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节
作者:
风雅颂 更新:2022-03-02 13:14 字数:4774
“——公子”
身后传来迟疑的声音,雁行疏抬眸,压了压额际,伤处隐隐刺痛着,血迹却被雨水冲得疏淡,几乎看不出痕迹。唇边扬起一抹惯有的微笑,他徐徐转身。
纵然一身凌乱,扬起微笑的瞬间,天高云淡,又仿佛变回了那个温文淡定,威仪内敛的枫叶斋当家,绝云谷公子。
“事情办得如何?”他淡淡地问。
“枫叶斋已化整为零,陆续退出扬州地界。”
恭谨地说着,面对形容狼狈的主子,花落月纵是心中惊疑,却半点不敢多问。然而拢于衣袖下的手却紧紧握了起来。身为影卫,当不惜一切护卫主子周详,这次却……心中不由暗恨,即使绝云谷正值用人之际,公子也不该将自己的影卫调为堂主,更将枫叶斋的重担交予她手,这样一来,她根本无暇将全部心力放在护卫他身上。
“很好。”雁行疏颔首,望了望天色,接道,“寻三匹快马,我们立刻离开侯府,赶回绝云谷去。”
“不等天明吗?”而且,快马吗?
花落月迟疑了一下,依公子如今的身子,合该以马车代步,一路慢行回谷才对。若是勉强策马疾驰,只怕对身体伤伐甚巨。
“等不到天明了,现在便去办罢。”语声淡然,却是不容置啄的威仪。
“——是。”
躬身而退,却在转身的瞬间,望见夜色中一抹绯色的身影。
“谷主。”
容郁影点了点头,挥手让她自去。
显是在雨里奔行许久,她微微喘息着,被淋得湿透,手里却握了把油纸伞。咬了咬唇,容郁影走过去,将油纸伞打开,为他挡去淋漓的雨滴。
“你又在怨我了?”她幽幽地问,有些委屈。
“没有。”雁行疏垂眸,低声道。
“一声不吭就跑出来,还说没有。”她闷声说道。
“影儿,我……”他蹙了蹙眉,想说什么,却被她打断。
“我知道我将你咬疼了,你讨厌我了。”她瞄了一眼他的颈子,弯弯的啮痕印在上面,低下头,道,“我不是故意的,可是……可是我嫉妒,我不要他碰你,我不要。”
“我知道。”雁行疏苦笑。她以为她把他咬疼了,所以他生气吗?怎会这么想呢,实在是个孩子呵。
为什么会跑出来,连他自己都弄不清楚。只知道有一刻心里闷得难受,她狂乱的眼神让心慌,再也不愿意在那里待下去,怕再多待一刻,就会在她的眼睛里看见自己有多么的不堪。他可以淡然面对疯狂的永乐侯,可以独自面对污秽的一切,却不能忍受那身极尽羞辱的痕迹暴露在她眼底。
“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容郁影轻轻地说,伸出手,悄悄地握住他冰冷的指掌。
手指瑟缩了一下,本能地就想回避,却被她牢牢地握住,带点委屈,容郁影道,“你又要逃是不是?你告诉我,你还要逃多久,还要让我追多久?我什么都听你的,你不让我杀那个畜生,我即使恨死他了,也忍着没有杀他。为什么你却不肯让我靠近一步?我知道你要顾虑的太多,也知道你心中的怨恨不比我少,让我分担好吗?无论是好的坏的,快乐的痛苦的,都让我和你一起。”
握紧了他的手,她抛下伞,紧紧地盯着他的眼睛,“就算有再多的风雨,我都会和你一起承担。”
“——影儿。”抬眸望她,缓缓露出一抹微笑,“我们回家。”
重重点头。“我们回家。”
* * * * * * *
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
古道的尽头,飘扬着破旧的酒旗,再过去,就是天许镇。
天许镇不是荒城,却也相去不远。百多户人家,三两间铺子,再就是一间年久失修的客栈,迎来送往地为路人提供个落脚之处。
远处渐闻马蹄声,风沙卷起漫天的黄土,尘埃飞扬里,一名绯衣女子纵身下马,四处打量一番,拦下个当地汉子,道:“叨扰一下,请问这里有车马行吗?”
憨厚地一笑,朝南面围着木栅栏的一家铺子指了指,“那边。”
“多谢。”
撩开蓝布门帘,容郁影行了进去。片刻后出来的时候,已有伙计从后边赶着马车过来。破损掉漆的车身让她忍不住皱了皱眉头,想想目前的光景,却也着实由不得她挑剔,于是接了缰绳,转头对身后那人道:“只能将就了,嗯,我们的马也只好先寄在这儿,到时派人来取吧。”
“再赶一程,便要到了。”雁行疏淡淡道。他本不赞成雇佣马车,速度迟缓不说,也容易留下行迹,奈何她却一再坚持。
“再赶一程?再赶一程就不要回去了。”容郁影眉梢子一扬,怒道,“你以为你是铁打铜铸的,烧成这样还要骑马,你就不怕从马背上一头栽下来?”
那夜淋了雨,第二日便已染了风寒,他却坚持一路疾赶,除了每日三个时辰的休憩,几乎都是颠在马背上度过的。结果一连数日高烧不退,眼眶之下一片青黑的阴影,越发憔悴清减,只有那双眸子依然熠熠生辉。
看在眼里,花落月不敢说什么,容郁影却再也忍不下去了。好不容易寻到个车马行,这次无论如何都要把马车雇下来。
沉默一下,雁行疏微一矮身,进了马车坐下。一来她坚持得紧,一路上已经争过数次,他不愿与她再起争执。二来,他的确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若是真个从马上栽下来,面子上难看不说,只怕回谷的行程又要耽误。
他难得的妥协让她欢喜地一笑,将缰绳交到花落月手里,道:“你们先走,我一会儿跟上来。”
“谷主……”接了缰绳,愣愣地望着她跑进一家糕点铺子去了。
一刻钟后,容郁影提着两个大大的油纸包,施展开绝世轻功,转眼便已追上马车。朝花落月微微一笑,她一撑车辕,上了车去。
“回来了?”雁行疏淡淡一笑。
“你声音都哑掉了,让你多喝水你都当作没听到是不是。”递了个水袋过去,满意地看他拨开盖子喝了。
拍了拍手里的油纸包,带了点不满,容郁影道,“这边的铺子里只有桂花糕,连杏仁酥都没有。”
那你还买了这么多。心里这般想着,嘴里却笑说,“等回了绝云谷,我想法子做给你吃可好?”
“你会做杏仁酥?”她怀疑地望着他。自从小时候他们两个差点把绝云谷的厨房烧个彻底之后,就再也没见他靠近过那里。难道数年之后,他的手艺竟会突飞猛进不成?
果然,雁行疏笑笑,很爽脆地答道,“不会。”
“那你还胡乱承诺。”她不满地瞪着他。
“我可以试试。”
“算啦算啦,我宁可差人去江南买。”
“我会替你付银子。”他微笑道。
“呵……你什么时候变得那么逗了。”他无辜的表情逗得她发笑,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依然热得烫手,容郁影道,“好啦,我不要你付银子,也不差人去江南买了。你好好休息,身子养好了记得做杏仁酥给我吃。”
翻出一件貂裘裹在他身上,接道,“睡一下,等醒来也许就到绝云谷了。一路上都没有碰着官府的人,也许那该死的永乐侯早已一命呜呼了,正在办丧事呢,没这个闲工夫追堵我们。还有一天多的路程,应该不至于会被人堵下。”
就像回应她这句话一样,只听一声马嘶,马车忽然停了下来,车外不断的传来叫嚣声。
“我下去看看。”咬了咬唇,容郁影哼了一声,“来得正好,正想找人出气呢。”
“小心。”握了握她的手,雁行疏低声道。
“知道啦,你莫要担心。”伸手撩开车帘,却在望见眼前景象的时候愣了一愣,旋即“扑哧”笑了出来,缩回脑袋。
“怎么了?”
“一群不开眼的小蟊贼,似乎想要劫财劫色,已经被花堂主打发了。”想起外头东倒西歪躺了一地的山贼,容郁影便忍不住想笑,“枉费我瞎紧张了半天。你继续睡你的,不要管那些了。”
“——影儿。”
“嗯?”
“你那一剑,只怕要不了永乐侯的性命。”低低咳了一声,雁行疏抬眸望她,道,“即便我们回了绝云谷,这事也远远没完。”
“你当时又不让我一剑刺死他。谁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来着。”容郁影闷闷地道。
雁行疏淡淡一笑,并不直面她的问题,却道,“影儿,永乐侯在朝中的势力如何?”
“你考我吗?再怎么不学无术,都知道那家伙是朝廷的大霸天,一手把持朝政,即便皇帝将他打发到江南封地,他在朝中也有的是党羽眼线,再加上他手里头的兵权,这天下几乎有一半都是他的。”
“还有一半呢?”
“还有一半是镇南王的。他手里的兵权虽比不过永乐侯,但也相差无几了。这两人互相牵制,朝廷倒也相安无事。也算是得天之幸了。”
“你要真一剑刺死了他,又会如何?”
“永乐侯一死,这天下就是镇南王的了,他不趁机夺了皇权才怪。”
“你莫忘了,永乐侯虽死,他手底下的数十万大军可都还活着。”雁行疏淡淡笑道。
“群龙无首,成得了什么气候。”容郁影不屑地道。
“成不了气候,但若负隅顽抗,这万里江山只怕便要烽火再起,到那时生灵涂炭,哀鸿遍野,皆因你那一剑而起,你忍心?”
“我为什么不忍心,我有什么不忍心,我……”用力咬了咬唇,却再也说不下去,恨恨一甩手,“这破烂朝廷,顶个什么事,竟然那么轻易就让两个权臣弄个天翻地覆。”
“永乐侯若不死,眼前这制衡的局面至少还可以维持个十年。当今皇帝是个聪明人,十年之后,恐怕局势又变,兵不刃血重振朝纲也不是不可能的。”雁行疏微微一笑,道。
“可我还是后悔得要命。”容郁影怨道,“为什么偏要考虑那么多有的没的,我恨死他了,却偏偏不能动他,恨死了。这下可好,说不准他哪天伤势痊愈,遍气势汹汹来寻绝云谷的麻烦。”
“绝云谷呢,可抵挡得住?”
“这可说不准,绝云谷本就易守难攻,谁也不能保证会占着便宜。”容郁影牵着他的袖子,笑道,“何况,谷里的阵势和防御本就是你布置的,你该比我更清楚才对。”
雁行疏并不回答,只淡淡笑道,“唯尽全力而已。”
“好啦,别和我拽文了。”为他掖了掖貂裘,容郁影抱怨道,“烧得恁厉害,哪里那么好的精神,快闭上眼睛,那些个劳什子的事情以后再说罢。就算那该死的侯爷再怎么三头六臂,只要敢来,我都把他打得半死轰出谷去。”
她微一挑眉,道,“你相不相信?”
“我自然信。”雁行疏莞尔道。
“那就好。睡觉睡觉。”握了他的手,容郁影皱眉,还是烫得厉害。
依言闭上眼睛,交握的双手却没有松开。
以后会怎么样,他并没有把握,尽人事,听天命罢了。这次江南之行竟会捅出这样的篓子,却是他始料未及的。
只不过,永乐侯吗!
这世上,又有谁能当真永保安乐呢?
第八章
第八章
转眼间,回到绝云谷已是月余。气候渐暖,谷内绿树成荫,少见初夏时节惯有的燥热。都说山中无甲子,宁静平和的日子分外惬意,每日里除了处理些日常的谷务,几乎就没有旁的什么事情。
朝廷那边,一点风吹草动都没有,就仿佛容郁影当时的那一刀,不是捅在位高权重的永乐侯身上。刚回谷的时候,她尚且时时警惕着,一丝一毫都不敢大意。日子久了,也就不再放在心上,乐得轻松自在。
这些日子,雁行疏都在雁影楼休养,甚少插手谷务,便是四大堂主有事请见,也一概拒之门外,几乎将整个绝云谷都交到容郁影手里。只有疾电堂花落月,占着影卫的身份,时不时地出现在雁影楼内。
这日,容郁影摇着木桨,在碧波万顷的莲湖中徜徉。她撑着船沿,弯下腰,伸手挽了莲蓬放在船上,直到装了整整一船,才将乌蓬小船摇回岸上。
将莲蓬交给下人打理,一个时辰后,便有一锅清透怡人的冰镇莲子羹端了上来,她尝了一口,清甜中又带了点苦涩,很是新鲜。于是盛了一碗出来,亲自往雁影楼那边送去。
“谷主!”
“公子呢?”容郁影探头朝房里望了望,问道。
吐了吐舌头,宵羽道,“正独个儿在苑子里歇着呢。”
“你怎么不随身侍侯着?”容郁影随口问道。
“本来是侍侯着呢,可是公子把小的打发回来了,说是嫌吵。”
瞄了他一眼,这小家伙的确吵得厉害。
容郁影微微一笑,径自端着莲子羹朝后苑走去。
斑驳的树影下,雁行疏合着眸子,半躺在一张宽大的楠木靠椅上。他穿了件白色宽袍,袖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