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节
作者:插翅难飞      更新:2021-02-16 20:44      字数:4799
  百里青衣顺从地踏出门去,转身掩上门之前还婆妈地又叮嘱一句:“一定要换上啊。”
  “一定一定,我一定……”正着恼他婆妈之际,她眸光扫过他搭在屏风上的衣物,一个炸雷在她脑中爆开,她僵硬地定住。
  察觉她话语中的惊异,他唇边逸出一丝笑,轻轻关上房门。
  浴桶内的水无儿再也无心留意他离去与否,她死死地盯住屏风上一堆浅色衣物,最上面的那一件,无论从色泽,材质,款式还是花样上来看,都是一件……
  一件粉白的抹胸!
  百里青衣若无其事的声音逡巡在她耳边:
  “这是椒叔特地为你准备的干净的衣服。”
  “你一定要换上啊。”
  他们……早知道她是女的?
  好不容易找回理智的她,缓缓转身靠上浴桶边,托腮低忖。
  以她一个区区的小乞丐,能引得百里家的人如此关注,这其中……大有文章。
  唉,只是真的要她换上女装去面对他们么?她伤透了脑筋。
  侬语何人
  肠断,
  绣帘卷,
  妾愿身为梁上燕,
  朝朝暮暮长相见,
  莫遣恩迁情变。
  “妾愿身为梁上燕啊……”面容清奇的中年女子负手立在小舟的最前端,江风吹得她一身红衣猎猎作响,眉宇间一丝的沧桑,一丝的悲悯,一丝的孤傲,又带一丝的冷酷,说不清也道不明。
  “夫人在念什么?”身后两个捧着茗茶的小婢中有一个胆大的好奇心起。
  中年女子似乎心情颇为祥和,只淡淡道:“这是中原的词句,你不懂的。”
  小婢撇了撇嘴:“怜花自然是不懂,中原人说个话也这么麻烦,总是这么花啊鸟啊,风啊水啊的。”
  另一个小婢慌忙捏了她一把:“你知道什么?别坏了夫人的雅兴!”
  中年女子却微笑起来:“照水说的是,你这不知好歹的丫头,还不掌嘴!”
  怜花颤了一颤,不甘的看一眼照水,又看看中年女子丝毫不像开玩笑的样子,只得乖乖举起手,重重地打上娇嫩无瑕的脸颊,红色的巴掌印一个接一个地印上去,她咬着牙,却不敢停,只因她的主子没有叫停。
  中年女子只兴味盎然地瞟了一眼,便现出无趣的样子,然而她却并不喊停,而是朝后叫着:“无过!”
  一个男子飞身而至,轻轻飘落舟头,右边的袖子随风摆动,里面却是空空如也。
  “花间堡的事情办好了么?”
  “全照夫人的意思,花间堡堡主斩首,其家人女子各断一足,男子各断一臂,仆从俱无损伤。”
  “办得好。”中年女子微微颔首,“总要叫中原人知道,寡情薄悻,出言无状的下场。”
  “夫人,再往下游去就是乔帮势力范围了,您看……”
  “乔帮么?”中年女子冷冷的目光投向远方,半晌,突然恼怒起来,骂道:“贱婢,还不住手!吵得心烦,你是存心激我心病发作么?”
  “夫人……”怜花已经哭出来了,花容月貌早肿成一面猪头肉,却还是无辜地呆望着,不知自己会遭遇怎样的未来。
  “照水,给我断了这贱婢一根手指!”她拂袖而去。
  照水平静地转向惊吓过度几近晕眩的怜花,叹了一下:“夫人的脾气阴晴不定,你是知道的,怎么还是胡说八道?我也只有对不住了。”
  “照水姐姐!”怜花怕极而悲,重重跪下,“求姐姐慈悲,我下次不敢了,不敢了!”
  照水没有回应。
  稍顷,平静无波的江面上,一声女子的惨叫响彻云际。
  ※※ ※
  犹犹豫豫地跨进大厅,迎面撞见百里兄弟三缺一,百里寒衣,铁衣和缁衣。
  还好还好,水无儿万幸地吐了口气,她就是不想看到百里青衣,尤其是在这种状况下。
  百里寒衣见到她,有些愕然地踏前两步,露出身后正挂着的物事。“你是……”
  水无儿不经意地瞟了一眼他身后,这一瞟之下,大惊失色,她调头就走。
  “小姑娘请留步!”背后三兄弟同时急切地开口。
  小姑娘?她狠狠地拧住眉。不习惯他们三人这么彬彬有礼的对她,她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小姑娘,你不是府中之人吧?”百里寒衣一副温柔公子的样子靠近她,眼睛里的神色却一点也不简单。
  咦?她闻言错愕地看着他。他认不出来么?“嗯,不是……”
  百里铁衣却一把推开他,笑道:“当然不是府中之人,我们府里什么时候来了这么一个天仙似的小女娃儿。小妹妹,你今年几岁了?长得好可爱哦……”
  天仙……水无儿倒抽一口气,瞠大眼睛倒退两步,险险躲开百里铁衣笑得恶心得要死得大脸,却躲不开浑身如雨后春笋的鸡皮疙瘩。
  果然乞儿和天仙待遇迥异,她还记得之前百里铁衣是如何拎着她说教。
  百里寒衣快速地瞪了弟弟一眼,又问道:“可否请问小姑娘芳名?”
  “咳……”她清了清嗓子,眼光却不自主的飘向他身后。应该……没问题吧?
  “水无儿。”
  “……”
  “水无儿!”百里铁衣慌不迭地捧起自己的下巴。“你是说,住在我们家的大小乞丐里的小乞丐?”
  什么大小乞丐里的小乞丐?她翻翻白眼,她扮男装看起来是比有儿还要年纪小,但事实上她比他整整大上六岁好不好?算起来,她若是正常婚嫁年龄出嫁,现在也该是几个孩子的妈了。
  初惊过后,百里寒衣只是微微蹙眉,思考着什么,百里缁衣却在背后冷冷道:“三哥又不是刚刚才知道她是女的。”
  果然不出她所料!
  百里铁衣神色委屈地道:“我是知道她是女的,可我哪里知道换了一层皮差距会这么大……”
  “喂喂,”水无儿终于忍不住不满地敲敲他手肘,“什么叫做换了一层皮?”
  “嗯……”百里铁衣也察觉自己用词不当,尴尬地挠挠头。
  “二哥不觉得她很眼熟么?”百里缁衣又淡淡地开口。
  “是有些。水姑娘是不是曾经与在下有过一面之缘?”百里寒衣点头。
  水无儿背脊微冷,慌忙摇摇头:“没有。像寒衣公子这样的人物,我小乞丐要是见过,肯定会记得的。”
  百里缁衣这死小子,一定要每句话都这么一针见血么?
  “我倒是觉得,水姑娘的身形跟这画像上的人有七八分相似。”百里缁衣再度点明一件事。
  又来了!
  水无儿突然很想把他的嘴巴缝起来。说不定他腿残废的原因就是因为太大嘴巴泄露天机被人打断的哼!
  “大哥,你说呢?”不意他对着她身后,说了这么一句。
  水无儿一僵。
  身后的人却云淡风轻地带过问话:“殷大小姐的画像就是这一幅?”
  “不错。”百里寒衣点点头。
  水无儿不动声色地回头:“青衣公子,……椒叔。”
  “哇!”椒叔满脸讶异地冲上来围着她转了一圈:“你你你真是那个脏兮兮臭烘烘的假小子?”
  太不可思议了,此刻亭亭玉立的女子,身穿水红裙衫,袖底裙脚都绣着一抹雪白的荷瓣,身材姣好,玉颊生香,眉弯如凝黛,眸灿似星子,唇若丹霞,饱满红润,,简直是个粉雕玉琢的水晶娃娃,可爱得紧。一双凤眼却是出奇地协调,中和了稚嫩的五官,又平添一缕闲雅淡定。这女孩儿不比宇文家大小姐的绝艳清丽,也不比宇文家二小姐的艳若桃李,然而清眸流盼处耀若春华,有着他老头儿平生未在任何女子身上见到过的一派从容洒脱的风流气度,仿佛……仿佛是厅里屏风上采菊东篱下的陶渊明摇身一变变作女儿身走了下来一般。
  百里青衣眸中霎那间掠过如鹰般锐利的神情,然而只是一霎那。他盯着她看了半晌,便迅速转移了注意力。
  “这画……”
  “不错,”百里寒衣苦笑,“这画帮不了什么忙,我也没料到天下仅此一幅的殷大小姐绘像竟是……”
  竟是没有脸的。
  画中的殷悟箫发如黑瀑,肤如凝脂,身姿曼妙匀称,衣袂轻而不透,头部微偏,只是脸上一片空白,五官皆无,相当的不协调。
  “殷大小姐一向不以真面目示人,这一幅画是她闺中密友石漫思石大姑娘所画。据石大姑娘所言,此画画于殷大小姐芳龄二八之年,距今已有六年了。”
  “这石大姑娘不会是故意耍着我们玩儿吧?”百里铁衣心有不甘。
  “应该不会。”百里寒衣摇摇头,“石大姑娘与殷大小姐情同姐妹,关怀之情溢于言表。”
  “那,我么再去找她画一幅?”
  “不必了。”百里青衣淡然阻止,“石大姑娘的心思玲珑天下闻名,若真有心让我们瞧见殷大小姐的真面目,必不会不作任何说明就转交此画,除非……是这画中另有玄机。”
  耳边传来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咳,他扬眉看去,只有水无儿把头埋得低低的。
  “二弟四弟,你们曾与殷大小姐有过一面之缘,你们看呢?”
  咦?水无儿微讶地抬起头。
  百里寒衣苦笑:“当日我们之间隔了整整一条街,况且她还戴着面纱,哪里算得上是一面之缘?”
  “那依你看,殷大小姐性情如何?”
  “才情举世无双,这是不用说的。性格是狂狷了些,但也是通情达理之人,而且,说话办事及为爽快,毫无酸腐之气。”
  百里缁衣这时插口道:“我倒认为,值得深思的还是她应对青衣绝对的态度。”他口中说着,双眸却一直盯着水无儿。
  “什么态度?”
  百里寒衣道:“我也有同感。当日云阁诗擂,殷大小姐的才情之高,全天下的人都亲眼所见,青衣绝对,不应难得住她。”
  “还有一点,她认输之时,心神不宁,口中喃喃自语,只说:‘我不会对’,而不是‘我对不上’。”百里缁衣看向水无儿的目光越发清冷。
  “你们的意思是……她不是对不上,而是不敢对?”
  百里铁衣叫唤着打岔:“我早说大哥穷极无聊,做什么青衣绝对,不就是因为你二十二岁那年……”
  “铁衣!”百里青衣沉声喝止他,声音不大,却威力十足,有效地阻止了百里铁衣的大嘴巴。
  百里铁衣摸摸鼻子,缄口不语。
  百里青衣眼光飘向屋内唯一穿女装的人儿,她低垂螓首,腰间,翠玉色的丝带挽着独特的鸳鸯环佩结。他再看向那张没有脸的画,画中人柳腰款款……也打着鸳鸯环佩结,手法一模一样,旁边还垂着一个嫣红的血玉玲珑坠。
  ※ ※ ※
  好容易哄睡了水有儿,水无儿走出他的房门,秀气地望着满天星子打了个哈欠。
  她不是个工于心计的人,她虽然冰雪聪明,却不是如漫思那般用在与人勾心斗角上。从前锦衣玉食,家教森严之时她就是个狂放不羁的性子,行事没什么章法又争强好胜,女儿家家该有的温柔细心她却不在乎,反倒是经过一段乞丐生涯,性子平和了许多,也懂得了何为柔婉顺承。
  她不是没有看出,百里青衣今日略略几语带过了许多她身上令人存疑的问题,他仿佛并不对她有所防备,甚至也无探问之意,那么他留她在此究竟为何?
  水红裙裾滑过亮着淡芒的小窗,又退了回来。她好奇的停在窗边。
  这男人,晚晚都来偷酒吃么?
  透过薄薄的窗纱看进去,他的侧脸还真是好看。造化是何等的不公,给了一个人才华,品行,武艺,还嫌不够,要再给他绝美的容颜。
  窗内人也不知是因察觉了她的停留还是无心之举,竟也转过头来,懒懒地看定了纱窗外的红扑扑的脸儿。
  当下水无儿的胸腔内扑通扑通狂跳了几下。那江湖女子梦寐以求的俊美脸庞此刻染上了半分酒意,漆黑的眼眸却更显深邃,深得……教她的心坠得深不见底。
  他就这样凝望着她,既不开口叫她,也不赶她离开,仿佛……仿佛他只是独自欣赏着窗外的一抹风景。
  他是喝醉了么?
  在他的视线从四面八方包抄过来把她裹得密不透风之前,她忍不住闪身离开窗边,躲在墙后。
  为什么总要她看到他不冠冕堂皇,不完美无暇的一面?水无儿无力地垂肩,她讨厌这样,若他一直是这么不偏不倚,严谨稳重,也许她就可以像大多数的江湖人一样,安心地相信他,依赖他,认为他理所当然把一切办得妥妥当当。
  可是他不是。私底下的他,倒更像个随性的闲散隐士,总让她觉得慵懒而促狭,让她觉得不忍加诸他身上如此多的理所当然,让她觉得……不可不防。
  她认命地敛起裙裾,踏入房内。
  “有好酒,一起喝吧?”
  翌日,某人捧着一颗疼痛欲裂的脑袋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