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8 节
作者:
津夏 更新:2022-03-26 18:12 字数:4786
铃铛声响,后边廊下转出一行人来,金铃随步而动,她抬眼望着这方,竟见那亭中影绰有人安静抚琴,纱英重叠一时辩不清楚,却能够明显地觉出周遭气氛立时变得清澈几许,歌弦乐礼她亦通晓,只是指尖分毫便听出高下,不禁叹息,果然……
她那一日挨了他一掌的时候就该想到,他一定是见过了绝世不凡的风姿才能视己于无物,想她花蕊夫人一生都不曾受此委屈,何曾挨过打?
垂首恭谨地行礼,赵匡胤只略望望她,便也就不再多言。
她偷偷抬了眼去看那亭中之人,立时便明白了为何四下无声,人人俱是叹服无法,原本是听了几番污秽传言觉得此人定是妖魔托生,两次三番能动人心意,今日看来,便只是一眼之下的风骨卓绝,难怪圣上需用这满园梅树来配。
寒梅傲放,他淡笑微动指尖,拥裘满身竟是氤氲开了紫檀的香气。
花蕊夫人不禁惊讶……紫檀……
原来紫檀是他的魂,所以谁也动不得,谁也衬不起。
是自己想得太轻易,此世间无双传奇注定有他的道理。
第二百九十五章 枝头为谁妆(中)
她心思聪慧,如此一想铺延开去万千的细枝末节串联成篇,她只知赵匡胤不择手段东征西讨为了天下归一,为了他自己的雄图霸业不惜任何代价,却是一介小小江南左右顾虑终究挥师而下,一切收归于自己手掌之中,依旧不快乐。
为什么不快乐,因为这个弹琴的人不快乐。
音传心意,他面上在笑,却也听得出不详。花蕊夫人终究不发一言,却在这短短地一袭冬曲之中听出了万千感念。
违命侯……这三个字便是他们的争执吧,消磨良久,统统化为了这三个字,纵他安之若素,心下不可能不为之伤。
人言慧极必伤,情深不寿。
花蕊夫人日日祭拜亡夫也逃不开这八个字的定数,她的蜀主如是,眼前这曾名满天下的江南国主亦是。
没有人平白无故获得赞誉,他之所以能字字动人心肠,必是伤人先伤己。
空空剩下一园叹惋。
晋王终于是缓缓而来,不及施礼便教圣上免了诸多礼数,李从嘉亭中听得他的声音,手指一顿,覆手于弦上止了清商。
略略起身来,“晋王。”
“不可如此,违命侯面圣尚且不跪,本王岂敢当此全礼?”说完肆意而笑,李从嘉立时便觉出他今日周身之气不定,也便不再多言,重又坐下,流珠斟了些屠苏酒来,他也就举杯淡淡饮下。
赵匡胤命花蕊夫人前来纯是为了平息流言,却望见光义上下盯着花蕊夫人仔细打量,“光义?”
赵光义却也未曾收回目光来,死死看她裙上金铃,这等蜀中华奢气韵丝毫不减,何曾错得了!片刻之间他已是收不住锋芒,直叫那女子不知如何是好,向着一侧的梅树退去,他更是目光咄咄逼人一丝不让,听了赵匡胤的低唤也不回应。
赵匡胤奇怪却也想起了他的伤来,“胃间可是好些了?今日少饮些酒。”
“多谢皇兄挂念,已无大碍。”
目光仍是死锁那花蕊夫人周身,传言花不足以拟其色,蕊差堪状其容。如今看来确是一番娇媚生姿,却哪里比得上云阶温婉宁静,不过也是一副祸水的皮相罢了!
赵匡胤不想晋王一来四下宁远气氛顿时被打破,众人皆是垂首不知此时更当如何,心里有些不悦,“光义,本是佳节当下的好日子,宫里梅树正好,你这般苦大仇深又是为什么?”隐隐已经带了责备之意,却见得赵光义竟是不管不顾地蓦然回身满眼狠绝,赵匡胤待要开口忽地王继恩又适时地上前来,“圣上,奴才精心备下了紫橘地桃汤,听闻违命侯饮后喜欢,这方也端来于诸位主子一同尝尝吧……”
赵匡胤也就忍了声音去接过来,晋王动也不动不去理那王继恩,他今日便是当真决意一切不论须得先手刃凶手才好,再不管此后如何。
王继恩呈至他身侧,微微摇了头去便算是劝慰,时机不可,赵光义却是根本未曾动手去接,“不必!”
“光义?”
王继恩也就知道了晋王今日怎样也不肯善罢甘休,又是满面带笑躬亲呈于违命侯身前,忽地又见那边树下有鸟禽出没,更是大了声音,“圣上,赶巧近日园中仍有白鹇出没,奴才备下了弓箭,若有兴致可猎其一二。”
“便取来吧。”抬眼望望赵光义,想他初来之时也曾为了军中之事反复练习,借着这事缓和一下气氛也好。
李从嘉却是心下善感,隐隐觉出此时气氛不对,“圣上,白鹇吉祥,如此恐怕有伤大雅。”
赵光义借过弓来眼光透过纱去直直地望他,“违命侯为天下至雅之人,本王乃一凡夫俗子,今日便是顾不得了,破了侯爷好兴致可不要怪罪。”
李从嘉一时也不得再说些什么,赵光义径直抬起臂来竟不是冲着那边白鹇尾翼,赵匡胤惊讶之余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竟是那树下垂首而立的花蕊夫人。
“光义,你这是要如何?”
“臣弟想请夫人摘些梅花,皇兄意下如何?”
赵匡胤知道李从嘉最不喜人伤花,刚要开口劝阻,赵光义却依然箭在弦上,顾不得这许多,“晋王,朕命你先放下弓。”
那边花蕊夫人听了这话抬眼一看自己已入必死之境,惶恐之间望向王继恩,他竟是笑得分外谄媚,丝毫不顾他人死活,她立时便是抬手去想先摘下梅花来耗得一时,再慢慢把个中缘由说清楚,那冰肌玉骨蜀中风韵刚刚触及梅枝,赵光义手指微松。
血溅当场。
艳冠一方的绝世女子便此般香消玉殒,箭入穿胸钉死在身后梅树之上,她的手还错愕地抬起触及那朵白梅……
微微颤动,寒风呼啸,四下梅花飞散,宫人群起尖叫失声。
第二百九十六章 枝头为谁妆(下)
“赵光义!”九五之尊眼见赵光义今日失了分寸,不明不白将此风雅之地变成血腥杀戮之所,立时便是剑眉上挑怒极而斥,“你如此算何举动?花蕊夫人何罪之有?”
“花蕊夫人无罪,臣弟领罪便是了!”他昂扬直视那气势森然之人丝毫不见退让,竟是生平第一次生出此般快意,他终于杀了他恨之人,终于能为他所想的一切做些什么。
云阶你在天之灵,终得超度。
“退下!都退下!”赵匡胤盛怒之下顾及皇家颜面不得不挥退余下众臣,仓皇退散之际都是惊愕不敢出声,赵光义遥遥地使了个眼色,王继恩也趁着慌乱退下。
立时宫里四下松动之人即刻便是草木皆兵,晋王如若今日此事获罪,一切便需提前,晋王府中临走之时约定不便,无论如何只要赵光义今日不曾归府,各方势力便将群起犯上,笼络人心逼宫的伎俩谁不会,何况他是一直跟着赵匡胤亲眼见得多了的。他一路仗着庇佑暗中行事从未曾有人胆敢妄言胡说,谁都知道赵光义是圣上寻了十多年终于找回来的亲弟弟,甚至那一日为了他的病不惜以龙体试烧艾草。
两人无言对望,于御花园梅海之中,风过无声吹起片片梅瓣如霜似雪,四下里没了闲杂,赵光义身后冷冰冰地佳人尸首被箭钉死在树上,淅沥沥地依旧在涌出血来。
血腥之气遮盖了一切。
赵匡胤望他,他亦是分寸不让丝毫不见当年的怯懦。
“赵光义,大哥当真没有想过,有一日赵光义亦会此般杀人。”
“大哥未曾想过之事甚多。”
“你为何杀她?”
“你为何纳她入后宫!”
“朕如今想要谁入后宫需要向晋王言明么?”他再进一步,死死盯着赵光义不放,那人也是一动不动。
“好,大哥既然狠心如此,那……”他的目光突然透过赵匡胤直望向那澄瑞亭中一直安坐无声之人,“那他呢?”
赵匡胤下意识后退一步挡于亭前,“你想说什么?”
“大哥屡次三番召此等倾国祸水入宫,朝野上下明言不敢,自当背地怨声载道,大哥自己不知?”
赵匡胤沉默良久,忽地缓了表情,竟是大致明白了一般,“光义,你其实不用拿出这些官话来同大哥说,我许了你开封府尹的位置,你还不明白么?”
“明白什么?这位置不要也罢。”
“你!”立时便是再也耐不得雷霆震怒,千钧一发便是要开了口去打压这丧了心智的人,剑拔弩张之际却不想忽地身后起了弦音。
很轻很缓,三两拨弄,宫,商,角,大雅而出荡开去的清净,竟让亭外两人俱是一愣,浮云遮日,忽地转了光影。
“光义……”他先是骤然惊醒,“此事姑且不论……”开了口,却见赵光义掷下了弓箭愤然而去,四下里寒梅白玉,淌干了的血迹更显触目惊心。
“赵光义!”
他的弟弟脚步一停,站于那梅树下墨色宽袍荡起几番风波不定,伫立半晌,便空剩叹息,“大哥,以后,便以晋王唤臣弟吧。”
一句话说完不及他再多言,执意而去。
第二百九十七章 二者凶器
赵匡胤站在原处很久,直到那身后的弦音渐渐无声,他回过身去望李从嘉,安静如初坐于亭中,“我本不想……扫了你的兴致。”
“名也者,相轧也;知也者,争之器。二者凶器,非所以尽行也。晋王如今怕是……二者尽行,你许他名,未必便能止他争之器。”
“十数年的夙愿,终究找回了胞弟,我不能再做让自己后悔之事……”
“你当日于金陵笑我,如今却也尝到了如此滋味,赵匡胤,这杯沁骨,你饮是不饮?”他说完真的探手触及那案上酒壶,流珠过来帮着斟满一杯重又退至一旁,李从嘉举酒微笑,听得耳畔那人的脚步声入了亭中。
“也许我比你幸运。”
李从嘉缓缓摇首,“古言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赵匡胤你本也曾如此,当真想不清楚这其中诱惑?”
他字字都逼他直视,就如方才一曲透彻极致的弦音平息了二人煞落梅花的对峙,赵匡胤只能无奈笑起,“违命侯满腹经纶朕不及一二……你便当我不知何意罢了。”
一方玉桌之后的银裘之人却是丝毫不让,直直地奉那酒至他身前,“圣上,一杯苦酒,饮,还是不饮?”
赵匡胤明显缓了周身气势,却是静默良久,终究是抬手至他指尖取那酒来,堪堪拿过李从嘉却是手下使力竟又收了回去,自己一饮而尽,“不行。”
“为何不行?”
这一次轮到那云淡风轻的人斩钉截铁,“不行便是不行,你不是我。”
赵匡胤坐下,王继恩那边树下悄无声息带了人过来,鬼鬼祟祟地声音探问,“圣上?这尸首……”
“快些收拾了!今日之事谁敢露出一点风声朕要他以后再开不得口!”
“是。”
“还有……”赵匡胤回身望望那赤金的衣裙,“暗中避开人耳目,与孟昶同葬吧。”
“奴才遵旨,小心去办。”
“不早了,我该回礼贤馆去。”他见得一切看似面上平息,静静起身。
赵匡胤应过了他,这时候也是无法,“好,命人送你回去。”
“圣上今日也听得了四下的讥讽,晋王所言不无道理,无须如此,一介罪臣,自己出宫去便罢了。”
他也就只能不再多劝,看他背影清雅依旧,流珠小心扶着随他出去,身侧梅树傲然,一如他的骨。
赵匡胤轻轻触碰那架他方才弹过的琴,想起来赵光义方才瞬间闪现出的目光,他松开手去低声唤人,“命人暗中护送违命侯一路回馆,亲眼见他入了馆去才可回来奏禀,万不要让侯爷知道了。”
“是。”
暗惊风叶;初报霜寒的日子,还将寂寞羞明镜,手把屠苏让少年。
违命侯车架终于从宫门出来的时候,王复匆匆去见晋王,“王爷英明,王继恩四下里散布了诸多流言出去,宫中上下谁人不看出了点影子,这违命侯果然便是耐不住回去了,只是……似有禁军暗护,如此可就难办了……”
赵光义却是一点不急,“你忘了偏阁里现下关着谁么,慌什么,让他护他回去,本王在府里扫榻以待。”
进了礼贤馆之时流珠明显得分外高兴,李从嘉觉出了也就轻笑,“宫里憋坏了?”
“如今都过去了……只是国主眼目依旧是不见好。”
“我早惯了,好不好得了都不碍些什么……”话说了一般也觉出馆里隐隐不同往日,更觉冷清,流珠也是一愣,四下里也没了伺候的人,亭阁池水依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