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节
作者:没事找事      更新:2022-05-10 16:11      字数:4748
  他忽然想起当年在农场的时候,夏至当过一段时间的连队通讯员。有一次,有个看守水库的知青家里来了电报,电文写着母病速归。夏至赶紧到水库去给人送电报,步行了十几里地,总算找到那个窝棚,才知道那个知青恰好到几十里外的苇荡去割条子了。他就给那个知青留了个纸条,让他回来后到连部取电报。自己又步行回连部去了。那个知青回到窝棚已经天黑,见到纸条,只好等到第二天一早,赶到连部去取电报,走到连部夏至又去了十几里外的邮局取报纸。那个知青一直等到中午夏至回来,才算拿到了那份电报。一看电文那知青就火了,扑上去就要揍夏至。他说:夏至你是缺心眼儿还是故意坏我哪?你去水库送电报,见我不在,你把电报放在窝棚里不就得啦!你还带回来让我再跑来取,这多耽误事儿啊,我妈要真有个三长两短我见不着她面儿,看我回来不跟你拼了!夏至还振振有词地解释说:电报必须要本人签字的,我给你放在窝棚里,怎么能保证你确实收到了电报呢?——这么一说,大伙还觉得夏至有理了,遇上这么一个较真的人,那知青也没了脾气。
  也就你夏至这样的人吧,走到天边你也是这个德行,扯啥北大荒嘛你。
  徐奋斗一赌气就说,他这辈子吃过的鸡多了去了,原本也不在乎这一对儿宝贝的,自己只不过想为夏至排忧解难而已。然后他站起来大大地打了一个哈欠,表示要去睡觉了。
  其实后来徐奋斗老半天也没睡着觉。这房子那么安静,只听见窗外树叶哗哗响,像下雨似的。雨声中,他听见夏至和他夫人还在不停地打电话……
  离开维多利亚
  第二天早上徐奋斗醒来的时候,阳光洒满了房间的地板,像一条一条金鱼在跳跃。一看表已是9点多钟了。他心里纳闷,今天早晨怎么没听见那两只鸡叫唤呢,难怪起得迟了。他趿着拖鞋走到客厅,里里外外静悄悄的好像一个人也没有,只见餐桌上压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奋斗,我们终于为“麦基”和“海伦”找到了另一个新的家,现在我们带着凯蒂去送它们了,大概中午以前能回来。早餐在冰箱里,你自己弄吧。
  一个新的家?徐奋斗实在想像不出来,这两只鸡能找到什么比人的胃更妥当的鸡窝呢?
  徐奋斗百无聊赖地在屋子里转来转去,看电视听不懂,听音乐没意思,夏至的书倒是不少,大多是英文的。好容易找到几张VCD电影光盘,却是他在国内早就看过的。最后总算在电视里按出了一个北美华人卫视,正在播放大陆的电视连续剧《三国演义》,这才安安稳稳躺在沙发上,把一上午的时间消磨过去了。
  他忽然想起,他到了维多利亚将近两天了,连个维多利亚是什么样子都还没见过呢。
  临近中午时分,听到窗外的汽车声,果然是夏至夫妇回来了。他迎出去,见凯蒂欢天喜地跳下车,跑过来主动对他说:你知道我的麦基去哪儿了吗?它们的新家有许多新朋友,有鸭子、鸽子和猫,比这儿热闹多了。以后,我每个星期天都可以去看望它们……
  夏至停好了车,满脸笑容地走过来对徐奋斗说:他们把鸡送到一个当地的民间动物保护组织去了,那个机构建在一个山谷里,专门收养一些被遗弃的或是有特殊情况的小动物。那是昨天晚上一个朋友给建议的,今天去了,果然一切都令人满意,现在好了,总算OK了!
  徐奋斗哭笑不得,勉强附和说:那就好了,我也可以松口气了。
  夏至看上去心情很好,他说中午来不及做饭了,我请你去市里的餐馆吃午饭,全家都去,下午正好陪你到市区看看。不过,维多利亚的华人特少,这里的中餐馆可没有太像样的,你看,你是吃中餐还是吃西餐呢?
  徐奋斗不假思索地回答:再难吃的中餐也比西餐好吃,我可是个中国胃。
  于是夏至一家就和徐奋斗去了市里的一家中餐馆。徐奋斗几乎带着一种恶意的报复情绪,点了一只香酥鸡。这道菜的加工比较复杂,等了很久直到大家都快吃完了,香酥鸡才端上来。只有徐奋斗一个人撕了一只鸡翅膀吃,夏至和夫人还有凯蒂都没有动一筷子。吃完了饭,看着那只几乎完好如初的香酥鸡,徐奋斗说打包吧。夏至摇了摇头说:不了。
  午饭后,夏至的夫人带着凯蒂去动物园了。夏至陪着徐奋斗在维多利亚中心大街上走了一个来回,浏览了市政厅和教堂,还有旅游工艺品商店什么的。徐奋斗看见那些古老的建筑物上爬满了绿色的长春藤,毛茸茸的绿叶把窗子都遮去了大半。用夏至的话说,每个窗口都有一种古典的忧郁情绪飘散出来;街道实在是太干净的,干净得不像是真的街道了;街边的每一根灯柱上都悬挂着鲜花吊篮,那些花大朵大朵地在头顶摇曳,好像有一个花仙子在空中盘旋,不停地把花散落下来;高高的彩色双层巴士,身子笔直、优雅地礼让行人,连轮子上都传来一种绅士风度……夏至一直在为徐奋斗做导游,他讲解维多利亚的历史,比如,这个城市是英联邦所属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省府的所在地,因此处处留有英属领地的痕迹;比如,这个城市的港口是个不冻港,并用维多利亚女王的名字命名……
  徐奋斗笑着打断夏至说:我倒是觉得,这个城市就像是一个精致的大蛋糕。
  到了傍晚,夏至看看表,提议再去看一个布查德公园。他说那个公园是一个盛大的花宴,四季鲜花盛开,晚上有灯光喷泉,水池与灯光交相辉映,是北美洲最美丽的夜花园。这花园的旧址原是一个生产水泥的采矿场废墟,布查德夫妇亲自将其改建成了一个举世闻名的低洼花园,园中至今还保存了当年的旧窑烟囱作为纪念……
  徐奋斗觉得自己对维多利亚所有的事情,都已经提不起任何兴致了。他摆摆手说:算了算了,不去了,看那么多,我都搞不清哪是哪了。咱们还是回去吧,我还得把电视剧《三国演义》看完了啊。
  夏至发动汽车的时候,忽然惊叫一声说:糟糕!我和我太太原来打算为你举办一个PARTY,你看看,这两天忙乱的,居然全顾不上你了!
  为了弥补这一过失,夏至诚恳地请求徐奋斗是否在维多利亚再住一天,恰好明天他没有课,他会在最短的时间内,为徐奋斗准备好明天的晚宴。他说徐奋斗可以给领事馆打电话,试一试改签机票,推迟一天到达温哥华,坐后天的飞机回国?
  徐奋斗严肃地回答说:那可不成,他们会以为我失踪了呢。再说,机票在我身上,已经OK过了,我知道那是不能再改的。徐奋斗顺便说了一句,回温哥华他可不想再坐小飞机了,他想坐一回船,也好有一些与来时不同的经历。
  第二天一早,夏至送徐奋斗去轮船码头。夏至一路上都在向徐奋斗道歉。他说他真没想到事情会搞成这个样子。徐奋斗不远万里来到维多利亚,自己却没能好好陪他,没尽到应尽的地主之谊。这样的遗憾,恐怕是一生也很难有机会弥补了。徐奋斗侧过脸眼巴巴盯着夏至,一直等着夏至的后一句话,他想夏至如果骂一声——这都是那两只该死的鸡闹的,他就原谅了夏至也罢。可是,夏至却始终没有骂他的“麦基”和“海伦”,连一个字都没提。
  在船码头分手的时候,夏至伸出了胳膊跟徐奋斗紧紧拥抱。徐奋斗情不自禁地拍了拍夏至的肩膀,心里竟也有点难受起来。他想即使夏至偶尔回国探家,自己在哈尔滨而夏至到上海,也是不容易见面的。这一别,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聚了。
  徐奋斗怀着复杂的心情登上了渡轮,眼前是无风无浪的胡安德富卡海峡,一群白海鸥飞翔的影子,在海水中像鱼群掠过。回望维多利亚岛,只见一团浓浓的绿色,渐渐沉入海里……
  很久以后,徐奋斗回想维多利亚,几乎想不起那个城市是个什么样子。他只记得那两只飞到房顶上的鸡,鸡冠如血,鸡爪如钩,油亮的羽毛在风中翻飞,温和的小眼睛机灵地注视着四周,一唱一和地像在演二人转。那只公鸡一声怒吼,岛上的树叶子都被震得哗哗落下;那只母鸡咯咯嗒嗒,长一声短一声地,犹如贴着他耳边叫唤,真让人心烦。
  人说天有九重
  牛锛死后20年,当他的忌日将近的时候,在当年的知青中,惟有马嵘一人想起了这个日子。他记起这个日子也许有点偶然。那天他接到了一封加急电报,告诉他北方的某个边境小城来了一批土耳其皮货,物美价廉。电报上要求他在某一天前必须赶到,支票和现金都成。他盯着电报,觉得那个日子很怪又有点眼熟,好像同他有什么关系似的。
  后来他忽然就想了起来,那天应该是牛锛的忌日。
  回城最初的那几年,牛锛每一年的忌日,他都会摆上两双筷子和酒壶,点上香烛,对着北方的天空,为牛锛祭洒一番。后来,就有些顾不上了。他想牛锛不会见怪。
  他一直是想着要到那儿去一趟的。自从离开那儿以后,他还从没有回去过。
  既然现在恰好有了一个顺路的机会;既然在同牛锛之死有关的人中,只剩他一个人回到了这座城里;既然又是20周年祭;他理应亲自到葬着牛锛的那个地方,去看望他当年的哥们儿。
  那地方很远。往北再往北。若是过了江,就是俄国了。那时叫苏联。
  马嵘做买卖,算是个小老板,钱不算太多也不算太少。还是个光棍,出门很方便。买上火车票,就走人。
  牛锛临死前对连队有个请求,说用不着把他送回城里去了,就将他埋在那片草甸子里,坑挖得深些,平上土,不起坟,也不立碑。等来年青草长起来的时候,就跟世上从来没有过这么个人一样。
  然后他又补了一句:你知道成吉思汗吗?至今后人谁也无法找到蒙古帝王的陵墓,因为他躺在一棵对剖开的大树干中,树干镂空,合上后用三圈金箍箍紧,最后深埋于地下,再让马群把土地踏平,那儿就什么都没发生过。
  牛锛在死前,对马嵘单独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日后你替我娶了她吧,拜托了!
  牛锛说出那句话时,刚满19岁。如今牛锛死了已有20年了。马嵘却始终没能娶她。
  这不能怪马嵘不守信用、不忠人之托,或是没本事把她搞到手、或是压根儿没看上她等等。对于像杨泱那样的姑娘,当年连队几乎所有的男生,假如政策允许,都愿意为她决斗一次的。
  问题出在杨泱本人。自从那件事情终于突然被牛锛揭秘以后,杨泱便不告而辞,从此销声匿迹。严格说,杨泱是在傅正连失踪两个月后,重又“露面”的那天夜里失踪的。女生们回忆说,杨泱半夜起来上厕所,好像就再没有回来过。
  隆冬一月,茅楼冻得梆硬,一锤一个白点。杨泱不可能消失在粪池里。
  那床印着粉红色牵牛花的被子还软软地摊开在她的铺位上。昏暗的灯光下,粉红与鹅黄相间的被面闪闪烁烁,搅和成一团迷雾。马嵘偷偷伸出手去摸了一把,被窝里已冷冰冰地没了热气。炕前木箱上的那只搪瓷口杯里,还留着半杯白开水。马嵘认识杨泱的杯子,那上头有“广阔天地”四个红字,一次让牛锛碰掉在地上,磕破了一块皮,那四个字中间就少了一个,变成了“广阔地”,没有天了。
  马嵘呆望着那只杯子,忽而周身毛骨悚然。他不知道这个失去的“天”字,同那件事情到底有没有某种不可告人的联系?抑或是命运的某种暗示?怎么偏偏就没有了“天”呢?为什么不是没有“地”呢?假如没有“地”就好了,没有“地”,土地的地、草地的地、地方的地,如果没有那片“地”的话,也许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了。起码傅正连不会死、牛锛也不会死、杨泱当然也不会失踪了。
  那是马嵘当年的想法。过了几年以后,马嵘才渐渐明白:有时候,一种人活着,那么另一种人便不得不去死。他们无法相容于同一片天空底下,就像牛锛和傅正连。人说天有九重,那是神话。人间的天空却太低太薄也太狭窄,狭窄到窒息时,人便只能沉入地下,入土为安了。
  那一天,杨泱木箱上的小圆镜和蓝色塑料梳子,还有墙角上一双破旧的棉胶鞋,都依然原封不动地呆在那里。她离开时几乎什么都没带走,就好像她随时都会回来,或者,像一个幽灵,伴着呼啸的朔风,将夜夜叩击连队宿舍的窗户。那些东西在三年后才被人收起来,送回江南的父母家中。此后整整20年,杨泱从所有的人视线中彻底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谁都不知道杨泱究竟是死了还是活着?她的亲戚始终坚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