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7 节
作者:天净沙      更新:2021-02-17 13:42      字数:4774
  贰贰 天星如雨
  新筑就的马球场上,用石碾压得如镜面般平整,又遍浇了麻油,即便是天干不雨,也不起灰尘。一身轻衫的李隆基,正策马持杖,在球场上驰骋。然而,和往日不同,今天和他一起打球的葛福顺、陈玄礼、李仙凫、刘幽求、麻嗣宗等人,一个个无精打采,李隆基见这球胜得极是轻易,于是笑问:“诸君为何心不在焉?”
  葛福顺满脸急切焦躁之情:“如今形势危急,哪有闲心打马球为乐?”刘幽求也附和道:“是啊,据人密报,韦后和宗楚客等人不久就会矫诏诛杀我等,到时候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一切都来不及了。”
  李隆基却淡然一笑,说道:“且莫着急,了一事说一事,现在且打球为乐,不必多想。”
  眼见红日已坠,夜幕低垂。李隆基置下肉菜果蔬,大家团坐进食。葛福顺心中依然是郁郁难平,拿起酒壶来准备痛饮一番,借酒浇愁。哪知甫一入口,却觉得凉沁沁的并无半点酒味,当下诧异道:“临淄王一向轻财好客,如今怎么连酒也不管了?让我喝起凉水来了?”
  麻嗣宗也察觉到了,同样疑惑道:“是啊,我这杯子里也是清水,这是为何?”
  刘幽求心思机敏,他想李隆基绝非吝啬之辈,就算是寻常官宦待客,也没有用水充酒的道理,既然不让喝酒,想必要有大事要办。他脑子中灵光一闪,兴奋地说道:“临淄王,难道举大事之期,就在今夜?”
  李隆基又是淡然一笑,轻叹道:“刘兄,你不该过早说破,葛将军他们一激动,恐怕饭都吃不下了。”
  葛福顺一听,兴奋地将酒碗摔出去几丈远,拔刀大叫道:“今夜就动手,太好了!我这就潜入万骑营,取了韦播、高嵩这两个家伙的狗头!”
  正在此时,天空中流星四散,如雪飘一般。大家都看得呆了,过了一会儿,刘幽求拊掌大笑道:“天象如此,机不可失!还多说什么,抓紧行动吧!”
  李隆基也戄然而起,拔剑出鞘:“先发者制人,后发者制于人。我早就定好今夜举事,如今是箭在弦上,成败与否,在此一举!”
  众将抑制住内心的欢呼,凛然听命。一时帐里鸦雀无声,静得连心跳的声音几乎都能清晰地听到。
  皇宫之中,韦后半卧在龙榻之上,心绪不宁,晚膳也无心享用,只是让侍女们进了一碗冰糖燕窝羹。虽然前不久,她和上官婉儿及众位亲信计议,立中宗年方十六岁的小儿子李重茂为帝,好让自己临朝摄政,总揽大权。
  在上官婉儿的建议下,之前韦后已下令征府兵五万屯于京城,令韦捷、韦灌、韦璿、韦锜、韦播、高嵩等统领。但太平公主和李隆基的身影却依然不时浮现在她的眼前。
  所以,她就在刚才下定了决心,让上官婉儿拟了一份诏书,给相王李旦、临淄王李隆基、太平公主、谯王李重福等定下谋反作乱的罪名,要派羽林军和那五万府兵一起行动,彻底诛杀这些人,老少良贱一个不留。
  黄昏时的深宫里,韦后命人拉上了厚厚的帘幕,暗得不得不点燃了灯烛。上官婉儿听此消息后,神情却是镇定如恒,她摇笔云飞,没多时就拟好了诏令,韦后看过后,亲手加盖了御印,接着让婉儿派宦官出宫,密传给亲信韦温,让他奉旨调诸路人马行事。
  然而,当婉儿走过,韦后因初次做主,密令此等大事,心中一直忐忑不安。正欲让宫女去御医处取一枚安神丸来,却听得宫女宣告,安乐公主进宫来了。
  安乐公主不知今夜将发生天翻地覆的大事,仍旧喋喋不休地询问道:“母后,何时立我为皇太女啊?”
  韦后正心乱如麻,叱道:“你能不能让我安静一会儿?”说罢,她抚着胸口说道,“这几日啊,我这一颗心就好像用一根细丝线悬着一般,说不定哪天一口气上不来,就和你父皇一样归天了。到时候看还有谁疼你爱你?”
  安乐公主听罢,也心有所动,于是温声说道:“母后,我不惹你生气啦。要不这样,上官婉儿劝我,和当年则天女皇召集‘北门学士’参与政事一样,我也选用一批忠于咱们的臣子,让他们帮我们出出主意,处理一下国事,可好?”
  韦后看了安乐公主递过来纸笺,上面写有几个人名,都是平日里谄媚于她的一些亲信小人:如帮她拉车的那个司农卿赵履温、娶了韦家奶妈的御史大夫窦从一,还有韦后的妹夫临汴王李邕等。韦后欣喜道:“经此大事,我的裹儿终于知道为母亲分忧了。”
  安乐公主经此一夸,不禁欢呼雀跃,连忙说道:“我要回去好好画一下眉,试一下衣裳。这许多天来,我都没仔细装扮过,明天要召集大臣们议事,我可要让他们好好瞧一下皇太女的仪范。”
  韦后见安乐公主竟然现在就以“皇太女”自居,不禁又暗自叹了口气,心想这皇太女可不是你自己说当就能当的,但当下不忍心惹她不快,也不点明,先哄得安乐公主兴致勃勃地回去了。
  安乐公主走出宫门,只见西边天色暗红,接近中天的地方,突然闪过了几颗极为明亮的流星。提灯的宫女见了,惊奇地注视着天空,悄声和公主说道:“公主您看,这么亮的流星!”
  安乐公主懵然无知,并不惊异,反而喜道:“这是神明垂赐天象,兆示我将被册封为皇太女之意啊!”随侍的宫女当然连声称是,谀词如潮。
  羽林营中,韦播和高嵩正在帐里饮酒看舞,之前宫中传出命令,让今夜全军衣不解甲,马不解鞍,全力戒备。韦播和高嵩却不以为然,觉得这只是大惊小怪而已,于是两人相约聚饮,又从平康里的妓坊中叫来几个丰胸肥臀的波斯舞女跳舞助兴。
  韦播笑骂道:“葛福顺那小子,听得先帝猝然驾崩,朝中大权尽归我们韦家所有,吓得连夜逃亡,不知到哪里去了?”
  高嵩恶狠狠地说道:“跑不了,过段时间我们请旨在天南海北、四面八方通缉他,一旦擒获,先剁了双足,再押到京城受刑。”
  两人手中的酒杯“砰”的一声碰在一起,笑道:“以后这长安城,就是咱们的天下了,就算他尊如王爷、贵似宰相,也得看咱们的眼色,哈哈!”
  韦播帐前的亲兵头目名叫韦六,是他的一个远房表弟,生得五大三粗,样子倒是挺魁梧,其实并不精熟武艺,只是靠韦播提携,才混得来羽林军中,平日里借势作威作福,叱打士卒,凶狠霸道。
  然而,在韦播面前,他却像一只驯熟的土狗,低声下气,十分服帖。韦播醉意醺然地说:“韦六,快去催一下,这都酒喝到一半了,那盆鲟鱼炖熊掌怎么还没好?和那厨子说,再晚几分,把他的手切下来炖汤!”
  韦六连声答应,出去办理。
  高嵩盯着波斯舞女高耸的胸脯,低声和韦播说道:“刚才你说切下人手炖在汤里,我和你说件事。有一次,我去擒斩一名犯臣的全家,有个女人长相虽美,却性子霸悍,韦六想奸淫她时却被其乱抓乱咬,一怒之下,就将她掐死了。后来切下来她的两只奶房,蒸熟了大伙吃,也送了我一只,别说,那味道还真不错。”
  韦播也猥亵地吃吃笑着:“是吗?改天有机会,给我也尝尝这味道。”
  两人正说得兴奋,有人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汤盆走了进来,韦播也没仔细看,伸手就揭开盖子,对高嵩说:“其实那美人的乳房,和这炖烂的熊掌倒很有几分相似之处……”
  刚说到此处,却见对面高嵩已是脸色煞白,眼孔里露出十分恐怖的样子。韦播再低头一看,汤盆里哪有什么鲟鱼熊掌,竟然是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是的,韦六的人头!
  高嵩率先“啊”的一声大叫出来,只见来人将汤盆带人头往高嵩头上一砸。这力道威猛无比,高嵩的脑袋顿时被砸得像只摔烂的大西瓜一般,身体也像歪倒的麻袋一样,重重地倒在地上。
  波斯舞女尖叫逃散,韦播也吓得手脚发软,刚想伸手摸身边的陌刀,却被来人一脚踏住手腕,疼得他“哇哇”鬼叫。灯烛下,来人的面目此时看得格外分明,他头发上指,目眦尽裂,正是万骑左营统领葛福顺。
  韦播结结巴巴地说道:“你……反……反……”一个“反”说了半天,也没吐出别的字来。葛福顺轻蔑地看了他一眼,手中的利刃猛然一挥,韦播顿时身首异处。
  万骑营中,葛福顺在一彪人马的簇拥下,用木杆高高悬起韦播、高嵩二人的首级,策马四处高呼:“韦后毒杀先帝,图谋扰乱社稷。现在大伙儿一起诛杀韦氏,拥立相王为帝以安天下,有助逆党者,这杆上的首级就是榜样!”
  万骑营的豪杰,平日里早就看不惯韦播等人的骄横作风,此时大多都轰然而起,欣然听命。
  长安城内,夜禁极严,寻常时日里晚上就少有车马人声。如今这些天,都知道皇帝驾崩不久,国势不安,更是加意地戒备森严。夜幕一降,当真是鸦雀无声,空荡荡的街衢里,只有巡夜甲士的马蹄和打更人的吆喝声,才能像一颗小石子落在沉沉的井水中一样,暂时打破这黑夜中的静谧。
  然而,今天万骑营中却灯火通明,鼓噪之声惊天动地,长安百姓皆被惊起,但均藏在家里不敢出来。老宰相韦巨源刚刚睡下,听得外面喧声如雷,又匆忙起身,颤颤巍巍地非要出去看一下情况。夫人和儿子都跪地苦劝道:“兵荒马乱,凶险之极,等事定之后再出门吧!”
  韦巨源年近八十,却姜桂之性,老而弥辣,他激动得白须乱颤,一把揪开夫人扯住他衣袖的手,又将挡在面前的儿子踢开,让两个老家人扶着,喝令开了宅门,直奔朱雀街而去,口中嚷着:“国家有乱,我是三朝老臣,哪能坐视不管?”
  韦巨源刚走到街口,只见一队人马呼啸而来,手中执着巨斧长锯,还有人抬着云梯,推着撞锤大呼狂叫着向皇城内苑而去。他抢到道路中间,喝道:“你们是何人统领的兵马?奉了谁的号令,竟然敢夤夜之中,凌犯皇宫……”还没等他说完,一名军将骑着快马,一下子将韦巨源撞倒在地,马蹄正好踏在他的胸口,当即口中鲜血狂喷,死在道中。
  内将军贺娄氏听到有人说起城中生变的事情,匆忙跑进宫中,回禀韦后。韦后不以为然,还以为是羽林万骑的人去捉杀太平公主及李隆基等人闹出来的动静。她挥手道:“我知道了,不必惊慌,到天明自有分晓。”
  贺娄氏满怀狐疑,刚退出了皇后的寝宫,却听得鼓声震天,越来越近。接着犹如霹雳一般的巨响不断,一名侍卫满脸沾着污泥的血水,也看不出他哪里受了伤,嚎叫道:“内将军,大事不好,叛贼撞开了玄武门和白兽门……”
  这玄武门和白兽门,是通入内苑禁地的最后一道屏障。贺娄氏闻得,不禁大惊失色,充满疑惑地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谁人反叛?”那名侍卫正要开口,只见远处冲来的兵将张弓举弩,羽箭飞蝗般射来,这名侍卫背上片刻之间就身中数箭,委顿在地而死。
  贺娄氏的胳膊上也中了一支弩箭,吓得慌忙躲在巨大的殿柱后面,才侥幸暂时逃得性命。只听“笃笃”声响不绝于耳,弩箭钉在木柱上,像啄木鸟啄木一般响个不停。她一手扒开宫门,冲着里面拼命嚷道:“皇后,叛贼真的杀过来了,贼势很大,我先抵挡一阵,皇后快逃到飞骑营去!”
  韦后这才惊慌,忙不迭地在她提拔的另一名内将军——尚宫柴氏的护佑下,匆匆赶往芳林门,逃去飞骑营。柴氏找来宫中最为名贵的护身软甲,飞速给韦后穿上,然后背起手脚酸软的韦后就往宫殿后面逃。
  只听得刀声霍霍,贺娄氏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就再也没有了声息。柴氏只觉得后脖颈黏乎乎的,下意识地一摸,满手是也不知从哪里飞溅来的淋漓鲜血。她吓得也不敢回头观看,忙不迭地和几个侍卫紧护着韦后逃开。
  慌忙中,宫女们大声惊呼,四散逃命,打翻的灯烛落在帐幕上,燃起了熊熊大火。要是在往常,柴氏当然要大声叱打她们,但现在却哪里顾得上!
  出得芳林门,好容易来到其侄韦璿统领兵马的飞骑营,韦后脚上的丝履不知何时已然丢掉,她跣着两足,头发也披散零乱。内将军柴氏率先喝道:“韦捷何在,还不赶快出来迎接皇后圣驾!”
  喝了几句,蓦然发现,大帐中那一排顶盔贯甲的兵士都木然不动,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瞧着她们。韦后和柴氏被瞧得有点发毛,正要开口质询,只听有人举剑挑帘,走了进来。
  柴氏眼尖,只见这名魁梧威猛的大汉右手执剑,左手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