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8 节
作者:孤独半圆      更新:2022-05-10 16:16      字数:4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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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那以后,我不想再过问这件事了。我本来就把编委会看作甘阳个人的事,并非认真要搞什么民主制,他不接受也就算了,反正我仍然过我的逍遥日子。我对自己说:我爱甘阳,我更爱民主;但是,我爱民主,我更爱自由。越胜当然也超脱,他对我说:“我们不是办事的人,就喝喝酒,聊聊天,听听音乐,写写文章,当竹林七贤。第一流的人就这样,编书之类让二三流的人去干。”然而,甘阳不肯罢休了,派两个副主编带着他的一封信分头找嘉映、友渔、越胜和我谈话,劝我们自动退出编委会。他们三人都同意了,惟独我拒绝,说:“让甘阳开除我吧。”当时八九风潮已起,不久后甘阳到了国外,还没有来得及开除我,编委会实际上不复存在了。不过,我倒宁肯自己被开除,而编委会继续存在,心里真为这支力量散伙感到可惜。
  在八十年代后期,除学界外,艺术界也十分活跃。出版《转折点》后,我认识了一拨号称北方群体的新潮画家,他们常来看我,带来美术界萌动的信息。其高潮是1989年2月的中国现代艺术展,开幕那天我去了,美术馆一至三楼展厅熙熙攘攘,盛况空前。一楼是行为艺术,各种异想天开的玩意儿居然进了国家艺术殿堂。最引人注目的是一个洗脚的男人,他穿红衣戴红帽坐在红布帘后面,赤脚伸在红盆里。二楼是油画,我认识或不认识的画家拉我在他们的作品前合影。我还没有来得及上三楼,突然封馆了。我问服务员:“美术馆中午不是从来不闭馆吗?”她生气地回答:“美术馆也从来没有开过这种展览!”原来,刚才在一楼展厅,一个女子——据说是作者本人——用气枪射击作为展品的模拟电话亭。她被抓走了。出动了数辆警车和一些警察。人们聚集在门厅里和门外广场上,议论着,不肯散去,似乎在等待某个重大事件发生。其实事件已经发生,封馆成了整个展览的高潮。人人兴高采烈,那天是农历除夕,可真有点儿节日气氛。巨大的黑布铺在广场上,上面缀着本次展览的图徽——不准调头的交通标记,人们纷纷以之为背景留影,然后作为事件的见证人心满意足地离去。
  我自己一直不喜欢行为艺术,觉得其中多半不是艺术,只是在制造新闻,怎么出格、离奇、反叛、轰动就怎么干。我相信画布是永恒的,画家的天职就是画画,最后还是得凭绘画作品分高低。在那个刚刚开放的年代,面对突然出现的机会,画家们都很兴奋,怀着希冀中彩的心理标新立异。由于现代艺术的裁判和市场都在国外,因此,机敏的画家一开始就瞄准老外,根据可能引起注意的程度确定自己的题材和画风,其中一些人确实获得了成功。我更喜欢那些忠实于自己的内心追求的艺术家,虽然他们在名利方面未必成功,比如刘彦。当时和我交往最密切的画家是刘彦和广义,他俩是好朋友,有一阵几乎形影不离。这两个人都聪明可爱,但走了不同的道路。我认识刘彦很早,1986年8月在安徽歙县讲尼采,课后他飘然而至,年轻单纯得像一个安琪儿。他告诉我,他是自费来听这个班的,发现台上讲课的都是知识大众,正感到失望,幸亏有我,才没有白来。他还跟我讲了专程到北京复印《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经历。其后不久,他到北京定居,还把广义介绍给了我,我们都有一见如故之感。广义说:“来见你,有一种拜见名人的感觉。真没想到你是这样的,真好!”刘彦说:“我向人谈国平,不说他的书,只说他的眼睛——国平是个孩子。”广义的目标很明确,就是成功。他说:“如今不是梵高的时代了,生前出不了名的,死后也出不了名,世人早已把你忘记。”他搞政治波普,用绘画进行文化批判,一度名声大噪,是新潮画家中最早出名和富起来的人之一。他赞赏刘彦,说刘彦很本质,而他自己要成名,然后再回到本质。我感到自己和刘彦非常相通,他和我一样远离时代,追求本真的东西。他这样评论尼采:“古希腊是单纯的,尼采想把基督教的复杂整掉,回到古希腊的单纯。”一句话就把尼采说清楚了。不过,他的路相当艰难。他像梵高一样与朴素的事物有着血肉的联系,迷恋于画简单的风景和静物,但卖不出去,生活得穷困潦倒。这使他感到困惑,有一次对我说:“过去我独自在树林里坐着,感到非常宁静。现在感觉不对了,朋友们都在挣钱,从他们那里回来,独自一人,有一种凄凉的感觉。好像一个从小离家的孩子,长大后回到家,总觉得不是想象中的家了,怎么那样老旧。”他曾经试图顺应时代,一度改做装置,终因不合性情而放弃了。现在,他在北京郊区一个村子里过着最简朴的日子,像中世纪的农民一样与世隔绝,安心画他的风景画和静物画,完全不关心这些画能不能卖出去。我知道,他已经回到他自己的家里。
  如果要论那个年代在青年中影响最大的人物,无疑是崔健。我是1988年初在梁和平家与他第一次见面的,第一眼的印象是朴实,有些腼腆,和我一样不健谈。那天有一个摄影家在座,表示要给他照相,做某刊物的封面,他谢绝了,说出名使他感到很疲劳。摄影家强调,他应该意识到他不只是自己,而是一代人的代言人,代表着时代精神,他回答:“我不想那些,宁可轻松些,按自己的心愿唱。”寥寥几句,使我感到他是一个真实的人。那天夜晚,他抱着吉他即兴弹唱了几支歌,脸上是迷醉的表情,像孩子那样快乐,像农夫那样淳朴。我不止一次发现,好的男子汉本质上都是农夫,朴实,安静,沉湎于自己的园地,不管那是音乐、绘画还是书籍。后来我听过他的演唱会,也在私人场合见过几次面,印象一直非常好。我在崔健身上从未发现过浮躁和媚俗,上天挑选这样一个人来做中国摇滚的创始人,幸运地提高了八十年代流行音乐的质量,但也注定了他在辉煌之后的寂寞。
  十几年后,我们合作出版了《自由风格》一书。经常有人问我,我是怎么想到要和崔健做这个对话的。这当然有我一贯对崔健的欣赏为基础,不过,写书的想法则产生于一次餐桌闲聊。1999年一个早春的晚上,我和梁和平、刘雨田去崔健家,崔健请我们在附近一家餐馆吃饭。当时,刘雨田正在筹备横穿克拉玛什干沙漠之行,餐桌上的谈话就很自然地围绕着他的这次探险旅行。他喝多了一点,反复说,在告别生命之前能够与崔健和我在一起,够了。他说,崔健给他生命的冲动,我给他放心和祥和。我觉得他的醉言很可爱,但不赞成他一心去送死的念头,责问他:“为了什么呢?因为有许多眼睛盯着你,媒体盯着你?你是为了他们去探险的吗?”崔健也不断地劝慰他,说:“没有一个厌世的的人会去探险。”针对另一件事,崔还说:“我发现最毁人的是媒体。”刘谈到为民族争光,我又表示异议,说:“这与民族有什么关系?这是你自己生命的需要,是个人面对上帝的事情。”这个话题也引出了崔健的一段感想,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起来:“从下面往上看,我们觉得民族很重要,可是跳出来,从上面往下看,民族真是不重要。我觉得,谁真正理解我,谁就是和我有血缘关系,管他是什么民族的。”餐桌上的谈话是断断续续的,但这些片言只语使我感到了一种很深的默契。我的直觉告诉我,他的头脑里有思想的宝藏,便建议他写东西,我乐意做一回他的秘书,于是有了我们的合作。
  八、第二次婚变
  和敏子离婚后,第二年,我住到了雨儿家里。她的父母迁新居,房子大,雨儿随他们住,我也一同住了进去。一开始觉得结不结婚无所谓,她母亲表示关切,我们就办了手续。恋爱八年,够漫长曲折的,现在总算安定下来了。何尝想到,等着我们的是一连串灾难和变故。
  结婚一年后,雨儿怀孕,生了一个可爱的女儿,却患有先天的绝症。这一段经历,我已写在《妞妞,一个父亲的札记》中。妞妞走后,我们都陷在丧女的悲痛中,家里的空气异常沉郁。我还可以通过写作来分离自我,转移痛苦,雨儿完全没有宣泄的途径。她原是一个活泼好动的人,我怕她闷坏了,便劝她出去找朋友玩,也不妨找异性朋友玩,只要玩得愉快,能帮助她度过这段艰难的时光就行。在我的心中,占据第一位的考虑是救她,不让她被这个可怕的灾难毁掉。我不是没有想到,她生性无拘无束,又招人喜欢,一旦出去撒欢,就有越轨的可能。但是,我对我们之间的爱情有充分的信心,相信决不会翻车。至于偶尔越轨一下,我是能够接受的。我自己一直提倡宽松的婚姻,现在正是检验我的诚意的时候,如果松动一下有利于恢复她的生机,我凭什么不许?
  雨儿本来就不是一个自溺于痛苦的人,在我的鼓励下也就频频外出了。我有点落寞,但不怪她,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正在写妞妞,想起雨儿在那些日子里受了这么大的悲苦,现在她能玩得高兴,我反倒感到了一种安慰。人生实在太可悲,太痛苦,能乐且乐,怎么乐都不过分,都不够分。后来,我发现她真有了出格的迹象,尽管在理论上早已想通,一旦面对事实,我还是十分难受。可是,我仍然劝说自己宽容大度,向自己列举了一系列有力的理由。第一,我懂得人生总体上的悲剧性,每个人短促一生中的快乐是非常有限的,任何一种快乐只要不伤害他人都不该受谴责。现在的情况就是这样,既然她仍然爱我,她从别的男人那里得到一点儿欣赏和快乐,对我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了呢?第二,我了解人性的真实,每个有生命活力的人对于异性世界的需要必是多方面的,只可疏导,不可禁绝。第三,我具备起码的民主精神,一个自己要求享受适当自由的人是无权限制对方享受同样的自由的。男人往往自私,自己纵欲却苛求妻子贞洁,我不应该这样。让我换一种自私吧,自己自由也给她自由。第四,最主要的当然是,我对于我们的感情有一种基本的信心,相信它能够经受适度自由的考验。在想明白了以后,我决定不但不干预她,而且不盘问她,因为既然允许她风流,她和谁风流就只是枝节了,盘问还可能逼迫她撒谎。
  不幸的是,我还是知道了那个人是谁。我不能在这里叙述事件的详情,总之其性质已使我不能承受,而且我发现,无论我多么痛苦,事情仍在悄悄进展。雨儿对我的作品包括她以前喜欢的也渐渐看不上眼了,而只要是那个人写的东西,她一概叫好。这确凿无疑地告诉我,她的感情也正在发生变化。我的心情异常郁闷,却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正是在这样的心境中,命运之神把红送到了我面前。一个柔柔亮亮的声音在电话里说,受某报的委托,想对我做一个采访。我答应了,因为她是我们所的研究生,算得上是我的师妹,何况她的声音真好听。见到她,我吃了一惊,一个女博士生,竟这么年轻,像个还在读本科的漂亮女生。她开始采访,我认真不起来,同她开着玩笑,使得她常常忘记要采访的问题,一再去看准备好的小纸条,却总是看不明白,不停地笑,笑得真可爱。她的采访是无可挽救地失败了,取而代之的是约会,然后是恋爱。她是那种又灵又乖的女孩,天性聪颖活泼,同时又娴静文雅,温存善良。月夜,她搀着我,边走边唱流行歌曲:“天上有明月如勾。”接着自编下一句:“地上有小妾如鼠。”真是调皮,也真是谦卑。她真的谦卑,别人多看她几眼,她会想一定是自己身上有什么毛病。她告诉我,她是一个在农村长大的苦孩子,先天营养不良,生下来只有三斤。小时候爱爬树,几乎生活在树上,长大了才省悟,原因是那时候饿,而树上有果子。在我心情最低落的日子里,一个顶乖顶柔的女孩,一个与世无争的谦卑的女孩,就这样悄悄走进了我的生活。
  雨儿知道了我的恋情,感到意外,随即表示理解。我心中原是十分矛盾的,虽然陷入了新的恋爱,但仍觉得与雨儿分开是不可想象的。她比我明确,也比我果断,推动着我朝前走。在一段时间里,我们俩各有自己的情人,同时十分友好地相处。由于形势明朗了,我们都显得轻松愉快。一个远方的朋友来访,看见我们之间的气氛如此坦率融洽,诧异我们为何还要离婚,说这简直是一种奢侈。然而,仅仅是表面上如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