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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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事找事 更新:2022-05-10 16:11 字数:4784
爸爸:我已经半年多没有收到您的信了,也没有收到您寄来的钱。我到葵山邮局中去查过,他们都说没有。我担心您是不是生病了。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世上就剩下我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我们队上的劳动还是很重,春天遭了灾,现在只能吃番薯、南瓜。我的腿上生了一个疔,没有钱买药。也没有钱买油,锅都生锈了……
爸爸,您一定要好好接受改造,将功赎罪。您什么时候能回来探亲呢?我已经忘了您是什么样子了……
字迹模糊了,看不清了。我这是怎么了?鼻子酸酸的,眼睛热辣辣的难受,头也晕起来了。趁人不注意,我夹着邮袋溜出了屋子。
旷野上的空气,清新而洁静。无边无际的雪原,像一块巨大的白布,把一切肮脏与丑恶都罩在它的底下。世界上的是非你说得清吗?那喜鹊叫得多好听。乌鸦令人讨厌还不就因为它一身黑;其实它却并没有干什么坏事儿。不管老司头过去有多少罪,但他改造了这么多年,早就刑满释放了。他总是个人,是个有儿子的父亲。即使他不配享受有儿子的幸福,他儿子总该享有有父亲的温暖吧。
我却干了些什么呢?我能忘记自己耙地垄沟的滋味吗?而他的儿子,是同我一样的知识青年……小时候学过一个词儿,叫做“无产阶级人道主义”,多年不见提起,莫非也被专政了吗?
八里地不知怎么骑到了头。我浑身冒汗,扔下邮袋重又蹬上车,顶风赶了十八里路到镇上。
回来的时候,我腕上的手表没有了,换成了九十元的票子。
第二天我便将八十元钱汇往广东乡下。
吃过晚饭,我从铺底下抽出十元钱,是这个月工资里的烟酒钱,加上那卖表剩下的十元,捏在手心里,然后把“狮子头”从宿舍里叫出来。
“跟我走一趟。”我头一回命令他。
“去哪?”他对这种神秘的行动最来劲。
“菜窖!”
连队今年新盖了砖窖。老司头就住在窖里烧炉子。我叫上“狮子头”,自然有道理,要让他亲眼看见我把二十块钱还给老司头。
月亮出来了,雪原一片惨白。风好像把一切都吹灭了,连人们心头残存的热气。
厚厚的白雪几乎封住了菜窖小小的木门,敲了半天,老司头才来开。他看见我们两个,竟好像有些害怕起来,倒好像我们是来同他要债似的。他放下手里正编的柳条筐,从角落里拿了几个土豆要烤给我们吃。“狮子头”抓了几根胡萝卜嚼起来,有点儿不耐烦。
多么宁静的菜窖呵,弥散着一股新鲜的白菜气息。北方的冬天,只有在这里才能看见绿色。可这惟一的绿色,属于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
老司头坐在我对面的一块木头上,第一次敢面对面地瞅着我。他看得那么入神、专注,简直叫我不好意思起来。
“我儿子,一定也像你这么大了……他说起话来,也像你这么爱吸鼻子……”他那浑浊的眼角上,涌出了亮晶晶的泪,迷迷糊糊,喃喃自语。
我忽然想到,难道这就是他肯借钱给我的原因么?快一年了,他并没有让我为他做过任何一点儿细小的事作为回报。难道这仅仅只因为他,可怜一个同他儿子一样单身在外的青年么?……
“还没有信来?”他深深叹了一口气。
“在路上。信,在路上走着……”我说着,噎住了。
“在路上?”他重复了一句。他相信了,不肯再问,怕又打破这种希望。这时他枯瘦的脸上,皱纹舒展开来,干瘪瘪的嘴唇微微张开,露出缺了的门牙——我第一次看到他微笑;如果这能算作笑的话。
我站起来,脸在发烧,我什么话也没说,把攥在手里的二十块钱,轻轻放在老司头枯干的手掌上。
他抽搐了一下,把头深深地垂下去了。他紧抓着钱,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到炕梢去,从墙根下摸出一个铁盒子来,小心翼冀地把钱放了进去。
“这回路费差不多了,我想回广东去,看看孩子……总得回去看看才好……唉,年轻错一时,后悔一辈子哟……”他像是对自己说。
我偶尔一回头,吓了一跳——“狮子头”正眼巴巴地盯着老司头手里的那只铁盒子,嘴都张大了。那眼睛里流露着贪婪、凶残的光,叫人毛骨悚然。
罂粟也可作药
菜窖的大门在我们身后关上了,听得见老司头的咳嗽声。月光照着这白色的高坡,活像一片墓地。不过老司头将从这里走出去了,去同他的儿子团聚。那是炎热的南方,没有冰雪也没有风霜。
“狮子头”突然问:
“你说,他这样的人死了,是不是同死一条狗差不多?”
我没有回答他。
第二天中午,我去食堂打饭,听大伙吵吵巴火说菜窖里死了一个人,没人再敢去拿菜了。我的心像被重重地击了一下,腿也软软的,赶紧打听死者是谁;虽然我已想到了他。
“还有谁?老死(司)头子呗。都快归天的人了,还攒哪门子钱?叫人给抢了,定是不肯松手,才被打死的……”
人们议论着,毫无顾忌地谈笑着,表示自己的愤怒。没有人同情他,真的,干吗要同情他呢……
只有我心里明白,我归还给他的那笔小小的款子,使得他付出了一条命的代价。凶手是我带去的,可是我能对谁来讲出这一切呢?我能证明自己无罪吗?
我回家探亲去了。在家一呆就是半年。第二年夏天,拿着姨父给我弄好的返城证明,去农场办户口。在镇上正好碰到了游斗抢劫杀人犯“狮子头”的刑车。“狮子头”一点儿没见瘦,他的目光无意同我相遇,慢慢把脸转过去了。然而他的表情仍是满不在乎。那空漠而抱屈的神情像是在问:“打死一个‘二劳改’,也算犯法?”
我办完关系离开连队的前一天,曾一个人悄悄到土坡上去了一次。我想到老司头的坟地去看看。可是哪像个坟?一个长起了青草的新土堆前面,连个木牌也没有。几只老鸹在松林上盘旋,凄厉地叫着,好像忠实地在为死者唱着哀歌。只有那漫坡如雪的白罂粟洁白纷繁一片,水一般柔顺的花瓣,在荒野上无声地摇曳……
我自幼听人们说,罂粟是毒品;他们却不知,如用得适量,罂粟也可作药。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洁白的罂粟花,白得叫人心碎。我久久望着它们,默默无言,心里好似有一点儿什么在渐渐苏醒起来。
鸡 鸣
城市明文规定不许养鸡,然而D的邻居,同住大院的K局长家,新近却偏偏养了一只小母鸡。这只母鸡乖张怪戾,身子小小,蛋却下得又大又勤;可它每次下完蛋却并不咯嗒咯嗒叫唤,而是一声不吭。索性不吭倒也罢了,偏偏它下蛋不叫却清早叫,每天天不亮时,它就像只大公鸡似的,支起脖子,面红耳赤地啼个不停。亢奋刺耳的声音磨擦着全院人的神经。而偏偏那只临时鸡笼就紧挨着D的窗户,它声嘶力竭地啼鸣时,好似就在D的枕边,对准他的耳膜活活地将他震醒,以后每隔十几分钟一次,将他从清晨的梦中猛然拽出,使他再也不能安睡。如此几天下来,D的形容憔悴,眼里布满血丝。
D在报社当记者,就靠夜深人静时写稿,靠后半夜与早晨那一觉补气活命。自从K局长的母鸡到来,无所顾忌地取缔了他惟一的安宁与清静。他不由感到了一种安全的失落,觉得自己的尊严受到了侵犯。而导致他终日昏沉烦躁的竟然只是一只母鸡,这似乎令人不可思议。每当他听到那只貌似母鸡的畜牲在他窗下发出公鸡似的吼叫时,他总是毛骨悚然。
起初他以为这只鸡大概是因为K家过节食物太多吃不了而暂且养几天就会宰掉,不料一等十天过去,毫无动静。家人议论,听K家保姆说,这只鸡是别人送的礼物,刚送到家就下了一只蛋,其大无比,净重2两,以后每日一枚,所以K夫人实在舍不得宰杀。至于啼叫嘛,K局长夫人认为,都是老街坊,包涵包涵也就是了,何况早睡早起利于延年益寿,也是为大家着想……
D在极度愤怒之中便想到了去控告K局长养鸡明知故犯违反公德侵害他人利益。白纸铺开后冷静一想,就算告了这只母鸡,令它命归黄泉,日后与K家抬头不见低头见还怎么相处?自己家里有个急事,还好意思让K局长家代传个电话什么的?万一今后有什么难处需求K局长帮忙,岂不是全完?何况这小院子“文革”前全是K局长一家人独住,如今分给他们几家平头百姓一间厢房,也该知足。一场官司打下来多年积攒的交情岂不全前功尽弃?D难道有地方搬走不成?
那么给晚报写封读者来信,批评或提醒一下K局长家这种目无群众的做法呢?信登出来他还会猜不到是谁写的?那么干脆在夜间往笼子里投些“敌敌畏”把鸡毒死算了——这样会涉嫌几家领导互相积怨互相怀疑而且不太光明磊落。那么想办法却弄点生石灰米灌那只鸡把它弄成哑巴让它再也叫不出声音来,还照样下它的蛋,K家的人也不会发现——可是生石灰烧哑鸡喉咙会引起发炎,这样做未免太残忍而卑劣,不妥不妥,为一只母鸡得罪K局长总归犯不上……
他设想了一个又一个方案,又一个一个自我否决。他怕遭到家人反对甚至不敢流露自己的不满。天蒙蒙亮,当他被迫从极度困倦中惊醒再无法入睡时,他竟不知道自己面临的仅仅是一只母鸡还是一头巨兽,他竟无法除掉一只妨碍了他折磨着他毁害着他的小小的鸡,他为自己感到悲哀。
终于在一个星期日的傍晚,他从集市买回一只肥胖的母鸡。为了避人耳目,他将它放在一只帆布包里。他假装晾衣服走到鸡窝旁边去,他再次确认自己买回的这只母鸡同笼中的母鸡羽毛花色几乎一模一样,只是身子明显大了些。他的心怦怦乱跳,他觉得自己的计划将要成功。当天半夜,他蹑手蹑脚地把自己新买的母鸡放入笼中,又从笼内轻轻捉去了那只精怪的小母鸡。当下抱出院外,拧断脖子,扔进了垃圾箱。他怕自己如杀了这只鸡吃,弄不好喉咙里也会发出喔喔的啼叫。
第二在清晨院内果然恢复了安静。以后一连几日平安无事。K家终于发现这只鸡既不啼叫也不再下蛋,一日便悄悄杀了来吃。K家保姆在院子里杀鸡时笑嘻嘻地回禀K夫人说,这些日子鸡竟重了许多,想必是吃得太好长了油所以不再下蛋。K夫人阴沉着脸点了点头。
D终于夺回了他的早晨的梦。不过每次他想起买那只母鸡花的十几块钱总还是有点心疼。不久后他家在院里加盖一小屋,K局长还批给他一立方米平价木料。
真 气
近年来,气功盛行。究其因,恐怕是人们多年来气血积瘀,阴阳失调,皆须培育真气以疏通经脉,修复内伤外残,祛病延年。
H虽刚过而立之年,却感觉心力交瘁,常因世事烦躁不安。他平素好管闲事,见有不公便诉理力争,慷慨陈词,故多次冲撞同事,冒犯上司,郁郁而不得志。近日又因自己向公司提交的一项技术改造建议石沉大海不得回音,而思虑过度失眠耳鸣。便有友人带他去见一位气功师。
那位色泽神丰的气功师微眯双眼将他打量片刻,口中念念有词:气滞意乱神散精失,皆因邪气侵袭,元气损,中气弱,肾气虚,胃气淡,外撼六欲,内伤七情。上古之人,知其道者,法于阴阳,和于术数,不妄劳作,故能形与神俱、扶正祛邪……
他听得迷迷糊糊,似懂非懂。经友人“翻译”,明白自己除了修习气功外无可救药。一旦真气充盈,经络通畅,便能使五脏六腑四肢百骸得到濡养与恢复。他心想与其坐而待毙,不如一试。当即拜下师傅。那气功师便如此这般地面授H一套功法,并告知H两周后便可得气入境,得气的主要标志是:视而不见。
H自此每日早起骑车去附近公园练功。公园内树林间练功者人满为患。他只在湖边一松树下觅得一立锥之地。波光水影,清风地气,几天下来颇觉筋骨舒展。只是仍然感觉心神不定,杂念浮生。师傅所指点的得气状终未出现。
一日,H正睁大眼努力练习提肛缩肾吐气,忽见山坡上缓缓走来一个,手提竹编鸟笼,笼中两只画眉雀跃正欢。他定睛一看,见那人正是总经理老S,不由喜出望外,顾不得收气调息,快步迎上前去。平日找经理难上加难,不是开会便是出差,今日真是天赐良机,总算能当面询问总经理对他报告的意见了。
S总经理耐心听完,慢条斯理地说:很好很好,我们正在考虑。
说完,便提着鸟笼而去。边走边补充说,他要赶去上班没有更多时间。
H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