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节
作者:上网找工作      更新:2022-05-05 13:46      字数:49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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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布罗,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是不是一切都真的要完 了。”
  我甩开我的手,对他说:“瞧瞧你的脚,你这猪猡!” 在他的两脚之间有一滩水,而且还一滴滴地从他的袴下 往下滴。
  “这是什么?”他惊慌地问道。 “你撒尿在裤子上,”我告诉他。 “不会的,”他愤怒地说:“我没有撒尿,我一点都没有觉 得。”
  那比利时人走近我们。他假装关心的样子说:“你感到不 舒服吗?”
  汤姆没有回答。那比利时人看看那滩尿,没有说话。 “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汤姆恶狠狠地说:“但是我并不害 怕,我发誓我不害怕。”
  那比利时人不答话。汤姆站起来,走去屋角边撒尿。他 扣着裤扣走回来,又坐下来,不发一言。那比利时人拿着本 子在记录。
  我们三个人都瞪着他看,因为他是活人。他有活人的举 动,有活人的心意。在这地窖里,他冷得发抖,正如活人所 应发抖那样。他有一个柔顺而养得很好的身体。我们这些人 几乎不再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了—— 无论如何不是同样地感觉 到了。我很想摸摸我的裤裆,但是我不敢。我看看那比利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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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他弯弯地站着,能控制自己的筋肉,他是能够想明天的 人,而我们,只是三个没有血肉的影子。我们瞪着他,象吸 血鬼似的吸取他的生命。
  他最后走到小璜身边。他是由于职业的动机或是由于慈 悲的冲动而去抚摸他的脖子吗?如果他是出于慈悲的心理,那 是整夜之中唯一的一次。
  他抚摸璜的头部和脖子。那小孩就让他抚摸,眼睛还一 直望着他,突然,抓住他的手,用奇异的样子注视它。他那 只铁钳般的手握住比利时人那只肥嫩而又红润的手。我猜想 会出什么事情,汤姆也一定这样猜想着,但是那比利时人却 不在意,他还象父亲似的微笑着。一会儿,那小孩把那只红 润而又肥嫩的手放到嘴上,想去咬它。那比利时人急忙缩回, 踉跄地退到墙边。他颤惊地看了我们一眼,他一定立刻明白 我们已不象他那样是人了。我笑了起来,一个守卫惊跳了一 下。另一个睡着了,他那张大着的眼睛是空洞的。
  我感到疲倦,同时又太紧张。我不愿意再去想那黎明时 即将面临死亡所发生的事。那是没有意义的。我只觉得是一 些字眼和空虚。但是只要我试想任何别的事情,我就觉得一 排来福枪口对准了我。也许我已经不下二十次体会到我的枪 决,甚至有一次我想这次可真完了:我一定已经睡着了一分 钟。他们把我拖到墙边,我挣扎着,我求饶着。我惊醒了,看 看那比利时人:我怕我在睡梦中叫喊过。然而他却在弄着髭 须,他未曾留意什么。要是我愿意,我想我可以入睡片刻,因 为我已经有四十八小时没有闭过眼。我困极了。但是我不想 失去剩余的二小时生命:他们会在黎明时叫醒我,我会睡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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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朦胧地跟着他们走,而后糊里糊涂地死去!我不想这样,我 不想象一只动物似地死去,我要体验。再说我害怕作恶梦。我 站起来,来回踱着步子,想改变我的思念,我开始回想我的 过去的生活。一连串的回忆凌乱地回到眼前。好的和坏的都 有—— 或者至少“以前”我这样称呼它们。有脸孔和故事。我 想起在凡伦西亚的节日中一个矮小的斗牛士的血脸,我的一 位叔叔的脸孔,雷蒙·葛里斯的脸孔。我回忆我整个的生活: 我怎样在一九二六年失业了三个月,我几乎要饿死了。我回 想在格兰纳达的一个长凳上过夜!我三天没有吃东西,我很 愤怒,我不愿死去。这使我微笑了。我多么狂热地追求幸福, 追求女人,追求自由。为什么?我曾想解放西班牙。我敬佩 比尹马加尔,我参加无政府主义者的运动,我在群众的集会 中演说,我一切都是很认真的,好像我是个不朽的人物。
  在这瞬间,我觉得我的全部生活都涌现在我的眼前,于 是我想:“这是一个绝对的谎。”它不值什么,因为它已经完 结了。我不明白我怎样会跟女孩子散步、欢笑:要是我知道 我会这样的死去,我恐怕连小拇指头也不会动一动了。我的 生命摆在我的前面,闭上,完结,象一个囊袋,然而里面的 一切都没有完成。有个时候我试着去批评它。我很想告诉自 己说,这是一个美丽的人生。但我却不能对它下判断,因为 它只是一个草稿。我曾经把自己的时间消耗在追求永恒,我 什么都不明白。我什么都不怀念,有如此之多的事情我该怅 望的,曼沙尼酒的味道或是夏天在加底斯小湾上的洗浴。然 而死亡使一切都失去了诱惑力。
  那比利时人忽然起了一个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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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朋友,”他对我们说:“如果军事单位允许的话,我愿意 为你们带个信,带点纪念物,去给爱你们的人……”
  汤姆喃喃地说:“我什么人都没有。” 我没有作声。汤姆等了一会儿,好奇地望望我。“你不带 几句话给康恰吗?”
  “不。”
  我讨厌这软弱的同伴,这是我的错,我在前一天夜里把 康恰的事告诉他,我应该抑制自己。我和她来往有一年的时 间。昨天晚上,我真想见她,只要能见她五分钟,就是砍掉 我一只手臂我也愿意。这就是为什么我谈起她,我无法抑制 自己,现在我却不再见她!我已经不再有什么话对她说。甚 至我也不想怀抱她:我的躯体使我战栗,它变得灰暗又不断 冒汗—— 我也不能确定是否她的躯体使我战栗。康恰如果听 到我死了,一定会哭泣,她一定会有好几个月的时间对于人 生感到乏味。但是要面临死亡的仍然只是我啊!我想着她那 温柔、美丽的眼睛,当她望我时,总有某种东西注入到我的 身上。但是我知道这已经完结了;如果她“此刻”望着我,她 的目光一定还停留在她的眼睛里,而不会传到我的身上。我 是孤独的。
  汤姆也是孤独的,但是和我并不同。他交叠双腿坐着,露 出一种微笑的样子注视着那个长凳。他的神色愕然。他伸出 手来,小心翼翼地摸着木头,好象是怕弄破什么东西似的,随 后又迅速地把手缩了回去,还打了一个战栗。如果我是汤姆, 我是不会用触抚长凳来自娱的,只有爱尔兰人才会这样。不 过,我也觉得这里的一切东西都走了样:比平时更为模糊,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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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稀薄。我只要看看那张长凳,那盏灯,那堆煤屑,就可以 感到我快要死了。自然我不能很清晰地想到我的死,然而我 却到处看见了死亡的影子,在一切东西上面,它们已经隐退 到某个距离,犹如人们在一个垂死者床边低沉地说话一般。汤 姆刚才在长凳上所摸触的,正是“他的”死亡。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有人来告诉我,说我可以安然回家, 说他们已经饶了我的命,我还是会感到漠然:当一个人失去 了永恒的幻觉时 几小时或几年的等待,对他来说是完全一 样的。我一无所有,我是很平静的。然而这是一种很可怕的 平静—— 原因是我的躯体;我的躯体,我用它的眼睛看,我 用它的耳朵听,但它已不再是属于我的了;它冒汗,它发抖, 我不再认识它了。我不得不碰它,看看它究竟会变得怎么样, 好象是别人的躯体一样。有时候我还感觉它,我感到沉没,感 到滑落,犹如置身于一架急剧下降的飞机上似的。或者感觉 到我的心在跳。但是这并不肯定我什么。从我身体出来的一 切东西都是扭曲的。大多数的时间是沉静的,我只感到一种 重量、一个龌龊怪物压着我;我感到好象和一个巨大的毒虫 系在一起。我摸摸我的裤裆,已经湿了;我不知道是汗或是 尿,为了小心一点,我就走到那一堆煤屑边去小便。
  那比利时人拿出手表来看看。他说:“三点半钟了。” 杂种!他一定是故意这样做的。汤姆跳了起来,我们都 没有留意时限已到了。黑夜象一块阴沉而无形的东西笼罩着 我们,甚至于我还没有想起它已经开始了。
  小璜哭泣起来。他捏着手,恳求着:“我不要死,我不要 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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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挥动着手臂在整个地窖里跑,随后就倒在一张草席上 呜咽起来了。汤姆忧伤地望着他,甚至于连想去安慰他的意 念都消失了。其实也用不着:这小孩比我们还要吵闹,但是 他的痛苦却较少:他正象一个以发烧来抵抗病痛的病人,如 果不发热,痛苦会更剧烈。
  他哭泣:我可以很清楚地看出他是在怜悯自己;他并不 想到死。在这一秒钟,只在这一秒钟,我真想哭泣,为了怜 悯自己而哭泣。然而正好相反:我瞧瞧这小孩,我看到他那 抽泣的削瘦的肩膀,我感到自己的忍心:我既不怜悯自己也 不怜悯别人。我对自己说:“我希望勇敢地死去。”
  汤姆站起来,他走到那圆洞的下面,开始等待着日光。我 只希望死的干脆,我想的也只是这个。但是当医生把时间告 诉我们时,我感到时光飞逝,一点一滴地流去。
  天色仍是黑暗,我听到了汤姆的声音:“你听到他们了 吗?”
  一队人走向院子里。 “听到了。”
  他们在干什么?他们怎能在黑夜里就枪毙人?” 过了一会儿,我们就不再听到什么了。我对汤姆说:“天 亮了。”
  彼得罗站起来,打了个呵欠,于是走过去吹熄了灯。他 对他的伙伴说:“冷得要命。”
  地窖完全灰暗了。我们听到远处的枪声。 “开始了。”我告诉汤姆,“他们一定是在后面院子里干 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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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汤姆向医生要了一根烟。我不想要;我不想抽烟,也不 想喝酒,从这个时候起,他们不停地开枪。
  “你知道怎么一回事了。”汤姆说。
  他想再说下去,但是沉静了下来,他转过头看着门口,这 时,门打开了,一个尉官带着四个士兵走进来。汤姆把香烟 扔到地上。
  “史丹波?”
  汤姆没有回答。彼得罗指出他来。 “璜·米巴尔?”
  “坐在草席上的那个。”
  “站起来,”那尉官说。
  璜一丝不动。两个士兵把他挟起来,可是当他们一放手, 他就瘫倒下去。
  那两个士兵踌躇起来。 “象他这个样子并不是头一个。”那尉官说。“你们两个把 他抬出去,下面的人会处理他。”
  他转向汤姆说:“走吧!” 汤姆走在两个士兵之间。另外两个士兵跟在后面,抬着 那小孩。他并没有昏过去;他的眼睛睁得很大,眼泪沿着面 颊滚流着。当我跟着要出去的时候,那尉官叫住我。
  “你是伊比达吗?” “是的。”
  “你在这儿等着;他们一会儿会来叫你的。”
  他们走了。那比利时人和两个卫兵也走出去了,留下我 一个人。我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我倒希望他们早点了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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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了。我听到差不多间隔而有规律的枪声;每一下枪声都使我 打一个战栗。
  我真想扯掉头发大声狂叫。但我咬紧牙关,双手插在口 袋里,因为我要死的坚强。
  一个小时过后,他们来叫我,把我带到二楼的一个小房 间,这房间充满了雪茄烟的气味,而且闷热得很。两个军官 坐在椅子上抽烟,膝上放着一些文件。
  “你是伊比达吗?” “是。”
  “雷蒙·葛里斯在哪里。” “我不知道。”
  问我的这个人是个矮子。他那眼镜后面的眼睛露出凶光。 他对我说:“到这里来。”
  我走过去。他站起来,抓住我的胳膊,瞪着我看,好象 要把我看得无地容身似的。同时,他使尽全力捏着我的胳臂 筋。他并不想伤害我,只是想耍耍而已:他想摆布我,他还 想使我闻闻他口中的臭气。就这样过了一会儿,我差不多要 笑出来。想吓唬一个将要死的人是很费事及无效的。他猛力 地把我推开,然后又坐下去。他说:“不是你的命,就是他的 命。要是你告诉我们他藏在哪里,我们就饶了你的命。”
  这两个带着马鞭穿着马靴的家伙,总有一天也要死的。比 我晚一点,但是不会晚得太久。现在他们却忙着在那堆皱褶 的文件上寻找人名,他们追索着他人,然后拘捕或枪决他们; 他们在西班牙的将来以及其他的事情上,都有他们的看法。他 们那狭小的活动在我看来是可厌而好笑的;我觉得他们都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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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狂了。 那小矮个子还一直盯着我,一边拿着马鞭抽着他的马靴。 他那一切的举动都是有用心的,为使他看来象一个凶猛的野 兽。
  “怎么样?你懂了吗?”
  我不知道雷蒙在哪里,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