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节
作者:
孤独半圆 更新:2022-05-10 16:16 字数:4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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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五十七岁者不能带学生,这个规定本身就很荒谬,姑且不论。我在五十七岁前为什么也一直不被允许带学生呢?隐秘的原因也不去揣摩,我估计,堂皇的理由不外是说我不务正业。我写的哲理散文是不能算学术成果的,这我知道,也不在乎,我本来就不是为了一个统计数字而写作的。可是,因为我写了这些东西,我做的尼采研究和翻译也不存在了吗?直到现在,我不是还被公认是这一领域里的领先人物吗?看来,中国学术界的奇怪规则是,在评估你的学术能力时,你的文字表达能力是作为负数加入计算的。凡是表达生动的文字,不管所表达的内容是什么,都不能算做成果。不仅如此,而且因为它们的存在,对你的形式上符合标准的学术成果的评估也要相应地打折扣。因此,如果你写了大量有文采的——因此而被判定是非学术的——著作,那么,在它们的抵消下,即使你的那些可以被承认是学术性的著作在绝对数量上也不少,在质量上相当高,至少高于他们生产的大多数产品,他们仍然认为自己有权对之忽略不计。
我对单位里的事一向不闻不问,对体制内的任何利益也从来不争。我有太多的事要做,没有工夫去关心这些,从不参加评奖之类,也不知道谁得了奖。社科基金是体制内的一大利益,很早前我申请过,被否决了,后来就不再申请,只是在实行人人必须有课题的制度以后,才申报了一个小课题,否则就得下岗。我弄不清各种利益机制,也不想去弄清。有一回,我非常偶然地看出了一点名堂。2002年底,院里下达岗位津贴新标准,研究员分两档,让大家投票,算是民意调查。第一档的条件规定得很明确,诸如学科带头人、获奖者、重点课题负责人之类。选票上开列了全所在岗研究员名单以及相应指标,包括博导、获奖、学术委员、评审委员、重点课题、突出贡献、特殊津贴等,每人的情况一目了然。我第一次发现,大多数人的指标都很有内容,我却几乎是空白,只有特津一项,而这一项在我这个资历上差不多人人有份,后来只因为停止执行了,资历较浅者便不再有份。我忽然悟到,所有这些指标是互相关联的,只要你得到其中关键的一项,譬如说重点课题,其他的利益就会跟随而来。相反,如果你不去争或者争不到,也就一失俱失,没你的事了。
我在这里所说的其实不是单位上的事,而是学术界的普遍情况。说心里话,我对我的单位很满意,各届头头对我都相当宽容,一般人员也对我十分友好。我最满意的是这一份职业,想象不出世界上还会有更好的职业,拿了工资却不用坐班,可以坐在家里研究自己感兴趣的课题。在这样的单位,一个人只要有自己的真兴趣,不去卷入琐屑的利益之争,就可以过得很自在。我是充分享受到这个好处了,至于那些我没有得到的利益,本来就不是我想要的,我只是在叙述事实,没有丝毫埋怨的意思。惟一略觉遗憾的是不让我带学生,因为我相信我能带得很好,不该让那些想跟我学习的青年人失掉这个机会。关于中国当今的学术腐败,已有一些公开的批评,人们在私下里谈得更深。我未作任何调查,只说一说直觉。我的感觉是,当今学界的根本问题是官场化,并且带进了当今官场的一切腐败现象。其中的关键一点是,决定一个学者的地位和待遇的评定机制是非学术的,起首要作用的是权力、人际关系等官场因素,辅以同样非学术的工作量指标。这两者之间还有着某种联系,比如说,一个人很容易凭借权力掌握一些大型课题,让别人去做具体工作,却也计算入自己的工作量之中。我常常为国家每年支出的大量课题经费感到心疼,我相信会有一些做出了真正有意义的贡献的课题,但是,也生产出了许多学术垃圾。一个课题一经立项就可以得到经费,完成后出书也就不成问题,而只要出了书就是学术成果,提高了学术地位,亦即增强了获取更多课题经费的资格,如此形成循环。课题立项有此奇效,人们怎会不竭尽全力为之奋斗呢。课题还分级别,级别越高利益越大,不光经济上如此,级别本身就直接意味着和转化成权力。可是,有多少人问一下,这样制作出来的所谓学术著作现在和将来究竟有没有人读。事实上,人们都心中有数,许多书刚生产出来就被人遗忘了,其唯一的用处是充当课题立项循环中的必要环节。把眼光从一个单位移向整个社会,人们会发现,当今的学术界很像一个大社交场。有一些学者俨然大忙人,他们挂着各种学术头衔,忙于跑关系和拉经费,不停地举办或参加各种学术名目的活动,却永远坐不下来认真做一点学问。每当我接到一张写满各种头衔的名片,我就惊愕自己又结识了一个精力超常的人,并且永远断绝了再见这个人的念头。学界的腐败不止于此,耳闻的一些情况使我瞠目结舌,某些教育从业者的灵魂堕落简直骇人听闻,竟然利用在招生、考试、毕业等事情上的权力索取贿赂,包括索取性贿赂。当这种现象成为一种风气时,天下父母怎么还忍心把自己的孩子送进大学尤其是名校啊。
有时想一想不禁好笑,很长时间以来,我已经不参加学界的任何活动了,不管是体制内的还是体制外的,但我也不属于别的什么界,真是哪界也不搭。但是,我又非常勤奋地工作着,只是我的工作与任何人不构成竞争,因而无须在这工作之外去为胜负得失奔忙罢了。我不是一个很自信的人,但我的自信恰好达到这个程度,使我能够不必在乎外来的封赐和奖赏。我的生活中没有用身份标示的目标,诸如院士、议员、部长之类。那些为这类目标奋斗的人,无论他们为挫折而焦虑,还是为成功而欣喜,我从他们身上都闻到同一种气味,这种气味使我不能忍受和他们在一起呆上三分钟。我曾经也有过被虚荣迷惑的年龄,因为那时候我还没有看清事物的本质,尤其还没有看清我自己的本质。我感到现在我已经站在一个最合宜的位置上,它完全属于我,所有追逐者的脚步不会从这里经过。我不知道我是哪一天来到这个地方的,但一定很久了,因为我对它已经如此熟悉。
明年我要退休了,有人问我是否为此感到惶恐,我不禁笑了。怎么会呢?一方面,我早已在过着一种类似退休的与世无争的生活了,另一方面,既然我仍将一如既往地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是否退休又与我有何相干?当然,在任何一个精神创造者的词典里,都没有退休这个词。
十二、安静的日子
1997年10月,在婚礼上,主持人问红看上了我什么,红讲了两个月前她驾车出的一次车祸,我们两人险些丧生,但我丝毫没有怪她,却说了一句箴言:“小事可以互相责备,大事必须同心协力。”她说,她就是看在这句话的份上死心塌地嫁给我的。我忘记说过这句话了,当然,对出事的情景记忆犹新。
那一天,红驾着租来的车在郊区公路上练习,我坐在副座上。车从东向西行驶,到了一个十字路口,一辆从西向东开来的摩托也到了路口,车上有一男一女,突然左拐弯,挡住了我们的路。这时候,我们的车仍在快驶,眼看要撞上摩托,我和红同时叫喊起来,我记得我喊的是:“你们怎么这样!”红出于本能,急忙向南拐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好像只是一瞬间。车在拐弯后向路边冲去,翻滚而下。当时我能感觉到车的坠落和翻滚,知道我们完了。红后来说,她当时心中也掠过这个想法:就这么完了?并不感到恐惧,因为来不及。也来不及想事情会怎样结束,只知道我们必定完了。可是,翻滚突然停住了。我感觉到我在上方,红在下方,泥浆和水迅速涌进车内。我拉了一下她的手,说:“别害怕。”她答应了一声。她那边一片黑暗,窗户已被堵住。我这边的窗户则是暴露的,窗半开着,而窗把手原先就已脱落,我向四周摸索,想找到把手,以便把窗摇开,却找不到。一个年轻男人的脸出现在窗前。他说:“别着急,你们往后躲开点,我来踹窗玻璃。”他踹了两下,玻璃未碎。我有些慌了,处在下方的红淹在水里,我怕水会把她淹没,接下来会把我淹没,等待我们的将是窒息而死。我嘱他快些踹。他又用力踹了一下,玻璃碎了,呈碎末状一齐掉落。我松了一口气,知道我们得救了。我和红从窗口爬出,上了路面。站在公路上,现场的情况一目了然了。路边是一条水沟,约三米深,坡缓土松,这是车未受到剧烈撞击的原因。沟沿有一棵大树,如果车与树干相撞,后果不堪设想。车已底朝天陷在沟里,向一侧倾斜。水流着,约半米深,其实不会把车淹没。那个为我们踹玻璃的男人是骑自行车路过这里的,肇事者已逃之夭夭。
我们两人都只擦破了一点皮。车严重损伤,免不了要赔偿。大难不死,我们的心情颇为轻松。红的BP机被水浸坏了,我花一千多元给她买了一个汉显,作为对她的奖励。她真是身手不凡,把车开进三米深水沟,打一个滚,又使车内人基本不受伤,技艺再高的老司机也无此种本事。我感谢她给了我一个特别体验,这样的体验一辈子不会再有,比真正的爱情更加可遇而不可求。事后,红一再对人说:这样的人嫁得。又对我说:你这么宽容,我就觉得好像没有出事一样。她真傻,实际上就是没出什么事。不过,这有惊无险的一幕倒也让我们真正生死与共了一番,成了我们平静生活的浪漫序曲。
第二年,夏天的一个深夜,下着大雨,离预产期还有一周,红突然破水了。我刚拿到车本,只在住宅附近练过车,现在既然责无旁贷,也就顾不上害怕了,头一回驾车往城里开,穿过黑夜和暴雨,把红送进了协和医院。若干天后,天气晴朗,我从医院接回了母女俩。在妞妞离去五年后,我又做了父亲。我感谢上苍把啾啾赐给我,使我的全部父爱在这尘世间有了着落。常有人问我,在我的感情中,啾啾和妞妞各占什么位置。我才不去想这种假问题呢。我真切感到,一切新生命都来自同一个神圣的源泉,是同一神力的显示。此时此刻,啾啾就是我的唯一的孩子,就是世界上的一切孩子,就像那时候妞妞是唯一的和一切的孩子一样。
随着女儿的诞生和成长,我们的家有了一个非常实在的核心。我又原形毕露,成了一个不可救药的恋家的男人和痴情的父亲。一切诱惑退避远处,围城成为我的天堂。不论赴宴还是旅行,我都喜欢带着母女俩同行,真正是有福同享,有景同赏。啾啾九个月时,海德堡大学邀请我担任客座教授。我说,我怎么能够和我的才几个月的女儿分离半年之久呢,如果不能全家一起来,就算了吧。于是,我们一家都受到了邀请。我们住在离举世闻名的古城堡仅一公里的山坡上,在那一片美丽的风景中度过了许多个白昼和黄昏。一到假期,我们推着童车游览世界,胖嘟嘟的啾啾先后出现在魏玛、维也纳、萨尔茨堡、巴黎、罗马、佛罗伦萨的大街上。我坐在国际会议的庄严讲台上演讲,会议厅门口突然传来啾啾喊爸爸的脆亮话音。从啾啾会说话开始,我和红都当上了她的秘书,辛勤地记录她的言论。当然,我是欲罢不能地要做这件事,孩子真是天生的诗人和哲人,她的奇思妙语令我无比惊喜,我从中读到了未受文化污染的人类心智的原本。
现在我有一个很美满的家庭,我和妻子女儿过着和睦的生活。那么,我对别的可爱女子不再动心了吗?那倒未必。上帝给了我一副易感的天性,这天性不是我自己能够改变的。然而,我已经完全看明白,风流和爱情事实上不可兼得,那些想兼得的人没有一个不是以失败告终的,因而做出了坚定的选择。我宁愿与走近我的每一个可爱女子保持一个安全的距离,以友谊的方式享受女性的温馨。我确实感到,只爱一个人,同时保留其余一切可能性而不去实现其中任何一种,这是我与异性世界之间能够具有的最佳格局。事实上,我藉此而得到了最多,所有未实现的可能性都在丰富着我的生活的色彩,倘若我贪婪地想要得到更多,结果却会是毁掉一切。
我的生活真的过得很安静,每天无非是读书和写作,日子仿佛在重复,但我丝毫不觉得枯燥。我做这些事只是因为喜欢,没有想要靠此挣钱。可是,有一天,我突然发现,我的写作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