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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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事找事 更新:2022-05-10 16:11 字数:4790
点儿公德。我回E城还得约会呢。说着就趁我不备把东西扔到了走廊里。
“这一刻忽然间我感觉好像一只迷途羔羊……”
那盒蛋糕像一轮灿灿的满月,跌落迸裂在猩红色地毯上,银白色的光泽洒射开去,散发出清肠润肺的芳香。眼前一片如玉如脂的雪地。我蹲下来,忍不住用手指去抠那白色的琼浆,然后放进嘴里慢慢吮吸。我不相信这样纯净的东西会有什么病毒。这该死的病毒、传得神乎其神、骇人听闻、无处不在的恶魔,实际我压根儿就没见过它。也许它根本就不存在,我知道人们总喜欢创造出一个什么来吓唬自己,否则他们就会无所顾忌肆无忌惮地寻欢作乐。
也许你觉得它不存在,它便不存在!我饿极了,我的消化功能一向极好(这样的肝才是真正的“甲肝”)。我蹲在地毯上吃完了那沾在晴纶毛上的奶油。嘴唇舔得心满意足。当然后来C君看在自然灾害的面上还是让我进了门,只是从此我摸过的东西她决不再摸一下。她说她已创造了日洗手一百九十八次的纪录,她的手都快洗出茧子来了。
“你也去走,我也去走,才会有结果……”
满城都是。
马上送医院检疫
我组稿加采购,探亲访友加郊区旅游,在F城痛痛快快玩了个够。飞机票也总算弄到手。C君在煮最后一次方便面时,电热杯终于因疲劳过度肝胆俱裂而未能善终,C君只好空着肚子同我上车去民航。临走之前,她又对着镜子检查一遍自己的眼白,长长舒出一口气。我侧目看她,见她的脸苍茫如白脱蛋糕,连日来缭绕着电热杯的袅袅蒸气使她眼圈下的黑晕格外明显,下巴颏竟缩小了一圈。看来伺候电热杯亦非易事。
假如这一天我和她顺利地在民航换乘班车,然后上飞机回到E城,那么,我对F城也许将永远留下一种充满玄虚夸张的美感,一种出污泥而愈秀印象。但不幸的是,C君终于饿了。就在我们下电车迈进民航大厅之前,从左侧的屋檐下传来了一阵混和着葱花猪油芝麻辣椒油种种芳香无比的气息,诱人之极。
C君站下了。她的喉咙咕嘟响了一下,又响了一下。她的眼睛再也无法从那馄饨摊上挪开。她的可怜的没有油水的肝在呼唤她的心。它们彼此乱作一团。
就在这时,我看见了一个人,也许说一座蜡像更合适。我从来没有见过肤色如此之黄的人。黄得如秋天的树叶、如枯萎的腊梅瓣,晦黯粗糙干涩犹如生命中的血液已被抽吸殆尽。那一瞬间,在他面前我竟怀疑自己作为黄种人是否合格,他黄得死心塌地。
他似乎在掏钱要买馄饨,那摊主老头笑嘻嘻摇头;他将钱递过去,摊主后退一步只是摇头;他似乎提高了声音,摊主收了笑指指他飞扬的唾沫又指指他的脸;他的脸愈发黄得阴沉扭到一边去,将那钱扔在摊位上,自己伸手去抓碗;老头按住了碗,眉毛额头脖颈绯红;他嚷嚷起来,索性伸开巴掌在摊头摊尾乱摸一气;他嚷嚷说他难道不是人么,他病死也不能饿死……那老头急得抓他的衣服,被他蜡黄的手推个趔趄……
没有人说话。围一圈人,呆呆地、痴痴地看,傻笑、哄笑。端着碗的,放下碗悄悄走开;正要掏钱的,将钱塞回衣袋,走远几步。没有人去推开他,包括我在内。
快走吧,车要开了。
C君招呼我。我回头。她平静而漠然。我想起那一次在一辆长途汽车上,一堆人拥在一起赌博。有个毛头小伙子说了一句应该把汽车开到公安局去,让那堆人揍得死去活来而全车无一人吭声,任其鲜血淋漓。我浑身冰凉。那次和这次,我同样是个麻木不仁的旁观者。
飞机升空后,我仍然想着馄饨摊的情形。那黄人使我一阵阵毛骨悚然。这么说,F城的肝是出了问题,F城确实是发生了流行病?我失望而扫兴。我低头俯瞰舷窗外的F城,发现渐渐缩小的F城居然是前所未有的破烂与衰老。可究竟是那黄人“流行”了F城。还是F城“流行”了黄人呢?金灿灿的龙年之疑。
C君从上飞机后就一扫愁云,对我悄悄耳语说,总算平安逃出虎口。回到E城,她将把亏损的营养统统补回。E城是全中国最干净的城市,那儿的天空永远阳光灿烂。
然而,我们回到了朝思暮想的E城。E城却在我们离开短短不到一个月中,变得十分陌生与莫名其妙。
首先是E城的大街小巷出现了放多五颜六色的招贴画;电线杆电车车厢商店橱窗居委会的黑板报还有机关门口办公室墙上小吃店公共厕所,到处是些关于病从口入祸从口出饭前洗手预防为主的口号惊叹号。更令人疑惑不解的是街上突然变得冷冷清清,菜馆门可罗雀。原先人挨人站在餐桌边上等候座位,现在居然变成了一张张光溜溜的桌子等人。卖羊肉串的任凭撕破了嗓子喊也无人光顾。所有的药店门口排起了长队。幼儿园铁门紧闭,终日围着些男人女人,愁眉苦脸地从门缝往里张望……
我似乎感悟到、发现出一点什么。我止不住打了一串寒噤。尽管我并不愿意做这样的推测,却已有人来通知我和C君立即去医院验血。我记得已差不多近十年没验血了,我求之不得。“万一……很可能休假两个月”,那样的闪念令人兴奋。C君却很愤慨地拒绝了,她认为去医院有可能染上白血病什么的。化验单第二天就出来了:我的奥抗呈阴性,转氨酶180。
这个“180”显得十分不伦不类。
有人说十几年前我就能开出病假条,现在医院规定140也算正常。
何况大医院小医院单位医院疗养院各有各的指标,各有各的肝。他说你没病你就没病,他说你快不行了你就不行了。你揣着这180的肝还得揣上个灭火器。没人让我休假,我的阴谋没得逞不说,还让我陷入了一种尴尬的境地。
我能感觉到人们用怀疑与警惕的目光从我的肝区迅速穿过;他们诡秘狡黠地冲我笑着,躲躲闪闪,不怀好意;他们假惺惺向我伸出手来,我却弄不清楚那手里究竟有没有手,我不知道握住了什么还是什么也没握住。我想起了皇帝的新衣;后来我恍然大悟,干脆双手抱拳,行拱手礼。但那也仍然不能够使我变得安全,不要说碰一下,好像看我一眼都会染上什么。最令我吃惊的是,一位朋友托我从F城带来的一只原装的日本进口相机,我遵嘱将东西送交他的岳父家,他岳父的秘书如同见到一只刚屠宰的猪用鞋尖指指它对司机说:马上送医院检疫。
国际大循环
不必再怀疑,一切都明白无误了:那个黄人,那座蜡像,已与我们同乘一架航班,悄悄走进了E城。也许它早就来了,它不是一个人。我不知道它有多少,谁也不知道它们有多少。谁也没有看见它们。但谁都相信它已侵入E城,它们像一个个隐身的幽灵开始骚扰E城人的肝区。如一片巨大的阴影,徘徊在E城上空,遮去了E城昔日明媚的阳光……
E城草木皆兵。E城已做好了—切准备,准备抵御这个如洪水,如瘟疫涌来的魔鬼,E城是一座古老的文化名城,它对时髦的流行性“那个”,如此诚惶诚恐,我以为完全可以理解。好在本人自我感觉良好,日啖肥肉三两,无忧无虑,没心没肺。从F城回来后,我的兴趣有所转移。F城的经历使我顿开茅塞。
“不要客气,尽管直说。汽车钢材水泥木料,我都要。你有多少我要多少。有板兰根当然最好,一包换一包‘万宝路’……”
“‘新癀片’是厦门中药厂生产的肝炎特效药。几箱?二十箱?没问题,你开价好了。成交一箱多少好处费?”
“补助费不加倍?起码应该给点儿保健津贴什么的。我和C君从S城跑到G城再跑F城,你们不想想是什么时候,我们是冒生命危险去组稿的。没好处的事,现在谁肯干?”
“你们书库里还有没有预防肝炎的书?只要是同肝炎搭着边就成。你积压不也是积压?卖给我,八折,怎么样?九折就九折。九折我也能赚一笔。告诉你,这三个月内决不流行什么三毛四毛;只流行肝儿书,如今个体户全卖这玩艺儿。畅销着呢。怎么样,给多少信息费?”
我忙得终日不着家。上班也是装模作样。我心里充满激情与冲动。我发现挣钱这念头叫人上瘾,叫人想入非非。
有一日早上我被人从梦中推醒,醒来时只见一片白雾缭绕。渐渐从白雾中出现一只电热杯。不过更确切地说是C君的脸。多日不见,那脸愈发地苍茫,眼圈愈发地深黑,下巴愈发地狭窄,眼皮还有些红肿。
我说C君你没翻自个儿眼皮吗?你好像得了猩红热。C君掏出一块手绢,站在地中央就唏嘘起来。她说她回到E城后就盼那位助工打电话来,等了两礼拜,电话总算来了。她说今晚见见面吧或者一块儿吃晚饭,他说不必了就在电话里谈吧,省得走路还省时间。她摔下电话就跑到他单位去找他,他住在单位集体宿舍。正在灯下画图纸,见她进去,放下笔就说,我们还是到楼下去谈,你刚从F城回来恕不奉茶了。实在要握手等我去拿一块消毒皂来,我自己倒没什么,刚离婚儿子星期六要来万一传染不大对得起他娘。就这样没进门没让座没喝水拉手,活活在走廊里站了一个半钟头,谈的全部是关于儿子如何预防甲肝乙肝丙肝丁肝,没有叫我一声心肝,说老实话上次是叫过的我不会听错。我连猪肝都不吃怎么会得肝炎!这该死的肝炎活活拆散一对姻缘,我还没得上他就对我这样,还有什么恋爱好谈,你说呢?
我没什么好说的。我睡眼惺忪。我只记得这流行性甲肝对于C君倒是非常及时。我还想诚诚恳恳安慰她一番。她手绢一拧,抬头望着天花板说,那么难道你不觉得你应该付给我一笔赔偿费吗?是你叫我陪你到F城去的……
我瞠目结舌。我实在没有料到,曾对一切流行的东西深恶痛绝的C君,从F城回来后居然令人刮目相看。看来F城真是不凡的地方。你就是不染上流行病也能染上点儿别的什么。不过,关于赔偿费嘛,我建议她应该去找单位的头儿,毕竟是他让我到F城去出差的。
这不公平。C君像受了天大的委屈,皱着鼻子哼哼。我们在F城担惊受怕,我们是受害者;可回到E城,我们倒成了不受欢迎的人,又是个受害者!
这很公平。我慢慢吞吞穿衣服,我相信我已完全清醒。我对C君说,我们在F城受污染,再回E城污染别人;我们在F城傲视别人,回E城后别人又疏远我们,正如人人都恐惧甲肝,又偏偏都参与了传播。
C君无言地走了。我觉得她的洁癖与自尊受到了一次小小的打击与伤害。但我不知道是谁伤害了她。
“这一刻忽然间我感觉好像一只迷途羔羊……”
从F城到E城满城皆是。
越过大洋,越过崇山。从世界的另一极从国土的那一端,如风、如水、如种籽、如羽翼、如光电、如细菌,无边无际、无遮无拦,没有什么可以阻挡它流行、没有什么不可以携带它流行,只要是这个星球上的人们由于乏味、由于厌倦、由于渴望、由于欲念而在一个瞬间一个机遇里偶然地或是处心积虑创造出来的一个新玩具,便就这样盲目地疯狂地开始了它的国际大循环。
E城由此变得面目全非
我走遍全城,到处都听见人们在说:洗手去!
洗消净脱销,洗洁净脱销,洗涤灵脱销。洗衣粉洗衣皂洗头粉爽脚粉白猫牌金鱼牌鹿牌船牌舵牌桨牌……E城的自来水流得前所未有的软弱无力。几十年来,我第一次在机关厕所的水龙头下,发现一块肥皂。有人告诉我说那是免费的,我感动得热泪盈眶。我亲眼看见食堂里戴白帽子的大师傅,擤了鼻涕之后,把手放在菜刀下刮了又刮。
E城的人成功地发起了一场自下而上的洗手运动。运动普及到每一只手指,十指连心,可想而知是深入人心。
最意想不到的是有关方面三令五申了多少回的“分餐制”,也在这场洗手运动中,轻而易举地得以实施。过去我是最害怕开会吃圆桌饭的,即便每个人面前有一只空盘子,转台上有公筷公勺,那些具有强烈的共产主义精神的会友们,也决不肯把菜舀到自己盘中用自己筷子来吃的。如果他们没有把自己的唾液伸进别人的口腔这顿饭就算没吃。每次我把菜搛进自己的盘子,便再不敢抬头,似乎满桌的眼光都在说:瞧这人,嫌乎我们哪?
可是不知不觉,悄没声儿,如今就从厨房里端出来了有四个不规则凹槽的不锈钢菜盘,盛上了荤素搭配的四种小菜,每人一份。有一次宴会,居然换了十二次盘子……
有记者让我谈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