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节
作者:没事找事      更新:2022-05-10 16:11      字数:4821
  从粘湿僵硬混噩斑杂的泥土中,首先跳将出来的,是一点刺眼的腥红。
  ──红色的帽徽……还有两块红色的领章。
  马嵘睁大了眼睛。那个瞬间他甚至感觉到一种微妙的快意。他没有想到,当傅正连的尸体已变得丑陋不堪、模糊难辨时,这足以证明傅正连身份的三点红色,居然还保持得如此鲜艳动人。
  那具尚未腐烂的躯体被重重地砸在地上,竟然悄无声息。
  女生们都把身子背过去了。有人跑开去,拼命地呕吐起来。
  后来马嵘听见了牛锛的声音。那个声音像是从外星球传来,忽忽悠悠、飘飘荡荡,那不是人类的声音,也许上帝才会那样说话。不,也许在很久很久以前,远古的地球人,曾经这样宣告他们自己的法则。牛锛说过,只有人才有权利制定自己的法律,他只不过是想重温一遍在这个地方失踪许久的原则而已。
  牛锛说:“我假如不说出来,就出不了我这口气!”
  牛锛又说:“就让傅正连这样无缘无故地失踪,太便宜他了!”
  牛锛还说:“我宁可当一名罪犯,也不能让傅正连变成什么牺牲的烈士!”
  枯草肃立、万籁无声。
  “……牛锛你,你、你也太、太狠了……你比那小日本……还乡团还……”指导员结结巴巴地说不下去。
  “……是你一个人干的?”工作组长直愣着眼问。
  “──那还用问?老子干这点活,还不是白玩儿!”
  马嵘浑身的血涌到了头顶。他的脖颈耸了耸,也许只差一点,他就要喊出来了──还有我,是我同他一起干的!但马嵘的舌头好像不听使唤,他咽了一口唾沫,两排牙齿紧紧咬住如一道生锈的闸门。
  牛锛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扔在了指导员脚边。
  牛锛最后的一句话是:看好了,这是傅正连画了押的自供状,我为什么要这么干,都在上头写着,甭再问我!
  除了风啸、除了鸟鸣,原野上自古以来没有声音。而牛锛的声音从此留在了荒原上,直到许多年后知青离开这个地方。
  牛锛说完那些,自己转身往通往团部的公路上走去。一个黑色的影子,渐渐融入血红色的天空。在马嵘永远的记忆中,牛锛最后的样子,就像是荒野上慢慢移动着的一棵树。苍茫无垠的天地之间,绝无仅有的一棵树。
  马嵘回头时,看见杨泱苍白的面孔,了无人色。
  她的嘴唇动了一下,她的声音只有她自己才能听见。她肯定是说了什么,似乎是两个字。马嵘当时无法听清。其实马嵘是猜到了那两个字的意思,只是他后来再也没有机会问过杨泱。
  事先为他设计的陷阱
  20年以后,初冬时节,马嵘在北去的列车上,昏昏沉沉地回想当年他和牛锛处置傅正连的情形。自从牛锛死后,他每想起那一次惊泣鬼神的壮举,在逐渐淡漠的的负罪感中,更多的痛快淋漓油然而生。有时候,他像是在细细欣赏着品味着某一部电影中的精彩场景。这部电影本来是由牛锛和他共同编导的,他和牛锛都扮演了主角。但牛锛最后不由分说地剪去了同马嵘有关的全部镜头,使马嵘天衣无缝地渺然失踪,而只留牛锛自己一人,领衔主演、独占银幕。
  马嵘和牛锛从小学到中学,一条胡同里混了十几年。再加上那几年史无前例的训练,无论是偷书还是打架,他们始终配合默契。马嵘一向都跟着牛锛,马嵘佩服牛锛。破四旧那年,学校操场跪着许多遣返回乡的地主分子,红卫兵牛锛用一把老虎钳,一家伙就把一个老头嘴里的金牙撬下来了。
  按照马嵘对牛锛生前那些逻辑的理解,马嵘若肯将此惩治傅正连的荣耀,全部让给牛锛,马嵘才同牛锛一样够哥们儿,才能算得上真正的男人。
  牛锛一开口,救下了马嵘和杨泱两个人。怎么说,都值。
  况且,牛锛还需要观众。
  需要一位能在以后的岁月里继续活下去,以便不断重新播映、回顾这部片子的忠实观众。
  马嵘做到了这点。打了一点折扣的仅仅是:在日后马嵘自己偷偷复制的拷贝里,将在那部电影里失踪的马嵘本人,恢复成了当初的原样。
  不露声色的勘察早已完成。剩下的只是行动。
  在他们即将成年的那些混乱年月,流血或不流血的战斗,都早已烂熟于心。模仿只是游戏,如果想要干点什么,就不能索性再伟大些么?
  那年夏天,当一个周密的计划,在19岁的牛锛和马嵘心中日渐成熟之后,牛锛在收工回连队的半路上,向走在队伍最后面的傅正连,提出要在灌木林那边的草甸子里,打一眼井。打了井,明年开春那地方就能开一块菜地,让大伙试种一点油菜地瓜什么的,将那块闲置的土地变废为宝,用以补充知青食堂。他强调说,这个建议完全是为13连这个典型。既然是大有作为,丰衣足食能够为典型加分儿。
  傅正连哼了一声。一般来说,哼就是不置可否。
  没有人得知这件事。傅正连后来也从未提起过。
  “打井”是在绝对保密的情况下进行的。在那几天有月亮的晚上,挖坑的速度很快。除了表面的一层草根,底下的土质松软,人站在坑里,把着锹往上扬土就是,两个人轮着挖,才花了两个晚上就完工了。
  那眼“井”挖了有3米多深,四壁笔陡。见了水,底部是一池稀泥。
  又撂了些日子,看看动静。没人察觉,神不知鬼不觉。
  再等了些日子。耐心再耐心,小不忍则乱大谋。
  机会终于来临。杨泱无意中提起,傅正连就要去团部开会。秋收正忙,连里的“热特”拉庄稼走不开,傅正连得自己走到公路上去搭车。
  那个中午,连队的人都在很远的一块地里割苞米。
  牛锛赶车送饭到地头,马嵘突然肚子疼得满地打滚。赤脚医生给了药,马嵘却像是疼得快死过去了。指导员让牛车把马嵘送回连部去,除此恐怕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那辆牛车颠颠簸簸地,绕一个弯,消失在路边的灌木丛里。
  等待令人焦虑,还有莫名的兴奋。幸亏带了烟。
  傅正连终于出现了。背一只瘪瘪的草绿挎包,醉醺醺哼着小曲。
  牛锛和马嵘从灌木丛后头走出来。
  “傅正连,向您汇报,那眼井已经打好了,您想不想去看看呢?”
  “什么井?井?这里哪来的井?”
  “就是明年开菜地用的那眼井啊,不是经过您批准的么?说来也怪了,刚才我们路过这儿,看见一只狐狸,兜来兜去地绕圈子,我们去追,它一家伙猛跑,一窜就窜到那眼井里去了……”
  “狐狸?”
  “还是只银狐呐,没看过电影吗?那银狐皮的大衣领……”
  傅正连两只迷迷糊糊的小眼睛,忽地闪出狐狸般幽幽的绿色。走!看看去!你们带路!傅正连在落入事先为他设计的陷阱之前,显得十分豪迈。
  轻而易举地走向死亡
  他就那样毫无防备地接近了那眼干井。他是怀着对银狐的美好向往,轻而易举地走向死亡的。当他的一只脚踏上干井边沿的那个时刻,牛锛大叫一声:快看银狐,就在那儿──话音未落,牛锛举手之劳,傅正连已栽入了井底。
  假如这部电影就到此结尾,牛锛以为那将是非常平庸而拙劣的。牛锛和马嵘在构思脚本的当初,已设想了一个不同凡响的高潮。也许正是为了这场高潮戏,他们才精心策划了这口井。关于这口干井的场面,是全剧不可缺少的布景。当井中的审讯结束时,牛锛和马嵘才能实现自己的导演意图。
  “你就先在井底下呆一会儿吧!”马嵘十分礼貌地向傅正连打了招呼。
  栽入井底的傅正连,被浑凉的泥汤解了醉意,此时大梦初醒。他挣扎了几个来回,总算在井底的泥水里踩住,然后把半截身子伏在井壁上,用手抠着泥土,试图想从井壁上爬出来。但泥水没膝,鼓捣了一会,却是徒劳,再爬,已气喘嘘嘘、有气无力了。
  “你们……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牛锛从棉袄内襟里,掏出了一支笔和一个小本。
  “从现在开始,你必须如实招供。你仗着自己有个什么叔伯,当了个什么三结合的狗官,以为没人敢管你,在13连干了那么多坏事。一件件一桩桩,你都得给我们说个明白!”
  傅正连突然像只孤狼一般恶狠狠嚎叫起来。
  “好你们这两个兔崽子王八蛋,等老子回去再同你们算账!你们敢这样整治我?不要命了!你们知道这叫什么?这是反军!反革命!死罪没跑!你们要是现在让我上去还赶趟,咱们两下拉倒谁不该谁!”
  马嵘拍了拍腰上的皮带。
  “想上来?好办,等你都招了,就拽你上来!”
  牛锛二话没说,扬起铁锹往井里填了一锹土。那挖井的土就堆在四周,现取现用,往下扒拉扒拉就成。
  傅正连抬起头眼巴巴望了望周围,眼神萎靡下去,嘴里嘟囔说:
  “你们弄死我,你们也不得好死……”
  牛锛又往井里填了一锹土,吐一口唾沫,说:
  “这荒天野地,有谁会知道你躺在这儿呢?填上土,过不几天草就长起来了。长上草,这儿就跟原来一样,连鬼都找不着。你听说过成吉思汗的陵墓吗,几百年过去,直到今天也没发掘出来,还算是千古之谜呢!那为什么,就是因为埋得深,再让马把土踏平了,上哪儿找人去?就跟世界上从来没这个人一样。若是真就这么埋了你,你的待遇还够级别呢!”
  傅正连的脑袋耷拉下去。
  牛锛和马嵘把铁锹搁在井沿上,坐在铁锹把上,各自点了一根烟。
  一只田鼠从井台下溜过,仓皇逃去。
  “说吧,两年中,你一共收了知青多少块手表?”
  “……五六块吧,记不清了,都是想上工农兵大学的……”
  “还有些什么?”
  “烟……酒啥的……”
  “你克扣了知青多少伙食费?明确点说!”
  “大概……大概七八百块……”
  “都用来干什么了?”
  “……招待团部下来的人……过年过节的,给团部的人送 礼……”
  “那次食堂失火,你非让事务长冲进火里去抢救豆油,房塌了,把事务长砸死了。他知道你好多事,你说,你这是不是杀人灭口?”
  “这……哪能这么说呢?”
  牛锛用脚把土块往井里踢下去。
  傅正连慌忙说:“我是有这个心思,该死该死,后来不是追认他烈士了么?”
  “你还想耍赖?少跟我们来这套!谁有罪?你有罪!你不说,我替你说,看你服是不服?”马嵘也黑了脸。
  不怀好意地窥测着他
  “──你私设公堂,吊打不服从你命令的知青,把那些不听话的人,派去干重活;让盲流临时工,替你打兔子采蘑菇干私活;什么会计出纳小卖店售货员,都安排了你看上的女知青,谁想有求于你,你就强迫她们。不是一个两个人的事,你祸害的人多了,我操你个奶奶的!”
  在马嵘的记忆中,那场大义凛然的审判持续了半个多小时。那天是牛锛和马嵘下乡以来最为辉煌的一日。他们盘腿坐在松软的井沿上,居高临下蔑视着井中之物。阳光灼热而微风清凉,远远的云雀声此起彼落。13连的人总是说天高皇帝远,但此刻,正义之神却与他们同在。
  后来牛锛扬起脸看了一眼日头。
  牛锛把写满了字的那张纸,从小本子上小心地撕了下来。叠成四折,插在那支原珠笔的别儿里,扔进了井中“──写上你的名字!”牛锛的声音不容反抗。
  马嵘补了一句:“不写你更别想活!”
  那张纸条与原珠笔被重新扔上来。傅正连已整个身子瘫歪在井壁上。
  马嵘似乎已做完了自己想做的事,他用一只眼看着牛锛。
  牛锛又点燃了一根烟,急促地吸着。粗大的喉节一下下滚动,那烟全都吞进了肚子里。
  最后牛锛往井里探了探头,艰难地咳了一声,哑着嗓问:
  “那杨泱呢?你说实话!”
  傅正连气息奄奄地伸出一只胳膊,说:“扎伤了,还能有啥?男人,一激凛,那玩艺,就不好使了……”
  马嵘后来想,也许恰恰是傅正连的最后一句话,刺痛了激怒了牛锛。牛锛的脸色突然由青发紫,整个脖颈都变得黑红黑红。他将手中未燃尽的烟猛地往井里一扔,抓起脚边一块干硬的土疙瘩,往傅正连脑袋上狠狠砸下去。傅正连哎了一声便瘫倒在泥水里。牛锛又抄起脚边的铁锹,劈头盖脸地把泥土向着井里扬去。铁锹发了疯一般旋转着挥舞着,实沉而厚重的黑土,如同推土机的铲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