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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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事找事 更新:2022-05-10 16:11 字数:4795
他从我身旁擦边而过,目不斜视。他就要走过去了,我忽然意识到机会万一失去,也许永不再来,于是大喝一声:“站住!”
他机械地站住了,慢慢抬头看了我一眼,似乎有些吃惊。
“昨天……昨天的事……”我语无伦次了,心里压得慌,“你……还得把那……”
他听懂了,茫然点点头,却没有任何表示。他是在计较我昨天的态度吗?不,他的眼睛虽然暗淡无光,却是和善的。
“我……”他说。惶恐不安地四下张望着。我明白,他在踌躇,然而他还是伸出手到衣襟里去掏了,掏了半天,掏出一个小纸包。他小心翼翼地揭去那张纸,把那叠钞票塞在我手里,喏喏地说:“原想寄给儿子的,先不寄了吧……”
我拿钱的手颤抖了一下,他还有儿子?他叹了一口气,默默地走了。竟没有提一句让我什么时候归还他诸如此类的话。
那以后一连好几个月我没有看见过他。他上工的时候我们还没起床,他下工时我们早已上了炕。开冻化雪后,菜窖就扒晒了,剩下几根骷髅似的横梁。也不知他被调去干什么活了。表妹那里很少有信来,听说姨父的病是一点点见好了,姨妈也从干校回了城。那二十块钱,表妹的信上除了“收到”两字以外,连声谢谢都没有;我当然也不会再提。可是月复一月,竟然就抽不出钱去归还老司头。三十二元钱的工资,除了吃饭还要抽一口烟。我学会了抽烟,也能喝上二两老白干了,否则每天下了班有多无聊呢,半个月放一部《南征北战》。图书馆倒是有一个,全是《艳阳天》,我倒着都能背下来,里头有个马小辫,妄想变天……
我差不多每个月都想把那钱还上,可是每个月都落了空。我于是特别怕碰到他。我悄悄向“狮子头”打听他的下落,“狮子头”说:“春天开荒点没人做饭,调他去做饭了。如今不是又该掐瓜秧子了吧,他该回来啦。这老头,啥都能干,早先地主要雇这么个长工,家里的活儿全齐了。”
“狮子头”现在越发时髦了。毛涤裤笔挺,二孔鞋铮亮,不知哪来的。我不敢问,因为我不想得罪他。
那是一个下雨天,不出工,在宿舍里政治学习。我靠窗口坐着,心不在焉地听着念报纸。突然,我的眼睛盯住了前面不远的一个黑影,我浑身冰凉,周身麻木,好像到了世界的末日。没错,是他——老司头了,枯槁的面容,干瘦的身影,披一张白塑料布,像一个幽灵,正向我们宿舍走来。他来干什么?一定是来找我要钱了?他等急了?乖乖,这事儿要让连队领导知道了可了不得,起码得开我一次批斗会。瞧吧,我也便宜不了他。。
我蹦下地,想把他堵在门外训斥一顿。可临出门的时候,我留下心眼在玻璃上张望了一下。我呆住了——他正用铁锹在挖门前那条水沟。水沟一会儿就疏通了,堵住的脏水顺沟向东淌去,西头是瓜地。他站在雨中看水流得差不多,就转身走了,对这边宿舍,他连眼睛也没抬一抬……
我松了一口气。
然而这一切都没有瞒过“狮子头”的眼睛,吃过中饭他爬到我炕上来,扔给我一支握手烟,挤着眼睛说:
“怎么,你还没开窍哇?”
我不懂啥叫“开窍”。
“你还惦着那二十块钱哪?真是头傻狍子;告诉你,不拿白不拿,你不还他,他又能咋的你?没凭没据,谁能证明他借给你二十块钱?他去告你,谁会相信他?你不会反咬他个诬陷!”
我听得气都透不过来。我就算缺钱,也从没敢往这上打主意。这怎么可以呢?借钱不还,赖账,不是比强盗、小偷更坏吗?我总还没坏到这份儿上。
“狮子头”在我脑壳上敲了一下:
“你怎么不明白,他们和我们不是一回事。我们是知青,他们是‘二劳改’,这一辈子有赎不清的罪!人和人生来就不是平等的;嗳,比如连长,狠吧,成天在教育我们,在他眼里,我们知青啥也不是,当我们人看?”
窗外的原野一片昏黑,雨在不停地下着。我觉得冷,冷到骨髓,冷到心里……
新动向的批判会
不久以后。连里开了一次阶级斗争新动向的批判会。老司头被押来站在头一排。他站立的姿势引起全连队男女老少长时间的哄笑。他们说那是电影里头标准的反面人物,一个孩子还上前去推了他一下。批判他的罪名,是他向菜排的一个家属介绍了用野罂粟壳煮水治小孩腹泻的偏方,让别人发现了。连长说老司头不认真接受改造,乱说乱动,是妄图复辟,要加强对他的监视,命令他去掏厕所。那个家属又哭又闹地检讨了一番,说她情愿让儿子重新拉肚子,也不再上阶级敌人的当了。
我坐在角落里,不寒而栗。“狮子头”在远远的地方向我作鬼脸,我明白他的意思。我朝天花板喷出去一口烟,周围的一切都模糊了。去他的老司头子吧,既然他欠了人民数不清的债,白送我二十块钱也算不了什么。
从上个星期天始,我一跃变成了连队里自由自在的神仙——由于一个偶然的机会,我暂时去替了连队的通讯员顶班,每天骑车到八里地外的一个邮政支局去取报纸信件和汇款。通讯员风里来雪里去,辛苦是辛苦,可好就好在谁也管不着。
这天下午我送信回来,跳下自行车刚要进屋,发现门口站着一个人,一身黑,背对着我,差点儿把我吓了一大跳。
他慢慢地转过身来,低头看着地,嘴里不知咕噜了一句什么。
老天爷!是他,老司头子。
比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更瘦了,微微喘息着,一只手按着胸口,好像那里头有什么重负压得他透不过气来。他似乎看见了我身上的绿色邮包,便伸出一只手到衣襟里去掏。
我的头皮发麻,以为那掏出来的一定是一张借据。我的脸发白了,厉声说:“你要干什么?”
他哆嗦了一下,抬起眼皮,这才发现是我,竟然呆住了,那灰暗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欢喜的光泽。
“好久、好久,没见你了……”他结结巴巴地说。“我来给我儿子,寄……寄一点儿钱。”他回答,一边把手从衣襟里抽出来,掌心里有一个小纸包,包得严严实实。
他好像是有一个儿子的,我突然记起来了,好奇地问:
“儿子?干什么的?”
“跟你一样,是知识青年,在广东乡下……那村子穷,靠我 寄……”
“你老婆呢?”
他的头又低下去了,一直垂到胸前。
“我犯了事,她就走了……”
不知是什么东西扎了我一下,我的心竟不自在起来。说完,他就默默地走了。
我打开纸包,见里面放着二十块钱,二角汇费,还有他儿子广东的地址,下面署着他的名字——司徒恭。我这是第一次知道他的名字。
我打算明天就把这笔钱寄走。
可是世界上有许多事情是无法预料的。这天傍晚的班车带来了我的表妹,一个漂亮而骄傲的小公主。他爸爸恢复了工作,她已经调回城里去了,离开桦川,顺路向我告别。我不明白她怎么还想着我,总不是因为那二十块钱吧。她在女宿舍住了一夜,第二天早上提出来要我送她上佳木斯逛逛。我请了一天假,高高兴兴地坐火车去了佳木斯,看了电影,逛了商店,下了馆子,吃了冰淇淋,虽说玩得痛快,我心里直打鼓:赶明儿找对象,可不能找我表妹那样的人,她会在二十四小时之内把你三百六十天挣的钱全花光。临上火车了,在车站食品部发现了凤尾鱼罐头,她欣喜若狂地叫起来:“哟,太好了!爸爸最爱吃,这回爸爸又要夸我了!”
我到背兜里去掏钱,手却怎么也拿不出来了。我存着侥幸的心理又搜索了一遍背兜。嗨,我摸到了什么,硬梆梆的一个纸包。啊!我想起来,这钱是老司头的汇款。
“买十个!十个!”表妹挤进柜台去。
我犹豫着,心里明明知道这钱是不能动用的。但这时表妹回头看了我一眼,她的眼光好像有一种什么魔力,我乖乖地把钱递上去了。
回连队的路上我想,等下个月老司头再来寄钱的时候,我就把这二十元加上,一块儿汇走。
我哪儿去弄二十块钱呢?
可“狮子头”却很阔绰,他经常鬼鬼祟祟地到深夜才回宿舍,有时喝得酩酊大醉。他不知哪儿来的那么多钱。有一天,晚上,从他的裤袋里滚出一颗骰子,我明白了。
横下一条心
“狮子头”嘿嘿笑起来,把嘴贴在我耳朵上说:“咋样?干一回?赢一大笔钱,就把老账都还啦!”
我推开了他,心却怦怦跳起来,事情明摆着:惟一可能得到的“额外收入”就是干这个!但是,跟“狮子头”混在一起可不是什么好事,听说他偷“二劳改”的手表卖钱买酒喝。再说,赌博这种 事……我怎么能干?
发工资的日子到了,老司头却并没有来寄钱。有一次,我在公路上碰到他,问他这个月怎么不来给儿子寄钱,他说他是每隔两个月寄一次的,免得儿子为取钱耽误工分。我怕他向我要上月的汇款收据,急着要走,他却问我有没有他的信,说他儿子每次收到钱都要来信的。
我的心格登了一下:我没寄出钱,他哪能收到回信啊!
我闷闷不乐地回宿舍去,在大车班附近碰到了“狮子头”。他眼睛红红的,不知又在哪喝了酒。看见我,嘻皮笑脸地迎上来,不由分说拽着我就走。我想挣脱,他却死死不放,踉踉跄跄把我推进了一间乌烟瘴气的小屋,里面围满了人。
我横下一条心,干一次!只要挣四十块还账,就心满意足了。可是,好运偏偏不找我,我一上手就输了六十,那骰子莫非长眼睛?
我昏天黑地地走出来,真想大哭一场。
又发工资了,许多人到找这里来办理汇款。老司头也来了。他交给我包好的二十块钱。在屋角磨蹭了一会,低声问道:
“没有我的信吗?”
我不忍心看他,那眼睛里没有一点儿活气,好像从坟墓里出来。
“问什么,有了我会给你的!”我莫名其妙地发起火来。
我选择了四个“二劳改”的汇款单扣下了,凑足了六十块钱赔给“狮子头”。这个月我非但没能把上次老司头的二十块钱补上,反而又挪用了他的二十块钱。我为什么偏偏要扣他的?大概因为只有他,连收据也不曾向我要过吧……
最后一只大雁飞走了,空旷的田野里已下了一层薄薄的小雪,照例的北风又开始刮起来了。
这天,我从邮政支局驮了一大捆《红旗》杂志回来,天傍黑了,心一急,在转弯的大道上。险些撞到道边一棵枯树上去。然而那棵“树”忽然活了,用凄凉的声音说起话来。我心里有些发毛,跳下车定睛一看,却是老司头子。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寒风里,看起来已在这里等了好久了。
“我儿子,没有信来吗?”
那声音是凄切悲凉的,犹如一只受了伤的老狼在呻吟。他不是问“有信吗?”而是问“没有信来吗?”大概希望用最坏的打算来换取意外的欢乐。
“没,没有,没有……”我的声音也突然颤抖起来。
“该来信了……总不会出什么事吧?”
他跟在我的后面走着、嘀咕着,那枯树一样的身影,好像风一吹就会折断。我飞快地蹬车,躲进黑暗中去了。
四
眼看又快到春节了,我开始积极准备回家探亲。
我第四次心安理得地动用老司头的汇款,补齐了我的差额。
“狮子头”也在准备回家。他最近也不走运,听说输了百把块钱,卖掉了几件衣服,还管我借过一回钱,我没干。他拍拍我的肩膀说:“你当我是傻瓜?‘二劳改’的钱包都捏在你手心里……”
“你胡说!”我咆哮起来。
我恨透了“狮子头”,也恨我表妹,更恨我自己。
这天我早早就去邮局取信了,我在火炉边分发着信件;这是我的习惯,分完了回去省事。忽然,一只揉得很皱的信封上,几个字闪入我的眼帘:“司徒恭父亲收。”
信封已经破裂开了一道口子,露出里面薄薄的信纸。
不知道什么东西在撩拨着我的心,使我坐立不安。我偷眼看了一下四周,没有人注意,便伸出手指,用小时候做弹弓的灵巧劲,轻轻把信封勾开了。
叫人毛骨悚然
下面是我看到的原文:
爸爸:我已经半年多没有收到您的信了,也没有收到您寄来的钱。我到葵山邮局中去查过,他们都说没有。我担心您是不是生病了。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世上就剩下我孤零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