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节
作者:不是就是      更新:2021-02-17 13:31      字数:4741
  小公主犹自气哼哼地,不过总算提着裙子逶迤离去。
  扶苏目送着那背影直至瞧不见,又略站了会儿,转身去了胡亥宫中。
  胡亥这小子,终日闲极无聊,书简也不读,剑术也不练,三天两头找他这大哥的麻烦。这次却似乎没什么花样,甚至还请了素来与他不睦的蒙恬在座相陪。隔着窗,扶苏稍稍挑眉惊异了下,施施然走了进去。
  蒙恬坐着没动,胡亥却面上大放异彩,笑着起身道:“兄长,赵高去了这半日,我还以为,请你不来了呢。”
  “找我就为喝酒?”扶苏将衣袍一掠,坐下问。
  胡亥亦且坐下,哈哈笑道:“兄长,胡亥想学带兵打仗,将来兄长做了皇帝,我也好保家卫国,助你一臂之力。我思来想去,父皇这些属下里头,最善此道不是蒙大将军么,只可惜我与大将军昔年不知哪里有些误会,一直不大来往,我想着蒙恬将军最听哥哥的话,所以想请哥哥你做个中间人,让我与将军和好吧。”
  扶苏微笑:“这倒是你的好意,蒙将军既已经来了你宫里赴宴,想是用不着我出力了。”
  蒙恬捋了捋络腮胡子,声如洪钟:“十八世子是以太子的名义下帖子请臣下,臣下岂敢不来!”
  胡亥只是狂肆大笑。扶苏也不以为意,亲手为蒙恬满上了酒。
  却说陌芅带这赵高到了自己的丽景殿,几个垂手侍立的女婢忙忙接了出来,小公主便喊:“去拿些核桃来,我想吃核桃。”
  众侍女面面相觑,不知这惯会戏弄人的小姑娘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什么花生芝麻,核桃银杏,坚果类的东西,她们肠胃娇贵的小公主根本就克化不动,从来不吃的。可此刻,她一声令下,谁敢怠慢,便有两个侍女答应着去了,不多时从库房领了些干核桃来,拿小盘子装得小山似的。
  陌芅朝赵高扬了扬下巴:“赵高,你给我把这些核桃都剥好。”
  赵高面色死气沉沉,瓮声道:“回禀公主,没有小钳子,奴才剥不开。”
  陌芅冷笑道:“有小钳子还要你干嘛?听说你专门撺掇我父皇和胡亥干这个干那个,最是牙尖爪利,本公主哪,就是想看看,到底是你的爪子硬,还是这些核桃的壳儿硬。”往寝殿走了几步,伸个懒腰回头倦慵笑道:“我睡一觉,看待会儿起床有没有核桃吃。”
  她这一睡,直睡了一天一夜有余。
  宫里的众医官来至丽景殿,轮番看诊,只道是小公主练舞过于辛苦,偶感风寒,轻微发烧,只不过吃两剂药疏散疏散就好。陌芅昏昏沉沉被灌了些药汤,再睡了个饱,便无事了,安然醒来时她只不过觉得浑身酸酸的,那是睡久了的缘故。
  灯下,她打着哈欠坐在床沿上,接过侍女的热毛巾轻轻在脸上擦了擦,因问:“我记得我睡觉之前让赵高剥核桃,他剥了没有?”
  侍女垂首答:“禀公主,他剥了,手指全是血呢,那核桃上流的也是,脏兮兮的,怕是不能吃了,若公主要吃,奴婢们再弄新鲜的来。”
  陌芅又擦手,一边厌烦道:“剥了就好,谁要吃那种东西。”手里巾帕停了停,问:“我哥哥扶苏被胡亥找去了,有没有被为难?”
  侍女嗫嚅着不能答,惊慌地低下头。
  陌芅站起来笑道:“你急什么,告诉我就是了,有什么大不了的?”
  那侍女便跪下了,抬头竟是满脸的泪,一面摇头一面哭:“奴婢不敢说。”
  陌芅捏着她下巴,心下也有些慌,手里的热毛巾帕子掉落在地,沉声命令:“说!”
  这是个雨夜。
  轰隆隆的惊雷,掩饰住过往宫车车轱辘的咕噜声。
  她没命地在雨中奔跑,绊倒三四次,每次咬牙站起来又继续飞奔,身后一干宫娥和小太监拿着伞在后面追,此起彼伏地喊:“公主,公主你的病刚好,不能淋雨…”
  陌芅还顾得上这些吗?
  那跪在地上乱抖的侍女断断续续哭道:“太子殿下,殿下被人发现和蒙恬将军共卧在东宫,二人赤(?)裸相拥,不、不堪入目,宫人报知陛下,始皇大,大怒…殿下,殿下明日就要被流放到极东的扶桑国去,公主,您救救殿下吧,连奴婢这样的人都知道,太子爷他是个好人…”
  陌芅分不清自己脸上流得乌七八糟的,到底是自己的泪,还是雨水。还差一点,还差一点就可以追上父皇的车撵。她一袭素白寝衣,和那已及脚踝的长发都被雨水打湿,紧黏着肌肤,显得格外弱小,轻盈的身体像只燕子在浓重的雨帘里沉浮,雨打湿了翅膀也不以为意,竟让她如愿以偿地赶上了。
  她纵身岔过去,张开双臂正好拦在车前。
  幸好赶御撵的是极其娴熟的宫人,在那巨大壮硕的马匹即将踏碎她薄弱的肩膀之际,及时勒住了缰绳。那畜生被强行掉了个方向,仰起头来嘶鸣,音调高昂,刺破夜空。
  始皇帝暴怒,在宫车中怒吼:“谁!?惊扰朕躬者,五马分尸!”
  陌芅哭得嗓子哽住,根本说不出话来,只是喘气。
  还是车旁一路小跑着随侍的老太监怪腔怪调道:“陛下,是陌芅公主。”老随侍不是别个,正是赵高。
  过了会儿,那车帘子被打起,始皇帝微微探出身子,觑着眼睛望了望,奇道:“陌芅?你拦你父亲的车,要做什么?”
  她被灌了许多雨水,张嘴急急将那苦涩的无根水咽下,声嘶力竭地喊:“父皇,不要流放扶苏,不要流放他,是我,是我,我能证明他不是,他不是……”
  原本打算去花容宫临幸新妃的始皇帝,眉目阴沉地命令改道,而赵高领命去提扶苏来偏书房对质。
  始皇帝眉宇间酝酿着滔天怒火,望了望浑身乱抖站在他面前的小女儿,她甚至没穿一双鞋,脚上只有被泥污弄得邋遢至极的袜子,冷漠地笑了笑:“你就这么急着投案自首,连鞋都来不及穿一双?你是就这样尊重你的父亲,你的君主?”
  作者有话要说:
  尽情脑补←_←
  ☆、东窗事发
  扶苏被关在天牢一昼夜,形容憔悴。那来龙去脉甚至都不需要动脑子去想。胡亥,胡亥,我究竟威胁到你哪一点,你就这样痛恨你的亲哥哥?这样焦急地要来算计和迫害他吗?不择手段陷他于如此不光彩的境地,让他终生蒙羞吗?所谓骨肉亲情,在你心里究竟算什么?就真的,一点地位都没有吗?权力,究竟是怎样一匹洪水猛兽,它又给了你怎样的诱惑,和你签下了怎样罪恶的契约?
  他双眉紧蹙,因为长时间不喝水,嘴唇干裂,刺痛着,可是他左胸有个方位,比以往经历的任何部位的任何疼痛,都要更严重,更撕裂。啊,他这大秦帝国的太子,这至高无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公子扶苏,明日一早不等天亮,就要被放逐到别国他乡,永世不能返回咸阳。他将看不到第二天家乡的太阳。他想到了陌芅,他的小太阳,他可怜的小妹妹。
  她的笑靥,她的刁钻,她的古灵精怪,她的叛逆纵情,她那令他不安的,墨蓝色的双眸,她温软的小身体靠在他怀中,她攀着他的脖子轻声说:“扶苏,我要嫁给你。”她总说他的琴抚得好,
  可是她不知道,她的声音比他的琴音好听一千倍,悦耳一万倍,那才是只应在天上出现的天籁之音…
  男儿泪滚落下来,流至唇上的伤口,更是钻心的疼。
  扶苏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突然,毫无征兆的,狱吏打开了牢门。
  被废黜的太子听见响动,睁眼看见了腮肉古怪地垂在肩上的赵高,心下怔了一怔。他想,或许他们害怕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终究是个隐患,要趁此机会,给自己一个彻底的了结。
  来吧,胡亥,来吧,赵高,来吧,不信任儿子的父亲,就拿你们手上最利的剑,刺进我的胸膛,穿透我的脊背。
  死在故土,远比离乡背井、离开心爱的人要妙。
  可是赵高手上没有剑,也没有带毒酒。他只是阴测测道:“公子,陛下有请。”
  扶苏迷惑了,但转而他又想,哦,是了,不能在此地杀他,那样太露痕迹,未免落人口实,要去一个隐蔽的所在,才好。
  走到那间小书房隔壁,他却听到了他最熟悉、最魂萦梦牵的声音,但她都在说些什么啊,啊!?他有些急怒,但是双手被赵高身后抢上来的侍卫制住了,嘴也被捂住。
  陌芅的声音很平静,他是她的秘密,如今带着坦荡说出来,其实未必不是种解脱,她甚至带着些笑意:“父皇,我的哥哥扶苏和蒙恬大将军之间能有什么呢?这根本就是陷害,您也知道胡亥怎么把扶苏当作眼中钉,扶苏被胡亥请去西宫喝酒,就是那时候他着了道。您说他败坏家风,您说他不配做您的儿子,您说他不配做您的接班人,您说他不配拥有大秦。可是您不知道,这深宫里真正腐烂的人是我,是陌芅,您的女儿陌芅。我的扶苏不喜欢男人,他喜欢的是我。我勾引了他。我从很小就开始勾引他,他一直不肯从,但是我威胁他,如果他不喜欢我我就死,如果他不要我我就死给他看。”她一口气说至此,停了停,换口气,似乎是陷入了某种感动之中,“扶苏是这样好的人,他爱他的国家和子民,爱他的妹妹,爱他的弟弟,爱他的家人,他尤其地爱您啊父亲。他知道我的脾气,他不愿意我出事,所以他屈服了,所以他不肯娶亲,所以他不娶别的女人,不是因为他不想,而是因为我不让,我要他发誓他只能娶我!!……”
  扶苏挣脱了侍卫的挟持,疯了似的冲进房来。他的眼睛血红,如果他此时流泪,流出来的,一定是殷红的血。他失却了往日的温文尔雅,咆哮着朝此生最想温柔相待的那个人大吼:“你在胡扯什么?你在编造什么?你是不是疯了!”
  陌芅跪在地上,以一种格外虔诚的姿态抱着始皇帝袍子的一角,湿漉漉的身子瑟缩着,回首凄婉地看了扶苏一眼,她笑了,脸庞像是一轮皎洁的被打湿了的明月,她抬头继续望着自己的父亲:“父皇,他是不会承认的,他是那样好的人,他想要保全我。但是父亲,一个帝国的未来和您女儿不值一提的名声,哪个更重要?”
  嬴政倏然老了二十岁,疲态,明显的疲态带着胜利的叫嚣爬上他的脸。他在四海归一殿上号令八方,谁不服他他就将他们悉数坑杀,而面对这一双他喜爱的儿女,他却只能沉默。他本以为昨日的打击已经足够沉重,没想到还有更严厉的惩罚在后面等着他,他可是天之骄子啊,他横扫了六国,统一了天下,他是千古一帝嬴政,他将名垂史册。可是今晚,他被他的一双儿女打倒了。陌芅这张嘴,竟比千军万马,比六国的铁骑加起来,还要所向披靡,还要摧枯拉朽。
  扶苏也跪下了,跪在嬴政的膝下,他颤抖着说:“父亲,扶苏与蒙将军清白得很,您了解蒙将军,您也了解自己的儿子和女儿,陌芅只是想替我开脱,您的英明必能让您体察真相,求您……”
  嬴政往后一坐,沉沉跌进一把赤色楠木椅,冷静地发问:“你与蒙恬的丑态,是朕亲眼所见,你这是要朕别相信朕看到的事实,转而相信心中的臆测?”
  陌芅站起来,踉跄了一下,扶苏下意识抬手扶住她双腿,尔后他的手迅速地抽开,可他的妹妹却走火入魔似的执意求死,她温柔捞住他双手,笑得倾国倾城:“为什么要拿开你的手呢,扶苏,我……我与你之间还有什么需要避讳,还有什么没有坦诚的吗?你的腰间有三颗红痣,一颗在肚脐下方,两颗在背面腰窝处。”对始皇帝道:“父亲,您可以当场查看,便知女儿绝无半分虚言。”
  扶苏又惊又惧,挣开她的手,膝行着退了几步,只是细碎地哭泣,摇着头难以置信:“不……不……”
  嬴政迟暮了。美人迟暮固然悲伤,但是一个君王迟暮,尤其是一个暴君迟暮,又是怎样的不堪与凄凉啊!他失去了他镇定的判断力和摧毁一切的魄力。他看着女儿眼中那属于年轻生命所特有的坚定与刚强,终于决定听从她的建议。世人都说他最宠小儿子胡亥,因为他们一样具有凶残的本性,人以类聚,殊不知他私心最爱的,抱有最大期待的孩子,是长子扶苏。他,有一种特殊的使人安心的气质,假如把江山交给他,大秦的子民也就可以安心,他虽然心慈手软,却是能够守成的那类君主。
  昔日齐襄公与他的亲妹妹文姜乱伦私通,以致襄公短寿,鲁国亦千年蒙羞。这些肮脏的字眼,他怎么能亲口用在扶苏和陌芅身上啊?“削除陌芅皇籍,贬为庶人,即刻逐出咸阳。”高大的始皇帝站起来,他的身形遮蔽了公子扶苏眼前的光明,使他整个视线登时都陷入黑暗之中,“太子扶苏所犯罪孽,疑点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