涉,把几个大天才的思想,仅
  仅换了九元余钱,还有一本英文的诗文集,因为旧书铺的主人,还价还得太贱了,
  所以他仍旧留着,没有卖去。
  得了九元余钱,他心里虽然在那里替那些著书的天才抱不平,然而一边却满足
  得很。因为有了这九元余钱,他就可以谋一晚的醉饱,并且他的最大的目的,也能
  达得到了——就是用几元钱去买些礼物送给静儿的这一件事情。
  从旧书铺走出来的时候,街上已经是黄昏的世界了,在一家卖给女子用的装饰
  品的店里,买了些丽绷(Ribbon)的犀簪同两瓶紫罗兰的香水,他就一直跑回到了
  静儿的家里。
  静儿不在家,她的母亲只有一个人在那里烤火,见他又进来了,静儿的母亲好
  像有些嫌恶他的样子,所以就问他说:
  “怎么你又来了?”
  “静儿上哪里去了?”
  “去洗澡去了。”
  听了这话,他就走近她的身边去,把怀里藏着的那些丽绷香水拿了出来,并且
  对她说:
  “这一些儿微物,请你替我送给静儿,就算作了我送给她的嫁礼吧。”
  静儿的母亲见了那些礼物,就满脸装起笑容来说:
  “多谢多谢,静儿回来的时候,我再叫她来道谢吧。”
  他看看天色已经晚了,就叫静儿的母亲再去替他烫一瓶酒,做几盘菜来,他喝
  酒正喝到第二瓶的时候,静儿回来了。静儿见他又坐在那里喝酒,不觉呆了一呆,
  就向他说:
  “啊,你又……”
  静儿到厨下去转了一转,同她的母亲说了几句话,就回到他这里来。他以为她
  是来道谢的,然而关于刚才的礼物的话,她却一句也不说,呆呆的坐在他的面前,
  尽一杯一杯的只在那里替他斟酒。到后来他拼命的叫她取酒的时候,静儿就红了两
  眼,对他说:
  “你不喝了吧,喝了这许多酒,难道还不够么?”
  他听了这话,更加痛饮起来了。他心里的悲哀的情调,正不知从哪里说起才好,
  他一边好像是对了静儿已经复了仇,一边好像也是在那里哀悼自家的样子。
  在静儿的床上醉卧了许久,到了半夜后二点钟的时候,他才踉踉跄跄的跑出静
  儿的家来。街上岑寂得很,远近都洒满了银灰色的月光,四边并无半点动静,除了
  一声两声的幽幽犬吠声之外,这广大的世界,好像是已经死绝了的样子。跌来跌去
  的走了一会,他又忽然遇着了一个卖酒食的夜店。他摸摸身边看,袋里还有四五张
  五角钱的钞票剩在那里。在夜店里他又重新饮了一个尽量。他觉得大地高天,和四
  周的房屋,都在那里旋转的样子。倒前冲后的走了两个钟头,他只见他的面前现出
  了一块大大的空地来。月光的凉影,同各种物体的黑影,混作了一团,映到他的眼
  睛里来。
  “此地大约已经是女子医学专门学校了吧。”
  这样的想了一想,神志清了一清,他的脑里,又起了痉挛,他又不是现在的他
  了。几天前的一场情景,又同电影似的,飞到了他的眼前。
  天上飞满暗灰色的寒云,北风紧得很,在落叶萧萧的树影里,他站在上野公园
  的精养轩的门口,在那里接客。这一天是他们同乡开会欢迎W氏的日期,在人来人往
  之中,他忽然看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穿了女子医学专门学校的制服,不忙不迫
  的走来赴会。他起初见她面的时候,不觉呆了一呆。等那女子走近他身边的时候,
  他才同梦里醒转来的人一样;慌慌忙忙走上前去,对她说:
  “你把帽子外套脱下来交给我吧。”
  两个钟头之后,欢迎会散了。那时候差不多已经有五点钟的光景。出口的地方,
  取帽子外套的人,挤得厉害。他走下楼来的时候,见那女子还没穿外套,呆呆的立
  在门口,所以他就走上去同她说:
  “你的外套去取了没有?”
  “还没有。”
  “你把那铜牌交给我,我替你去取吧。”
  “谢谢。”
  在苍茫的夜色中,他见了她那一副细白的牙齿,觉得心里爽快得非常。把她的
  外套帽子取来了之后,他就跑过后面去,替她把外套穿上了。她回转头来看了他一
  眼,就急急的从门口走了出去。他追上了一步,放大了眼睛看了一忽,她那细长的
  影子,就在黑暗的中间消失了。
  想到这里,他觉得她那纤软的身体似乎刚在他面前擦过的样子。
  “请你等一等吧!”
  这样的叫了一声,上前冲了几步,他那又瘦又长的身体,就横倒在地上了。
  月亮打斜了。女子医学校前空地上,又增了一个黑影,四边静寂得很。银灰色
  的月光,洒满了那一块空地,把世界的物体都净化了。
  下
  十二月二十六日的早晨,太阳依旧由东方升了起来,太阳的光线,射到牛(人
  辶)区役所前的揭示场的时候,有一个区役所老仆,拿了一张告示,正在贴上揭示
  场的板去。那一张告示说:
  行路病者,
  年龄约可二十四五之男子一名,身长五尺五寸,貌瘦;色枯黄,颧骨颇高,发
  长数寸,乱披额上,此外更无特征。
  衣黑色哗叽洋服一袭。衣袋中有Emest Dowson's Poems and  Prose一册,
  五角钞票一张,白绫手帕一方,女人物也,上有S.S.等略字。身边遗留有黑色软
  帽一顶,脚穿黄色浅皮鞋,左右各已破损了。
  病为脑溢血。本月二十六日午前九时,在牛(人辶)若松町女子医学专门学校
  前之空地上发见,距死时约可四小时。固不知死者姓名住址,故为代付火葬。
  牛(人辶)区役所示
  一九二○年作
  原载一九二一年七月七日——九日、十一日
  ——十三日上海《时事新报·学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