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节
作者:没事找事      更新:2022-05-10 16:11      字数:4796
  豫不决地慢下来。如果哪天时间来得及,来弟会叫一碗馄饨,烫得嘴里发麻吃得头上冒汗。那会儿她想起在乡下的婆婆,心里就觉得有点对不住她。
  从那以后,来弟不常胃疼了。有时一口气干到半夜,也不觉累。
  但来弟不知道自己这样一年年做下去,什么时候突然又会得上个什么病。如果真的得了大病,她攒下的钱,不是都要送到医院里去么?那时候她一定要让儿子去找医生问清楚,她可不愿意把自己这20年一个钟头一个钟头做出来的钱,拿去一个钟点一个钟点换自己的性命。她要把钱留给孙女或是外孙子,给他们将来读大学预备着……
  来弟咽下最后一口白薯,掏出手帕擦了擦嘴。她发现自己把烤白薯的皮都吃下去了,吃得一点不剩。她走进周家的时候,还微微打了一个嗝。
  时钟敲响7点的时候,周家水池里积攒的盘子和碗,还只刚刚洗了一半。
  这家人有个习惯,让来弟觉得好笑。一家三口,吃了饭谁也不愿意洗碗。来弟第一次来周家,发现厨房的柜子里没别的家什,全是盘子和碗。他们吃了饭就把脏盘子全放在一只塑料筐里,攒上一星期,等着来弟来洗。那些碗和盘子上的油早都腻住了,每次都得洗上一两个小时。好像他们家请钟点工,就是为了洗碗。
  城里人真是什么样的人都有。来弟想。还老说农民如何如何不讲卫生,他们自己其实才是假干净。要不然,城里人得的病,怎么都和乡下不一样……
  来弟听见周家女人在走廊里对她男人说:你明天到合同医院去开点药,就说你牙疼。那男人说:可我没牙疼,你这不是咒我么?那女人声音就高起来:真是不明白,你没听孩子老嚷嚷他牙疼么,给他买药,一次又得花十块八块的……
  那男人不说话了。
  后来周家女人走到厨房里来,递给来弟10块钱。说是春节前来弟走得急,忘了把年终的奖金发给她了。来弟连声说春节都过了,心意她领下,钱就算了。那女人便把钱往来弟的兜里塞。来弟占着洗碗的油手,没法推让,侧身躲着,心里一急,脱口说:钱我不要,我向你要一样东西,你要是有就给我,算是奖金好了。
  那女人瞪着眼,疑惑地看着她。
  来弟说:你家要是有闲着不用的旧褥子,就给我一条。我男人从老家来了,家里正缺一条褥子,要是去买条新的,少说也是二三十块……
  那女人欢喜地收了钱进屋去了。来弟听见卧室里翻箱倒柜的声音……
  来弟心里有点后悔。她想刚才还不如让周家男人在医院里给她开点药呢,小孙女万一伤风感冒的,也好有个准备……
  她不愿失去来弟
  20:00——
  梅子一个人吃了晚饭,看完新闻联播,接了两个电话,看了看钟,已近8点,到了每天晚上散步的时间了。虽然是星期天,梅子的丈夫芦迪还是一早就出去忙他的“活儿”了,说了也许晚些回来,他今天必须把那个栏目的新节目做完。
  梅子走下楼梯,往院外的马路上走去。那里有一条夏天的林荫路,冬天虽落了叶,宽宽的人行道依然幽静。除非有客,梅子每天晚上都要去散步,有时一个人,有时是和芦迪两个人。这几乎已是梅子每日雷打不动的日程之一。常常的,听见收音机里嘟嘟的报时声,梅子总是正好走在那棵最粗壮的榆树下。
  梅子漫无目的地走着,抬头望天,星星像一些碎冰碴,散在灰蓝色的湖面上。
  前面忽然掠过一个人影,脚步匆匆,几乎是跑着想要冲过马路去。
  梅子定定神,喊了一声来弟。接着,又喊了一声。
  来弟站住了。回头见是梅子,又跑着向她冲过来。
  梅子问来弟去哪儿,来弟说是回家。梅子又问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做完了,来弟的声音有些兴奋,说是王家帮她在西直门那里找到一间房,虽说是地下室,但租金一个月只要300块,实在是很上算呢。所以今天她早点回去收拾东西准备搬家。可惜那间房只能住一个月,那房主也是外地人,最近到南方去跑生意了,等他回来,还得再搬一次。不过有了一个月时间,再找房子就容易些了……
  梅子问那房有多大,来弟说是9平方米;梅子说,那你一家6口人,怎么住得下?来弟回答说:住是能住下的,怎么住不是住,那些建筑包工队的工棚,有的12平方米,要住16个人呢。只是,那是个地下室,儿媳妇不愿意,她说她一天到晚在地下商场看摊,回来再住地下室,又潮又黑的,身体吃不消,这两天,天天跟我儿子生气……梅子说那怎么办啊,你和你儿子儿媳妇能不能分开两下住呢?来弟低声说:我看时间长了,以后是得分开住了,像你们城市人,各过各的,互相都不妨碍。梅子说,我家老芦倒是帮你们找了个地方,在新疆村那里,是他们单位一个人的亲戚的房子,一直闲扔着,就是太小了,才6平方米,月租也是300块,我差点就把房子回掉了,又想还是等到明天星期一你来时,问问你再决定……
  要要要!来弟急得跺脚。早知道还有这个房,我也不发愁了。就让他们小两口去住吧,孩子还跟着我们……来弟把头上滑下来的围巾拉上去,又捋起袖口看了看手表,说:明天一早我7点就来,活儿忙完了,我就去那里看一看,好不好?
  梅子点点头。昏暗的路灯下,梅子看来弟的脸,几天就瘦了许多。
  来弟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说梅老师你真是个好人,我怎么谢你呢?梅子说谢什么,你在我家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来弟又看了看表说,梅老师要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还有一大堆破烂要去收拾,等明天晚上儿子下了班,就把家搬了。房东说最晚后天,一定要我们全部搬走……来弟刚走几步,又回过来,急急忙忙说:老家有个侄女来了,也想在北京做钟点工,梅老师如果有便,可问问朋友要不要钟点保姆……
  梅子说我知道了,你快走吧。
  来弟冲过马路,朝着刚进站的一辆公共汽车跑过去。
  望着来弟的背影,梅子想,来弟的劳累恐怕是没完的,每个钟点里都有可能发生新的麻烦。若是能帮她就帮她一把,有时也不过是举手之劳的事。其实自己对来弟好,也并不完全是为了来弟,而是为了自己。实际上她担心的是来弟万一搬得太远而不能再来这里,她不愿失去来弟。她对来弟已经有了依赖,她的工作成果和生命的价值,其中有一部分,是要靠来弟的服务和劳动来换取的……
  来弟在心里同自己说笑话
  21:00——
  来弟急急忙忙赶到家,小孙女还是已经睡着了。从这次回到北京,她一直是和爷爷睡一个床的,早晚两头见不着爹妈和奶奶,她除了爷爷谁都不要。
  炉子上热着留给来弟的饭。她爷爷带孙女还管买菜做饭,做得一点不比自己差。
  来弟大口大口地吞咽着,一会儿就把剩饭都打扫干净了。
  来弟给炉子添了块蜂窝煤,坐上了一壶水。冬天用炉子烧水做饭还能取暖,到了夏天,只好用煤油炉电饭煲的瞎对付。儿子刚来那一年,还到人家单位的木匠房去拣碎木头刨花的用来烧火……
  大杂院的平房,没有暖气也没有煤气,屋子里比外头暖和不了多少。
  水热了,来弟就开始洗衣。孙女的儿子的媳妇的女儿的还有自家男人的,每天总有那么几件。来弟虽是在外挣钱,但来弟不管孙女不买菜不做饭——要是再连衣服也不洗,来弟还像个女人么?
  来弟一边洗着衣服,一边就把房子的事对全家人说了。
  她说那两处房子加起来,一共才600块,值。一家人分开两下住,饭钱是要比以前贵,但各人都住得自在些。她和老头还有士莲和小孙女去住地下室,如果嫌潮,可以每天晚上把孩子接到新疆村的平房里住,第二天一早上班前,再送到她们这里来……或者,干脆就让她爷爷每天早上到平房去上班好了。
  她说完了,屋里一点声音没有。
  后来她男人咳了一声,说莲她娘,你说怎么就怎么,我听你的。
  士莲说就这么办吧,儿子也点了头。最后儿媳妇说了一句:妈你说的那个地方,明天我找个空,跟你去看看……
  来弟沉下脸说:明天大家都4点起床,一早就把铺盖行李都捆好,等我们去看了房,要是还过得去,晚上就分两下搬。谁要想享福,以后回老家享去!
  一个个都钻被窝里,悄没声地躺下了。
  来弟收拾着床角绳上的干净衣服,把它们装到几只纸板箱里去。
  大家都挺齐心合力的呢。来弟满意地想。人要吃得下苦,这日子就有盼头了。
  来弟把窗台角落上搁着一只旧闹钟拿过来,对准了4点,狠狠地上满了发条,又用手掌轻轻揩了揩钟面上的灰尘。
  闹钟是老式的,少说也有20多年了,圆圆的顶上还有两只铃,钟背后淡绿色的漆磨得像一块块疤。不过,这只钟虽然不好看,却是准得不能再准,它若是走到12点,你准保就能听见收音机里的报时声,一分都不差。就为这个缘故,来弟每次搬家都得先把它带上——钟表是给你看时间的,好看难看假如看不准钟点有个屁用!来弟想起那家人大扫除的时候,竟想把它扔掉,幸亏让来弟拣了回来,在自己家里派上了大用场。
  来弟轻手轻脚地归拢着她的家当——一只旧电风扇、一台黑白电视机、一只电饭煲、还有几只大纸箱。纸箱如今空着,原来塞得满满的棉服旧毛衣裤子衬衫什么的,都在过年回老家的时候,大包小包地背回去,分给村里的乡亲了。那些衣服旧是旧,都干干净净的,干活穿还挺结实;身下这只带轱轳的床,是孙家给的;吃饭的方桌是赵家给的;那些家什电器,有的是张家,有的是李家。别看样子过了时,用起来差不到哪去;东家给一件、西家给一件,来弟做了七八年钟点工,攒起来的东西足够她凑起一个家了。来弟身上的衣服,从头到脚没有一样是花钱买的,连皮鞋和拎包都是主家给的,来弟从来不嫌,给什么来弟都要。好好的东西扔了可惜,谁用不是一样用呢。再说,来弟在城里打工,不用城里人的东西白不用。这又不是在老家,穿谁的衣服人家也不知道,谁笑话谁呢。
  妈,你瞌睡了吧,早点睡觉哦。儿子的声音从布帘子后面传来。
  来弟嗯了一声,这才觉得自己的眼皮都抬不起来了。
  来弟封好煤火,倒了一盆洗脚水,把脚浸泡在热水里。一股热烘烘的水气顺着脚杆直往上升,浑身都软软地酥下来。她想,当初幸亏是早早出来到城里做了保姆,要是一直蹲在老家那个地方,一辈子受穷不说,还不知道要受婆婆多少气,定是比做保姆还不如呢。自己虽说在外面做保姆,但回到家里,就是她说了算,一家人都听她的,凡事都是她拿主意。——外面做佣人,家里做主人——来弟在心里同自己说笑话。这样也蛮好的啊。许多城里人,别看他走在马路上挺神气,其实还不知道家里家外,他在给谁当佣人呢……
  置于不同的陷阱之中
  22:00——
  将近10点的时候,梅子接到芦迪的一个电话,问她是否在看电视,今天的电视节目临时有所调整,10:05左右,8频道将要重播他的一个专题片,让梅子这次一定不要错过。
  梅子放下手里的报纸,把电视打开了。按到8频道,把声音关了,一边翻着报纸一边等着屏幕上出现那个专题片的画面。
  梅子很少看电视。以前订过电视报,总是把这一周中想看的节目时间,用红笔划上道道,以便提醒自己不要忘记。但真到了那个时间,不是想不起来,就是预告不准时让人没有耐心再等。电视把每天的时间都割成一块一块的,任你取用。电视的每一个钟点都把不同的人钉在了不同的频道上,生命也因此被分割成若干个板块,你消磨时间,同时让时间也吞噬和消磨着你……
  房间里很安静,能听见各个角落里传来的时钟和表,细微而急促的嘀嗒声——梅子总觉得像是自己的脉搏,正踩着生命的节律一步步行走……
  忽然就有脆而尖锐的笛声响起——嘀嘀两声,稍纵即逝。
  是手表的报时声。10点钟。到时间了。
  到时间了——已成为城里人使用最频繁的词汇。梅子苦笑。电梯到时间关闭,你就得一层层爬上去;飞机到时间起飞,你误了点因此失去了一次重要的发展机会;股票市场你提前抛出或是过时吃进,都可能使你一次性损失大笔财富……核武器的起爆装置,更是用倒计时方式,精确程度可至0。00几秒……城市是用钟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