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节
作者:
天净沙 更新:2021-02-17 13:41 字数:4758
上官婉儿此时却凝眉思索,对眼前的闹剧似乎视而不见。她在想,隆庆池畔这一闹,那英武睿智的李隆基肯定会有所察觉,他会如何反应呢?忍气吞声不是他的性格,上官婉儿脑海中闪过这样一幕:
女皇武则天当政时,长安城内溅满了李姓皇族的鲜血,而武家子弟如武嗣宗、武三思、武懿宗等人,都是气焰熏天。这武懿宗虽然相貌丑陋,身材短小,指挥打仗时愚蠢无能,但屠杀百姓是心狠手辣。河北百姓被契丹人掳掠去,好不容易逃了回来,他居然斥为通敌,将这些百姓活生生地剖腹挖肝,真是惨绝人寰。
这些情况上官婉儿知道得很清楚,因为当时她在武则天身边执掌机要,批阅过不少控告武懿宗的奏折,当真是声声是泪,字字是血,但有武则天的庇护,武懿宗仍旧稳做高官。当时有一天发生的情况,让她至今记忆犹新。
那一年,李隆基刚刚七岁吧,自己也还是二十八岁的青春年华。那一天,李隆基这个小家伙在几个甲兵的簇拥下去朝堂拜见祖母武则天,正好碰到武懿宗值殿宿卫。獐头鼠目的武懿宗借故呵斥李隆基的卫兵,以显示他们武家的威风,没想到尚为小小孩童的李隆基,却高声叱道:“这是我们李家的朝堂,有你什么事?”
“李家的朝堂”,要知道当时李姓皇族,能活下来的也都改姓为“武”,谁还敢说是“李家的朝堂”?上官婉儿当时心就一揪,生怕这孩子惹怒了武则天,马上就有无妄之灾。可出乎意料的是,女皇脂粉掩饰下的老脸,却少见地绽出了温和的微笑,这一刻,她似乎变成了民间一位慈祥的老祖母。
善于揣摩别人的心理,是上官婉儿非常拿手的本领,但她一直不明白,当时的武则天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态度?是出于疼爱小孙儿的天性,还是从李隆基这个小家伙身上看到当年自己要制服“狮子骢”的骄傲无畏之气?
李隆基,这绝对是个不能忽视的人物,加上太平公主也是他的强援,他更是如虎添翼。上官婉儿又往彩楼上看了一眼,心想:肥头大耳的唐中宗,简直就是头猪,安乐公主就知道胡闹,韦后虽然表面凶恶霸道,但对军国大事却是懵然不得要领。
但是上官婉儿内心希望这样的局面维持下去,这是她一生中最风光快乐的时候。在女皇身边时,她并无半分权柄,只是每天身心疲惫地处理各种烦人的文书奏折,还要小心翼翼地揣摩女皇的心思,稍有不慎,就有灾祸加身。
那天,她只不过是多看了一眼女皇的男宠张宗昌,眉目里流露出动情的神态,结果就被女皇用金簪狠狠地往眼睛上扎去,她慌忙中一躲,刺在眉心处,至今留下一个疤痕,不得不刺成梅花形状来掩饰。
每天清晨,她对镜梳妆时都提醒自己不能忘记了眉心上的这块疤!什么是地位?地位就是有的人在吃,有的人却只能看;有的人坐着,有的人却跪着;有的人可以随意打人,有的人却必须忍受。
她永远忘不了,作为一个卑微的宫女,那身份有多恐怖,一个总管宦官瞧你不顺眼,就可以把你活活杖打至死。你弱时,任何人都可以欺凌你、践踏你,而你想出头时,又有多少血红的眼睛盯着你,要扼住你刚昂起的头颈。
她不是皇亲国戚,不是生有皇子的宠妃,她是罪臣之女,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她度过了多少偷生忍辱的日子,又有多少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岁月!
所以,得势后的上官婉儿不愿意再居于深宫,她知道,这宫里虽然到处都弥漫着沉香瑞脑的气息,但还是掩盖不住背后那浓浓的阴气,有着发霉的味道、朽坏的腐臭。一到暗夜,仿佛就有无数的冤魂凝集成一片片血浆般黏稠的雾霭,随着殿角的阴风吹来荡去。
然而,婉儿虽然在长安坊巷里置下好几处私宅,但她还是没办法脱离这个华丽而阴森的皇宫。她敬佩李隆基和太平公主的英武决断,却还是不得不和令人恶心的韦后一党搅在一起。因为如果是李隆基执掌了天下,自己又将置于何地?又哪里会有这样的权柄风光?
当然,上官婉儿也不希望中宗和韦后彻底消灭了李隆基和太平公主,没有危机感的韦氏一族,还会把自己倚为臂膀,加以重用吗?所以,只有这两大势力平衡,自己才是一颗决定天平倾斜方向的重要砝码,虽然她的分量并没有多重。
婉儿正在遐思中,突然见慧范鬼头鬼脑地悄然过来向卫士们低声询问,不免大起疑心,此人是太平公主的亲信,此刻急匆匆前来,不知又在弄什么古怪。眼见他得知太平公主不在,就匆匆离去,心中颇有些后悔,何不将他唤住,套问些口实?
正在此时,一个贴身侍女递上来一个花钿锦盒,打开后,只见里面是一柄金丝镶边玉版做成的小团扇。婉儿心中一惊,忙吩咐侍女:“你们留在这里,要是皇上问起,就说我身体不适,先回府了。”
上官婉儿虽然名分上是宫里的昭容,但她并不常在宫中居住,而是在延庆坊等地修建了不少宅院。这些宅院,远不及安乐公主、太平公主的府第富丽壮观,但十分玲珑精致,处处可见匠心独具的小心思。
进得婉儿宅第,但见径曲屏小、松古石怪、亭朴竹疏、泉涌花闲,说不出的清幽别致。没有金玉满堂的俗气,却有几分山林隐逸之士的素雅。内行人知道,这样的池馆,花费的钱财并不少,像中庭那棵隐映在松柏中高三丈的玉石树,就是万里迢迢从天山脚下运来的,而花丛中间杂的白玉珊瑚,也都是宫里少见的珍品。何况婉儿的宅第据说也是机关重重,宝器秘藏,别人难窥究竟。
刚才说的那个是婉儿最常住的地方,叫作“天台苑”,但婉儿的宅第不止一处,这一次她赶去的是最隐秘的一个宅第,婉儿将这里叫作“天枢馆”,是专门处理机密事务的地方。当然,这处宅院朴实无华,就是长安城中一般富户的宅第形制,匾额上也并无“天枢馆”的字样,这个名称也就上官婉儿和几个亲随知道。因为里面放满了古书,几个亲随都误以为是“天书馆”。
此时天枢馆的几案上,放着一封蜡丸封好的密信,信中说:
〖毗沙门后人重返长安,窥伺神器,为我所擒,何用何从,望面见商榷。扇儿〗
“毗沙门”,这个名字婉儿似乎感到很熟悉,她知道,若非很重要的事情,扇儿是不会这样急促地约自己相晤的。她移开墙角的屏风,拉动墙上的两个铜环,走进一间暗室。
暗室里,赫然放着一尊六尺多高的金佛。这尊佛和洛阳龙门奉先寺的卢舍那大佛一模一样,面部丰满圆润,眉如弯月,嘴边微露笑意,神情带着三分威严和七分慈祥。
这尊佛是参照武则天当年的模样铸就的,也是当时开凿石窟时的模本,背面铸有八个古篆写就的字:“足金造佛,如朕帝身。”所以,在毕生畏惧武则天的婉儿眼中,这尊像的感觉就远没有外表那么慈和可亲。
此前,这尊金佛深为武则天喜爱,常供奉在其寝宫旁的一个佛龛内。神龙宫变之后,武则天已是缠绵病榻,无心再理这些事情。依她的意愿,此佛大概是应该陪葬乾陵的,但是当时人心惶惶,中宗等只顾自己登基即位后的军政要事,哪有多余的心思理会这等小事!于是上官婉儿就藏下了这尊佛,放到这间密室中。
金佛放在这里,婉儿是花了一番心思的,一般人不会发现这间密室,而且,即便发现了这间密室,掠走了金佛,也不是太要紧。因为,金佛并不是此处最重要的秘密。
婉儿移开密室角落处一个陈旧的蒲团,又轻踏了两下墙角的一个青瓷花砖,只见地面上,一个三尺见方的石板翻转下去,现出一条密道来,这才是更重要的秘密。如果有人发现了这间密室,目光肯定会先被那尊金佛吸引过去,想试着搬动金佛,而金佛只要一被搬动,那密道的机关就会被卡死,一时就难以发现和打开了。
幽冷的暗道中,有几个跪伏在地上的青铜人俑,头顶着一盏盏油灯,发出摇曳着的光芒。婉儿轻击两掌,一顶小轿由两个盲仆抬过来。这两人因为长年生活于地下,面目惨白,犹如鬼怪,婉儿有些厌恶地皱了皱眉头。
盲仆抬着婉儿,走过长长的地道,约摸走了一炷香的时间,来到一个刻满经咒的石幢前。盲仆扯动上面的铁环,打开了一道通往地面的暗门,却不敢再往前走了。婉儿下了轿,款步踏上石阶。
这是一间幽深晦暗的殿宇,厚重的金黄色帘幕深深地低垂,婉儿叹了口气,说:“即便是我,你也不肯当面相见吗?”
帘幕后却是可怕的寂静,隔了许久,才有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声,仿佛是风吹落了一颗微尘般的细微,却又似乎凝结着千年幽怨一般的沉重。
零肆 终南别业
慧范马不停蹄,又直奔太平公主的山庄——终南别业。这里逶迤数十里,散布在终南山各个风景绝佳之处。太平公主和婉儿不一样,她不喜欢玲珑小巧的雅致,而喜欢极度奢华的巍峨壮丽。每当被人用肩舆抬上这高高的白玉石阶,端坐在这气度恢宏、丝毫不亚于皇宫的殿宇里,她就有一种如饮醇醪般的快意。
太平公主的生活非常有规律,她总是赶在日出前起床,就算是没有大朝,不用去皇宫也依然如此。每天早晨,如无风雨,太平公主都要到观日台上去用早膳。除了各式的精制点心外,太平公主早上最喜欢喝粥,每天必备一百样粥饭,尽管公主常用的不过是茯苓粥、人参粥、石英粥、杏仁粥等几种。
公主选定的粥里,须另外加上侍女们从花草叶上撷来的晨露,还有从十二名未经人事的清俊少年身上采得的阳精。然后,公主对着初升的红日,静静地用餐,这叫作“采日精”。而每次十五月圆之夜,水池边的揽月亭上,公主要对着明亮的圆月,吃年轻妇人初乳调和的粥饭,名为“吸月华”。
这个法子是太平公主的母亲武则天听一个叫明崇俨的术士所说,后来太平公主也信之不疑。当年明崇俨慨叹:“食草者壮健多力,食肉者勇悍轻疾,食谷者智慧聪明,食元气者地不能埋,天不能杀,人之初生,必从精始,人之始生,本乎精血之原……”
于是,女皇武则天于久视元年,曾下令改控鹤府为奉宸府,命广选美少年为“奉宸供奉”,引得朝野热议。其实这些美少年被选入奉宸府中后,好多人根本连女皇的面也没见过,只是充当了“奶牛”而已。
早膳用毕,公主就会到朝元阁处理事务。太平公主杀伐决断,却并不喜欢樗蒲争胜或马球赌赛之类,她打心底信服母亲武则天曾说过的“以天地为赌局,以将相为赌具,以性命为赌注”,这才叫真正的过瘾。
中午,公主一般是和议事的宠臣们一起饮宴。太平公主公私分明,议事之时,神色一丝不苟,有功必赏,有过必罚,就算是昨天刚和她在床上耳鬓厮磨、缠绵有加的男人,如有言语不当、举止有错,也会疾言厉色地申斥。而散了议事之会后,公主褪去了满脸的杀气,成了一位和蔼可亲的贵妇人,轻易不发脾气。
而下午,太平公主往往会小睡一会儿,到了日晡时分,就是太平公主和男宠游玩散心、寻欢作乐之时了。这时的太平公主,又仿佛是一位满眼风情、春色无边的巫山神女。所以,身为太平公主男宠之一的崔湜,曾私下悄悄对别人说:“太平公主朝如魔母罗刹,令人生畏;午如慈眉菩萨,令人生亲;夕如高唐神女,令人生恋。”
太平公主不喜欢和男人鸳被同眠,她总是把欢爱和睡觉区别得很清楚,就连当年和薛绍新婚时,也是如此。她总是要到一间坚固而狭小的密室里安眠,身边不要任何人,就算是最贴心的侍从也要隔在紧闭的房门之外。这样她才有安全感,才能够睡得格外安稳。
至于驸马武攸暨,本来就性子沉谨和厚,整日里唯唯诺诺,如今年岁大了,患了头昏目眩之症,更是远远地偏居别宅,以伺弄鱼鸟为乐,诸事不问。
绣着衔花金凤的华丽帷帐中,太平公主午睡方足,正懒懒地倚枕而卧。两个清秀的童子一执银盂,一执茶盏,另有两个侍女端着盛满净水的莲瓣金盆,等待着公主梳妆。
只听侍女镜儿答道:“公主,武总管在东市为您寻得一幅画儿,不但称得上是流丹溢彩,神韵飞扬,而且还有一奇妙之处。”
她所称的“武总管”,是武家的远亲,武攸暨没有当驸马前,他就在其府中效力。太平公主见他油滑伶俐,就经常使唤他做一些闲杂之事。
太平公主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