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9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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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事找事 更新:2022-01-30 22:46 字数:4756
突见邺城城门忽然开了一线,有女子嘶声大叫:“刀下留人!”一个青衣少女跌跌撞撞从城门中冲出,几乎扑倒在地,竟是离国太子妃!
我头脑一热,挤出门缝,冲出城门。一站定,酷暑的热浪逼面而来,像是一记耳光一般令我清醒。
城门内传入夏炎惶急的声音:“快给我把太子妃带进来!”
不,不用了。这不过是我一个人的事情。
我霍然回身,将手中金印从那门缝里掷了进去:“夏将军,帅印交你!现在你听我最后一句号令,等我换来人质,你将他迎进城内,紧闭城门,不要妄想出来救我。若对方不允换人,你不必顾虑我的安危,紧闭城门,我与众百姓共死!”
也不理夏炎如何反应,我瞪着十丈开外那将钢刀架在人颈的鹤都军官,缓缓道:“我愿意以我性命来换他一命,你放了他!”
那钢刀下的青年脸色苍白,抬起暗淡无光的双目对着我的位置,稍稍侧脸,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嘴唇微微一动,却终是什么都没有说。
当年说过自己唯一的愿望就是想看着我长大的男子,现在却已什么都看不见了。
曾经想过若能重逢,必有千言万语要诉说,此刻却是相顾无言。
我的心撕裂一般痛楚起来,颤声道:“我愿以我一命换他一命,求你成全我吧,小三!”
脸色惨白的持刀男子,冷冷的看着我,唇角露出一丝冰凉的笑意,满是讽刺之色。他什么都没有说,因为什么都不必再说了。
你不是不认得我吗?为何现在却又这般求我!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我咬咬牙,只怕荣略声那边又有动作,索性一步步往对面两人走去。手中握住的钢刀簌簌的抖着,“你放了他吧,我来当你的人质!”
“你不是一直恨我吗,现在可以有机会亲手抓住我了。”我紧咬牙关:“只要你放了这个无足轻重的人,我,我就是你的了。”
烈日下那两人似乎变成了凝固的雕像,我却发觉地下小三的影子微微晃动起来。
我又逼近一步。
忽有劲风破空而来,从我头顶激掠而过,我还没反应过来,一蓬秀发已经倏然撒下。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铺天盖地而来,一个清冷的声音却压在马蹄声之上。
“你若敢再前进一步,下一箭直取你心脏。请留步,太子妃!”
我惶然抬头,鹤都三军后面,赫然出现了黑压压的军队,领头一人白衣如云,发冠在阳光下耀耀生光,那人脸色莹白唇无一丝血色,益发映得黑发黑眸更是分明深刻,赫然竟是太子崖云。
荣略声见到太子援军赶到,倒也不慌不忙,带着一副看好戏的表情,命令围城兵马往两侧分开,让开一条让援军进入的道路。他并不笨,知道若是两边发难,内外夹击,夹在中间的自己绝不好受,现在倒不妨让太子的军队进入,一并包围。
不料太子的援军从缺口进入一半,然后不进不退的停止在城外数十丈,犹如一柄尖刀一般插入鹤都围军当中,再不稍进。
崖云手中一柄铁背弓已搭上羽箭,遥指城下太子妃,威胁之意极浓。
我瞧瞧崖云,又瞧瞧面前相距不过数丈的两人,只见小三冷冷的盯着我,目光中嘲讽的意思更浓。
我咬咬牙,对着小三两人,也对着崖云的方向,缓缓跪了下来。
应该有嘲笑声吧,应该有痛骂声吧,可是我什么都听不到。
我身后是离国军民,面前是离国太子,两旁是鹤都敌军,从此刻开始,他们已把我视作一个卑躬屈膝的小人,把我看到尘土里去。
但那又有什么要紧,只要能救他性命,只要不再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受尽伤害,即使把我看做地底的淤泥,我的心自会开出莲花。
我仰起脸,对着马背上一脸难以置信的崖云,缓缓道:“记得太子当年曾允我三诺,现在请太子遵守承诺,允我以一命换我大哥一命……”
即便是跪下,我也并没有松开紧握钢刀的手。我恳切的望着崖云,所有说不出来的话都在我的眼神里。
我知道我给你丢了脸,我给离国丢了脸,我也没有打算活下去。但是这个人我就算死也想要救的,请你成全我。只要一救了他,我就会去死,不会让大家看着笑话。
崖云居高临下的盯着我,脸色愈发惨白如纸,深如狂澜的眼瞳千般情绪蜂拥翻滚碰撞,到了最后竟是古井无波。
良久,他冷淡的声音毫无波澜的再度响起,瞬间把我打入地狱。
“约定承诺和家国大义难以并存,崖云选择全尽家国之义,即蒙天谴,亦无异议。”
他手中弓开如月,弦上羽箭稳稳对准了我:“太子妃,请你速速退回城中!不然莫怪崖云手中弓箭无情!”
竟是……绝情如斯……
我惊呆了,全身的血似已被抽尽,无泪,亦复无言……
“小棠。”刀下那人忽然开口唤我,一如六年前语气。
我浑身如遭电击,看向他。
他黯淡无神的双眼准确的迎向我所在的位置,清俊的脸上缓缓绽开笑容,如莲瓣舒卷,温暖清澈一如往昔。
多年以前,那个眉眼清秀的少年竭力掩藏着心里的忧伤,对着虚空中那个亲手把他送进囚笼的人儿说话,苍白的脸颊上燃烧着两朵火红。
我要变得强大……那时就可以亲手保护你了……
此际酷日当头,不知为何心底却有寒风飒飒。
我骇然看着他,心中狂呼惨号,嘴里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不,请你不要,请你不要轻易放弃!
你是我此生最后的阳光,若你熄灭,我将永留黑暗之中!
“你可知道,我此生最大的福气,就是有你这样一位小妹!”
“真想……亲眼看看你现在的模样……”
苍白的手指拈住刀背,一如他挥针刺穿锦缎时的稳定灵巧,轻盈的一拖。
热血迸溅,于黄花璀璨之时。
后世离国的史稿中有这么一段记载:帝元十六年七月,太子亲领大军支援边疆邺城。(七月,太子戎边,提兵至邺。)敌军抓住离国人静非尘,押在城下挟逼归降。(时有离国人静非尘,为敌所执,柙城下。)太子妃露华浓欲献城降敌,几乎被太子杀死。(太子妃露氏不忍,暗图献城,几为太子所杀。)没过多久,非尘在城下自杀,太子妃悲痛欲绝,当场泣血晕死。(未几,非尘自戕城下;妃泣血晕绝。)两国交战中竟出现了这么荒谬的事情,真是闻所未闻。(有谬若此,罕甚!)
自古妇人随夫,后宫更不能插手政事。钱主露华浓阵前欲违妇道,终此一生,再也称不得忠贞二字。
弃卒(上)
太子崖云带领去督粮的军队歼灭了迎击的鹤都军,并且兵分两路,留下二千人保护粮车,余下人马丢下负重,紧急驰援。
荣略声率领的军队就是知道这支援军的速度以及锐不可当的气势,才急欲攻下邺城。然而此前三日延误了先机,夺城的计划终成泡影。
在太子占据了城侧小山,与邺城形成欹角之势,并将鹤都军五万大军折损过半后,鹤都军终于退却。
鹤都军一退,京城却又调来了三万援军。令人惊奇的是,这批援军就驻扎在离邺城二百里之地的丰州,若是紧急驰援,也就是一日一夜的距离,偏偏在敌军压境之时,援军丝毫不动,竟有几分隔山观虎斗的意味。
援军一到,太子便即表示要返京,援军竟似是一个催促回京讯号一般。
太子动身前夕,夏炎率众将设宴相送。席间太子一贯沉默,面色颇见憔悴,夏炎暗想应是跟太子妃称病缺席有关。他自派往侍奉的仆役口中得知,自当日太子妃擅自出城,被太子当场威胁,后昏倒救回后,两人未曾交谈一语。又想起鹤都荣略声撤兵之际遣小兵送回当日太子妃射下城楼的那信,将太子妃欲谋害太子取悦鹤都之事传得沸沸扬扬。虽知道这多半是太子妃为了骗得敌军退兵的谋略,但任凭是谁,知道自己的妻子跟敌人商量要杀害自己,即使知道是骗人的假话,心里也绝不好过吧。这样一想,对太子更是多了几分同情。
夏炎这人行事精细,性子慢,瞻前顾后,旁人看着总觉得有几分婆妈,但在某些地方却自有些好处,比如心肠总是比较软,有几分滥好人。
此刻明知有些事情不该提起,至少不该由他来说,但还是忍不住。趁无人注意,借敬酒之机将太子崖云扯到一旁,悄悄说道:“太子,太子妃一事……”
此言一出,便见太子抬起眼来,淡淡一瞥,竟令他心中一颤。但开了个头,又想到那个女子确实于守城贡献良多,咬咬牙,仗着七分酒意说了下去:“太子妃出此下策,虽然不当,但也是为了拖住敌军,保我邺城军民性命。实可说是大仁大义,请太子不要苛责。”
崖云不语,一张脸愈发如冰如玉。适才有兵将敬酒,他淡淡的也不推辞,酒到杯干,不想他单薄文秀的一个人,酒量却是极豪,灌了那么多酒下肚,脸色还是丝毫不变。
夏炎见说出的话都像打到棉花团一样,半点反应也无,一颗心越是沉下。想想竟道:“闻说当日那人质乃是太子妃的救命恩人,情同兄妹的,若是想拼命相救,也是……也是人之常情……”
忽地手上一阵疾风拂过,手指一麻,擎着的酒杯被太子袍袖一拂,摔在地上打个粉碎。太子转身疾步离开。
匆匆一瞥,只见那如玉俊脸上颜色铁青,已是盛怒。
次日,邺城众人送太子一行离城,再无异话。离城道路之上却有十来个妇女挽篮相送,说听说太子妃患病,要送些补养品。
太子只令侍女采柔一一收下。
送行将领有人不屑,低声讥讽:“这等卖夫降敌丑态百出的女人,得病还不是老天的惩罚么。”
这话教领头的黄大娘听见了,登时柳眉倒竖,并指骂道:“你又算什么!太子妃亲上城楼督战,牺牲自己名誉骗敌退军时,你人在哪里!我们这些女人站在城墙上摇旗呐喊,敲锣打鼓的时候,你又躲在那个旮旯!现在好歹拖了那些畜生三天,才等到太子援军到来!你这站着说话不腰疼的,过桥抽板了不是,敢说太子妃坏话!”
那将领被骂的脸皮通红,嘟囔道:“但她可是堂堂太子妃,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给敌军下跪,离国人的脸面都让她给丢光了!”
黄大娘脸也涨得通红,怒道:“呸!脸面!脸面值多少钱一斤,那是太子妃的亲人啊。现在人死不能复生,太子妃她多难过啊!你还在这里说风凉话!”
正闹得不可开交,夏炎眼见马背上的太子脸色一点点的苍白起来,连忙唤人分开两人。
黄大娘被赶到一旁,口中兀自道:“我是女人,知道女人的难处!假如太子妃是个男的,你们今天谁敢说她一个不字!”又扬声对太子叫道:“太子,我们都知道你是个明白人,你可不要难为太子妃,她为了帮你守城,可是连命都拼出去了……”
马背上的太子脸沉如水,淡淡的瞥了黄大娘一眼,他脸容平静无波,眼神深邃,喜怒不辨,但被他这么淡淡一瞥,却自有一股沉沉的凉意自众人心中升起。
抱着一腔打抱不平热血的黄大娘竟也不知不觉住了口。
夏炎连忙上来打圆场,“时候不早了,太子快起行吧。到下一个城镇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若是天黑了,这山路可不好走。”
太子不发一言,微一点头,率着众人去了。
夏炎瞧着他的背影连连抹汗。觉着这太子一派文弱,喜怒不形于色,谈吐也是极温和的,但不知怎地,就是让人不敢有丝毫冒失,很有几分棉里藏针的劲头。这未来的一国之君,无论治军打仗,还是智谋都是顶尖儿的,以寡敌众,有勇有谋,运筹帷幄。泰山崩于眼前而不色动的一个人,偏偏好像对着太子妃的事情就会失了点控制。
他又瞧瞧那簇拥在队伍中央的乌蓬大车,这太子妃胆大妄为,从来不顾及后果,做起事来比男子还要荒唐,跟太子的性子可真是水油不融。但太子虽然性冷坚定,似乎却不是强势的一方。
他清楚记得当日两人是同车而来,现在太子妃留在车厢,太子却在马背上,虽然说是太子妃病重需要休养,但在外人看来更像是丈夫被赶出房间一般。他更想起太子冷面怒对千夫指,将太子妃城下之事实行全面封杀之事。虽说也是维护自己的脸面,但更多的是为着护短罢。荣略声那封送回的太子妃亲笔信,当即便让太子烧了,若是上达圣听,这一个通敌叛国的罪名无论如何不能逃脱。看来太子还是甚为看重太子妃的,只是现今这一配对之间掺上了重要之人的鲜血,前途殊不乐观。
他那颗好心肠至此忍不住一叹再叹:问世间情是何物?当真是乌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