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7 节
作者:
大刀阔斧 更新:2021-02-17 13:06 字数:4886
时间如匀速晃动的摇椅,咿呀咿呀的,慢慢流淌,平静而安详。
……
夜越深,天越凉。
盘中的菜渐渐冷却,就连瓦罐中的牛肉也失去了热气。
在酒劲的作用下,弦儿晕晕沉沉,歪东倒西。但年夜饭要持续到新年,顺便守岁祈福,这才吉利。
不能睡,她要坚持。坚持……
突然,她身体一晃,骤然一歪!重新打起精神时,发现她自己已躺在嵇苍大腿上。
嵇苍正低头凝视着她,脸上浮着淡淡的酒晕,澄澈的灰眸清淡柔和:“姐,再熬一会儿。”
弦儿笑了起来,她坐起身,倒上一杯酒,凑到嵇苍面前。
嵇苍敛眸,接过酒杯一饮而尽。然后他拿过酒杯,也斟满了一杯酒。
这时,爆竹声忽然变得无比密集。弦儿扭头向窗外看,只看见五彩缤纷的焰火遮蔽了天空。
开门鞭炮响,新年到了。
“守完岁了,”她迫不及待地拍拍手,“做正事吧。”
她很快就能见到陵兰了。
嵇苍的神情复杂起来,他掏出一粒鲜红的药丸,用指尖拈在杯子上方:“姐,只要你说,你后悔,你认错……”
声调平淡而冷漠,一如往日,却微微颤抖。
马上就要结束煎熬,弦儿心急如焚,打断了他的话:“我想见他,我爱陵兰,我不后悔。”
药丸噗通落入酒中,瞬间化开。
嵇苍将酒杯送到她面前,嘴唇禁不住不断哆嗦:“喝了它。”
弦儿笑得无比欢快,她接过酒杯,仰头便要喝。可酒杯刚碰到唇,便被嵇苍拍翻在地。
白色的瓷杯咕噜噜在地上滚了好多圈。清冽的冷酒洒在地上,窜起来一股呛人的青烟,扰乱了虚假的平静。
“我才不让你如愿地死,”嵇苍恨恨地望着她,眼睛红得仿佛在滴血,“你是我的妻子,你却背叛我。我要留着你的性命,让你生不如死,受活罪。”说完,他起身走到门外,锁上了门。
弦儿愣住了,快步追上去,使劲砸门:“你骗我,你说过你要杀我的,你骗我。”
嵇苍透过门棂,冷冷地看着她:“我还没死,你怎么能死。只有我一个人活着,太无趣了。”
弦儿快气疯了,抠住栏杆使劲摇晃:“你答应我的,你这个骗子。”
嵇苍不再理她,转身离开。
见他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口,弦儿惨惨一笑。倚着门滑到地上,喉咙干涩到发痛,血腥味一波波往上泛。
不知过了多久,天边渐渐浮起了一丝肚白。浑厚的号角声、喊杀声、呼号声还有爆炸声沉甸甸地从天边传来。
攻城战开始了。
第66章 第66章
弦儿愣愣地看着从窗棂渗进来的天光,魂游天外。
突然,有人开打门锁,冲了进来。
“强盗婆!”来人跑到她面前,掏出一粒药塞到她口中,“这是你散功的解药,两个时辰便可完全恢复功力。快去找少爷,带他离开临州。”
弦儿恍恍惚惚地看着那张被烟熏得黑不溜秋的脸,好半天才想起来。他是人贩子的书童,很讨人厌的那个,叫茗雨。
见她没反应,茗雨又将一把眼熟的刀塞到她手里:“这是你的刀,快走,现在还来得及。”
弦儿仍然晕乎乎的,不明白他的话。
茗雨急得都快哭了,揪着她的肩膀,破口大骂:“你这没心没肺的强盗婆,要不是为了你,少爷才不在乎这个破临州能不能守住,才不在乎什么临州巡抚。他想保住你官太太的位置,你不去,少爷会战死的。”
说完,连拖带拉,拽着弦儿就跑。
城里已一片狼藉,宽阔的大街上到处散落着衣服财物。残兵游勇们抱着金银器皿等,没头的苍蝇一般四处奔逃。到处可见与父母失散,正嚎啕大哭的孩子。
呼喊声,哭闹声络绎不绝,远处还不断传来轰隆隆的爆炸声。
稀里糊涂,被茗雨拖着跑了好长一段路,弦儿的脑袋渐渐清醒。她终于明白过来,嵇苍想和临州城共存亡,不由加快了脚步。
她这么恨嵇苍,怎能让嵇苍这么轻易死掉?
两人不断推开挡路的人,朝主战场东城门跑去。
东门下早已躺满了城墙上运下来的伤兵和尸体,鲜血浸得地面泥泞不堪,地上到处是残剑断戟。仰头向上看,只看见城墙上浓烟滚滚,火光熊熊,无数人影在火光中跑来跑去。
城墙内外,喊杀声震天。
弦儿等不及爬楼梯,扔下茗雨。足尖一点,借着扶梯几下跃上了城墙。
可还没等她看清四周,就听耳边一声巨响。她飞快地用雀魂一挡,身体仍不由自主地飞了出去,重重地撞上箭垛。等缓过气,浑身上下都在疼,耳朵里嘤嘤作响。
这场大战,燕军用上了他们的王牌武器——火炮。
她顺势一滚,躲在箭垛后面,小心翼翼地朝四处看。
城外,燕国大军摆着整整齐齐的战阵,阵前几十门火炮黑压压地对着临州城墙。城墙已经支离破碎,到处是被火炮轰开的缺口,地上四处散落着铁制炮弹片。死尸满地,血流不止;却无人上前清理,也无人注意到弦儿这个不速之客。
连“铁城”霸都都挡不住燕军的强弩和火炮,临州城矮墙低,四周又一片平坦没有遮挡,哪里能撑太久。这样下去,不出一刻,城必破。
守兵们徒劳地用弓箭和滚油反击,疲于奔命。
弦儿使劲眯了眯眼,终于在城门楼旁发现了嵇苍的身影。
在烈焰的侵蚀下,城门楼已摇摇欲坠。楼前在火风中猎猎招展的战旗已然残破褴褛,似乎顷刻间就会坠落。可嵇苍毫不畏惧,一脸镇定地站在旗杆旁,手握宝剑,淡淡地看着楼下的敌军。
那一身紫色官服已被星星点点的火星烧得千疮百孔。
弦儿弯着腰,用雀魂挡着箭枝铁片,飞快地跑到他身边。
听到动静,嵇苍扭头看着她,脸上竟然露出了欣喜若狂的笑:“初弦,你来帮我?”
望着他沾满烟灰的脸,弦儿没承认也没否认:“临州城守不住了。”
浓烟滚滚着遮蔽了天空,熏得两人双目生疼,也遮挡了所有的伪装和面具。
嵇苍拉起破破烂烂的衣袖,蹭了蹭眼里被烟熏起的泪花:“我会守住的,”他努力笑笑,“我会替官太太嵇夫人守住临州的。”
又是“官太太”,为了这个“官”字,夫妻俩反目成仇,陵兰枉死。如今,又弄得骄傲的天苍如此狼狈。
弦儿忽然激动起来,大声尖叫:“我根本不想做官太太,你为什么要杀了陵兰?你为什么要留在临州?”说到痛处,她举起右手,一拳一拳,打向嵇苍俊俏的脸蛋,“混蛋,你对不起我,你杀了我夫君。你对不起爹娘,你要杀了他们的儿子,你个混蛋!”
嵇苍急忙钳住她的拳头,将她拥入怀抱:“你不想做官太太,那你想做什么?你告诉我,我去做。我再也不骗你了,我很在乎你,我爱你。没有你,做官又有什么意思?你不要离开我。”他慌乱地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小包,往弦儿怀里塞,“无论你喜欢什么我都满足你,这是你喜欢的山梅干。我们重新开始,嗯?我们重新开始。”
弦儿咬咬牙,用力推开他,橘红的山梅干散落了一地:“我要陵兰,你把他还给我啊?”
嵇苍痛苦地捏紧了拳头:“只除了他,我不能把你让给……”话未说完,他突然飞身一扑,牢牢地弦儿护在怀里。几乎是同时,几声巨响接二连三在两人身边炸开。
不一会儿,城门楼已被轰成了平地,旗杆也断成了几截。
待四周稍稍平静,嵇苍扒开压在身上的瓦砾和木板,扶着身下的弦儿起身。一动弹,后背撕裂一般,痛得他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弦儿耳朵里空白一片,什么声音都听不到。脑袋又晕得厉害,没发现嵇苍的异样。
两人相互扶持,艰难地站起身。
城墙外,呜呜的进攻号角响彻云霄。城门已被攻破,黑压压的燕军呼喊着发起了总冲锋。城墙上已没剩几个能够战斗的士兵,能逃的都已经逃了。
天上疾矢如雨,用不了轻功。嵇苍揽着弦儿,朝下楼处跑。可还没跑到地方,两人便被一群杀红了眼的燕军堵住。
没有多余的废话,两人拔出兵器,与对方砍杀起来。
弦儿什么都听不见,只能凭经验砍杀。雀魂刀呜呜作响,没了刀锋掠喉的美感,只剩串串血珠四下飞溅。
她的全身很快被鲜血浇透。衣服红得看不清颜色,脸上血点斑斑。头发被血黏成一缕一缕的,滴滴答答地往下淌血。
不久,地上的尸体堆积如山。
终于,士兵害怕了,畏手畏脚地围着这个红色修罗,不敢上前。
得到空挡,弦儿横着雀魂,对身后的嵇苍喊道:“咱们快走。”
可她还是什么声音都听不见,心急地回头一看。顿时,心脏阵阵抽疼,每吸进一口空气都变成了刀子,刀刀割人心肺。
嵇苍晃悠悠地扶着箭垛,勉强支撑着身体。后背上斜扎着一枚宽大的炮弹铁片。鲜血已完全浸透了他的紫色官服,淅淅沥沥的血珠子正沿着官服角往下淌。神情恍惚,脸颊惨白如雪。
“小苍。”她呆呆地喊。
闻声,嵇苍用力抬起头,对她展颜一笑。缓缓地用口型说道:“姐,我先回家了。”说完,慢慢闭上了眼睛,软绵绵地朝城下倒去。
弦儿魂飞魄散,死命扑到他身边,却只抓住了他血淋淋的右手。但只是一瞬,他的手便滑了出去。
弦儿只能眼睁睁看着他面含微笑,如断线的风筝一般,慢慢飘落,最后坠入了鲜红的护城河,没入密密麻麻的浮尸中,再也不见踪影。
这时,一个燕军冲过来,举起长矛,对准弦儿的后背狠狠刺下。刺进了她的后背,又斜穿过右肩将她牢牢地钉在箭垛上。
可弦儿哼都没哼一声。
她只是呆呆地趴在箭垛上,看着自己大滴大滴的眼泪和血珠子不断坠下,同嵇苍一起,没入了红色的护城河。不再有感觉,不再有思想,甚至连穿心之痛也察觉不到。
她死了,大概吧。
平和,宁静。原来这就是死亡的感觉。她沉浸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贪婪地沉睡着,不愿意醒来。
“笨驴,笨驴。”
谁叫她?她循声看去。
明月当空,天地间笼罩着一层清透的淡蓝色。
高高的假山上坐着一个人。柔媚的眼眸明如镜,白皙的面容仿佛泛着淡淡柔光。身上松松垮垮地套着件鲜红亵衣,一双白皙的赤脚悬在半空中,秋千似的晃动。
他微笑地凝望着她,柔声道:“笨驴。”
陵兰!她又惊又喜,拔腿朝陵兰跑去。
“咚”的一声,陵兰不见了。她头疼欲裂,眼前金星飞窜。龇牙咧嘴揉了揉被撞肿的前额,完全清醒。
这是在哪?
她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巨大的土坑里,身上还压着一具承天士兵尸体。刚才她就是撞在了承天士兵的护心镜上。身体下面,身体周围都躺满了尸体。土坑边上,几个农夫打扮的埋尸人正拿着铁锹往坑里扬土。
原来她躺的地方是一个万人坑。
被活埋的滋味可不好受,她掀开身上的尸体,往坑上爬。见惯了从死人堆里爬出的活人,埋尸人们见怪不怪,继续扬土。只有一个人在她快爬出坑沿时拉了她一把。
逃出万人坑,她目光呆滞地坐在坑边,木然地看着那一堆堆如山的尸体被黄土掩埋。在生死边缘徘徊了许多次,她已分不清生和死的区别。也不明白,自己到底是生,还是死。
不远处,一个埋尸人正剥下死尸身上值钱的东西,扔到一旁堆成一堆。
她忽然揉了揉眼睛,那堆财物的最顶端放着一把做工精美的刀,是她的雀魂。于是她踉踉跄跄地走过去,拿起了雀魂,紧紧地抱在怀里。现在,这是她仅剩的了。
见状,埋尸人喝道:“臭丫头敢偷东西。”
她瞥了埋尸人一眼,抽刀再回鞘。红光一闪,不远处的枯枝咔嚓倒地。
没人敢再出声,目送着她一瘸一拐地离开。
正值寒冬,北风冻得光秃秃的树枝咔咔作响。原本应该是村落的地方,只剩下几根黑炭状的柱子依然伫立。天空焦黄焦黄的,浮着几片灰色的云彩。
弦儿怀抱雀魂,背靠一段石墙瘫坐在地,无力地垂着头。她那半闭的眼睛黯淡如灰,脸也灰扑扑的,几乎看不出颜色。嘴唇裂开了一道一道的大口子,糊满了褐黑的血痂。银白和墨黑相间的头发乱糟糟地束成一捆,斜搭在肩上。
几只寒鸦站在远处,嘎嘎嘎叫着,耐心地等待着。
模模糊糊地,远处走来了一位手持竹仗的青衣行脚僧。行脚僧年纪很大,眉毛胡子都白透了。
看见路旁等死的女子,行脚僧悲悯地叹了口气。走过来,从布包里掏出一个黑窝头,放在弦儿绵软无力的手心。
弦儿眨眨眼,垂着头,低声问:“我丈夫死了,家人死了,只剩我一个人,不知该往何处去。大师,可能渡我?”
行脚僧摇摇头:“女施主,往前走,人在等你。”
待行脚僧的身影消失在远方,弦儿才用低到听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