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节
作者:打死也不说      更新:2022-05-10 16:22      字数:4891
  银灰色的死
  上
  雪瑚的东京比平时更添了几分生气。从富士山顶吹下来的微风,总凉不了满都
  男女的火热的心肠。一千九百二十年前,在伯利恒的天空游动的那颗明星出现的日
  期又快到了。街街巷巷的店铺,都装饰得同新郎新妇一样,竭力的想多吸收几个顾
  客,好添这些年终的利泽,这正是贫儿富主,一样繁忙的时候。这也是逐客离人,
  无穷伤感的时候。
  在上野不忍池的近边,在一群乱杂的住屋的中间,有一间楼房,立在澄明的冬
  天的空气里。这一家人家,在这年终忙碌的时候,好像也没有什么生气似的,楼上
  的门窗,还紧紧的闭在那里。金黄的日球,离开了上野的丛林,已经高挂在海青色
  的天体中间,悠悠的在那里笑人间的多事了。
  太阳的光线,从那紧闭的门缝中间,斜射到他的枕上的时候,他那一双同胡桃
  似的眼睛,就睁开了,他大约已经有二十四五岁的年纪。在黑漆漆的房内的光线里,
  他的脸色更加觉得灰白,从他面上左右高出的颧骨,同眼下的深深的眼窝看来,他
  却是一个清瘦的人。
  他开了半只眼睛,看看桌上的钟,长短针正重叠在X字的上面,开了口,打了一
  个呵欠,他并不知道他自家是一个大悲剧的主人公,又仍旧嘶嘶的睡着了,半醒半
  觉的睡了一会,听着间壁的挂钟打了十一点之后,他才跳出被来。胡乱地穿好了衣
  服,跑下了楼,洗了手面,他就套上了一双破皮鞋,跑出外面去了。
  他近来的生活状态,比从前大有不同的地方,自从十月底到如今,两个月的中
  间,他总每是昼夜颠倒的要到各处酒馆里去喝酒。东京的酒馆,当炉的大约都是十
  六八岁的少妇。他虽然知道她们是想骗他的金钱,所以肯同他闹,同他玩的,然而
  一到了太阳西下的时候,他总不能在家里好好的住着。有时候他想改过这恶习惯来,
  故意到图书馆里去取他平时所爱读的书来看,然而到了上灯的时候,他的耳朵里,
  忽然会有各种悲凉的小曲儿的歌声听见起来。他的鼻孔里,也会脂粉,香油,油沸
  鱼肉,香烟醇酒的混合的香味到来。他的书的字里行间,忽然会跳出一个红白的脸
  色来。一双迷人的眼睛,一点一点的扩大起来。同蔷薇花苞似的嘴唇,渐渐儿的开
  放起来,两颗笑靥,也看得出来了。洋磁似的一排牙齿,也看得出来了。他把眼睛
  一闭,他的面前,就有许多妙年的妇女坐在红灯的影里,微微的在那里笑着。也有
  斜视他的,也有点头的,也有把上下的衣服脱下来的,也有把雪样嫩的纤手伸给他
  的。到了那个时候,他总会不知不觉的跟了那只纤手跑去,同做梦的一样,走了出
  来。等到他的怀里有温软的肉体坐着的时候,他才知道他是已经不在图书馆内了。
  昨天晚上,他也在这样的一家酒馆里坐到半夜过后一点钟的时候,才走出来,
  那时候他的神志已经不清了,在路上跌来跌去的走了一会,看看四周并不能看见一
  个人影,万户千门,都寂寂的闭在那里,只有一行参差不齐的门灯,黄黄的在街上
  投射出了几处朦胧的黑影。街心的两条电车的路线,在那里放磷火似的青光。他立
  住了足,靠着了大学的铁栏杆,仰起头来就看见了那十三夜的明月,同银盆似的浮
  在淡青色的空中。他再定睛向四面一看,才知道清静的电车线路上,电柱上,电线
  上,歪歪斜斜的人家的屋顶上,都洒满了同霜也似的月光。他觉得自家一个人孤冷
  得很,好像同遇着了风浪后的船夫,一个人在北极的雪世界里漂泊着的样子。背靠
  着了铁栏杆,他尽在那里看月亮。看了一会,他那一双衰弱得同老犬似的眼睛里,
  忽然滚下了两颗眼泪来。去年夏天,他结婚的时候的景像,同走马灯一样,旋转到
  他的眼前来了。
  三面都是高低的山岭,一面宽广的空中,好像有江水的气味蒸发过来的样子。
  立在山中的平原里,向这空空荡荡的方面一望,人们便能生出一种灵异的感觉来,
  知道这天空的底下,就是江水了。在山坡的煞尾的地方,在平原的起头的区中,有
  几点人家,沿了一条同曲线似的青溪,散在疏林蔓草的中间。在一个多情多梦的夏
  天的深更里,因为天气热得很,他同他新婚的夫人,睡了一会,又从床上爬了起来,
  到朝溪的窗口去纳凉去。灯火已经吹灭了,月光从窗里射了进来。在藤椅上坐下之
  后,他看见月光射在他夫人的脸上。定睛一看,他觉得她的脸色,同大理白石的雕
  刻没有半点分别。看了一会儿,他心里害怕起来,就不知不觉的伸出了右手,摸上
  她的面上去。
  “怎么你的面上会这样凉的?”
  “轻些儿吧,快三更了,人家已经睡着在那里,别惊醒了他们。”
  “我问你,唉,怎么你的面上会一点儿血色都没有的呢?”
  “所以我总是要早死的呀!”
  听了她这一句话,他觉得眼睛里一霎时的热了起来。不知是什么缘故,他就忽
  然伸了两手,把她紧紧的抱住了。他的嘴唇贴上她的面上的时候,他觉得她的眼睛
  里,也有两条同泉似的眼泪在流下来。他们俩人肉贴肉的泣了许久,他觉得胸中渐
  渐儿的舒爽起来了,望望窗外看,远近都洒满了皎洁的月光。抬头看看天,苍苍的
  天空里,有一条薄薄的云影,浮漾在那里。
  “你看那天河。……”
  “大约河边的那颗小小的星儿,就是我的星宿了。”
  “什么星呀?”
  “织女星。”
  说到这里,他们就停着不说下去了。两人默默地坐了一会,他尽眼看着那一颗
  小小的星,低声的对她说:
  “我明年未必能回来,恐怕你要比那织女星更苦咧。”
  靠住了大学的铁栏杆,呆呆的尽在那里对了月光追想这些过去的情节。一想到
  最后的那一句话,他的眼泪便连连续续的流了下来,他的眼睛里,忽然看得见一条
  溪水来了。那一口朝溪的小窗,也映到了他的眼睛里来,沿窗摆着的一张漆的桌子,
  也映到了他的眼睛里来。桌上的一张半明不灭的洋灯,灯下坐着的一个二十岁前后
  的女子,那女子的苍白的脸色,一双迷人的大眼,小小的嘴唇的曲线,灰白的嘴唇,
  都映到了他的眼睛里来。他再也支持不住了,摇了一摇头,便自言自语的说:
  “她死了,她是死了,十月二十八日那一个电报,总是真的。十一月初四的那
  一封信,总也是真的,可怜她吐血吐到气绝的时候,还在那里叫我的名字。”
  一边流泪,一边他就站起来走,他的酒已经醒了,所以他觉得冷起来。到了这
  深更半夜,他也不愿意再回到他那同地狱似的家里去。他原来是寄寓在他的朋友的
  家里的,他住的楼上,也没有火钵,也没有生气,只有几本旧书,横摊在黄灰色的
  电灯光里等他,他愈想愈不愿意回去了,所以他就慢慢地走上上野的火车站去。原
  来日本火车站上的人是通宵不睡的,待车室里,有火炉生在那里,他上火车站去,
  就是想去烤火去的。
  一直走到了火车站,清冷的路上并没有一个人同他遇见,进了车站,他在空空
  寂寂的长廊上,只看见两排电灯,在那里黄黄的放光。卖票房里,坐着二三个女事
  务员,在那里打呵欠。进了二等待车室,半醒半睡的坐了两个钟头,他看看火炉里
  的火也快完了。远远的有机关车的车轮声传来。车站里也来了几个穿制服的人在那
  里跑来跑去的跑,等了一会,从东北来的火车到了。车站上忽然热闹了起来,下车
  的旅客的脚步声同种种的呼唤声,混作了一处,传到他的耳膜上来,跟了一群旅客,
  他也走出火车站来了。出了车站,他仰起头来一看,只见苍色圆形的天空里,有无
  数星辰,在那里微动,从北方忽然来了一阵凉风,他觉得有点冷得难耐的样子。月
  亮已经下山了。街上有几个早起的工人,拉了车慢慢的在那里行走,各店家的门灯,
  都像倦了似的还在那里放光。走到上野公园的西边的时候,他忽然长叹了一声。朦
  胧的灯影里,息息索索的飞了几张黄叶下来,四边的枯树都好像活了起来的样子,
  他不觉打了一个冷噤,就默默的站住了。静静儿的听了一会,他觉得四边并没有动
  静,只有那辘辘的车轮声,同在梦里似的很远很远,断断续续的仍在传到他的耳朵
  里来,他才知道刚才的不过是几张落叶的声音。他走过观月桥的时候,只见池的彼
  岸一排不夜的楼台都沉在酣睡的中间。两行灯火,好像在那里嘲笑他的样子,他到
  家睡下的时候,东方已经灰白起来了。
  中
  这一天又是一天初冬好天气,午前十一点钟的时候,他急急忙忙的洗了手面,
  套上了一双破皮鞋,就跑出到外面来。
  在蓝苍的天盖下,在和软的阳光里,无头无脑的走了一个钟头的样子,他才觉
  得饥饿起来了。身边摸摸看,他的皮包里,还有五元余钱剩在那里。半月前头,他
  看看身边的物件,都已卖完了,所以不得不把他亡妻的一个金刚石的戒指,当入当
  铺。他的亡妻的最后的这纪念物,只值了一百六十元钱,用不上半个月,如今也只
  有五元钱存在了。
  “亡妻呀亡妻,你饶了我吧!”
  他凄凉了一阵,羞愧了一阵,终究还不得不想到他目下的紧急的事情上去。他
  的肚里尽管在那里叽哩咕噜的响。他算算看过五元余钱,断不能在上等的酒馆里去
  吃得醉饱,所以他就决意想到他无钱的时候常去的那一家酒馆里去。
  那一家酒家,开设在植物园的近边,主人是一个五十光景的寡妇,当炉的就是
  这老寡妇的女儿,名叫静儿。静儿今年已经是二十岁了。容貌也只平常,但是她那
  一双同秋水似的眼睛,同白色人种似的高鼻,不知是什么理由,使得见过她一面的
  人,总忘她不了。并且静儿的性质和善得非常,对什么人总是一视同仁,装着笑脸
  的。她们那里,因为客人不多,所以并没有厨子。静儿的母亲,从前也在西洋菜馆
  里当过炉的,因此她颇晓得些调味的妙诀。他从前身边没有钱的时候,大抵总跑上
  静儿家里去的,一则因为静儿待他周到得很,二则因为他去惯了,静儿的母亲也信
  用他,无论多少,总肯替他挂帐的。他酒醉的时候,每对静儿说他的亡妻是怎么好,
  怎么好,怎么被他母亲虐待,怎么的染了肺病,死的时候,怎么的盼望他。说到伤
  心的地方,他每流下泪来,静儿有时候也肯陪他哭的。他在静儿家里进出,虽然还
  不上两个月,然而静儿待他,竟好像同待几年前的老友一样了,静儿有时候有不快
  活的事情,也都告诉他的。据静儿说,无论男人女人,有秘密的事情,或者有伤心
  的事情的时候,总要有一个朋友,互相劝慰的能够讲讲才好。他同静儿,大约就是
  一对能互相劝慰的朋友了。
  半月前头,他也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听来的,只听说静儿“要嫁人去了”。他因
  为不愿意直接把这话来问静儿,所以他只是默默的在那里察静儿的行状。因为心里
  有了这一条疑心,所以他觉得静儿待他的态度,比从前总有些不同的地方。有一天
  将夜的时候,他正在静儿家坐着喝酒,忽然来了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静儿见了这
  男人,就丢下了他,去同那男人去说话去。静儿走开了,所以他只能同静儿的母亲
  去说些无关紧要的闲话。然而他一边说话,一边却在那里注意静儿和那男人的举动。
  等了半点多钟,静儿还尽在那里同那男人说笑,他等得不耐烦起来,就同伤弓的野
  兽一般,匆匆的走了。自从那一天起,到如今却有半个月的光景,他还没有上静儿
  家里去过。同静儿绝交之后,他喝酒更加厉害,想他亡妻的心思,也比从前更加沉
  痛了。
  “能互相劝慰的知心好友,我现在上哪里去找得出这样的一个朋友呢!”
  近来他于追悼亡妻之后,总要想到这一段结论上去。有时候他的亡妻的面貌,
  竟会同静儿的混到一处来。同静儿绝交之后,他觉得更加哀伤更加孤寂了。
  他身边摸摸看,皮包里的钱只有五元余了。他就想把这事作了口实,跑上静儿
  的家里去。一边这样想,一边他又想起“坦好直”(Tannhaeuser)里边的“盍县罢
  哈”(Wolfran von Eschenbach)来。
  想到这里,他就唱了两句“坦好直”里边的唱句:
  Dort ist sie;——nahe di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