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节
作者:
冬冬 更新:2022-01-30 22:43 字数:4983
常春松口气。
琪琪问母亲:〃你说爱哥哥直到死那一日,那是什么时候?〃
安康啼笑皆非,想阻止已经来不及。
常春老老实实答:〃我不知道。〃
〃当你五十岁?〃对幼童来说,那真是人类生命极限之后的极限,已算十二分宽限。
〃呵,〃常春笑,〃我希望比那个长寿一点。〃
〃六十、七十?〃琪琪追问。
〃我希望看到你们长大成人、结婚生子,有个幸福的家,才离开这个世界。〃
轮到安康插嘴,〃可是,你的母亲并没有那样做,外婆从来不理我们,你也生活得很好。〃
〃可见我爱你们,〃常春乘机收买人心,〃总放不下心来。〃
琪琪童言无忌,〃不要为担心我们而死不闭眼。〃
常春那样的母亲当然不以为忤,〃本来我随时可以死,现在却希望长命……有个老妈在你们身后出点子,可挡去不少风风雨雨。〃
她不止一次与儿女谈论生老病死。
不管孩子们懂不懂,都预先同他们打一个底子,做好心理准备。
到了家,大家都累。
〃睡个午觉如何?〃常春最贪睡。
琪琪说:〃妈妈许久没唱安眠曲。〃
安康说:〃妈妈根本不会唱安眠曲。〃
安康说得对。
〃妈妈唱琪琪洪巴。〃
安康直笑,那大概是母亲幼时学会的一支民谣,叫沙里洪巴哀,抄袭过来作安眠曲,把词儿略改,唱给安康听,便叫康康洪巴哀,唱给琪琪听,便叫琪琪洪巴哀。
母亲并且说:〃此刻我唱给你们听,将来妈妈躺病榻,即将西去,你们要把你们孩儿带来,唱给妈妈听。〃
届时,改作妈妈洪已哀,缓缓唱出,直到妈妈双目瞌上。
常春对后事早有安排。
当下她对琪琪唱:〃哪里来的骆驼客呀,琪琪洪巴哀也哀,琪琪来的骆驼客呀,琪琪洪巴哀也哀,琪琪洪巴是你的俄国名字。〃
母女笑作一团。
现今世界找谁这样厮混笑闹去,所以每次离婚,常春都把孩子紧紧抓着,至多辛苦头两年,以后回报就必定大过投资。
安康相信母亲会爱他们到底。
再次看到冯季渝的时候,她身段变化已很明显。
新雇的家务助理对她帮助很大,所以她精神松弛愉快,同时也已习惯在家中工作,得心应手。
常春见她把瑜瑜抱坐在膝上撰广告稿。
瑜瑜双手在书桌上摸索:〃妈妈,这是什么,妈妈,那是什么?〃
冯季渝轻轻说:〃她还不知道已经永远失去父亲。〃
〃从来不曾拥有的,也不会思念。〃
〃可是人家都有。〃冯季渝惋惜。
〃也不是每个女孩子都可以挽着父亲的臂弯步入教堂。〃
〃常春,你真是坚强。〃
常春微笑,〃我只珍惜我所有的,我得不到的,管它呢。〃
〃我要向你学习这个哲理。〃
常春问:〃产后还打算上班吗?〃
〃当然,我喜欢办公室,井井有条,九时才开始操作,超时工作是给老板恩典,多有尊严,坐在家里简直是个奴隶,日夜不分,惨过劳动改造。〃
常春笑。
瑜瑜学着大人词汇:〃……惨……奴隶……〃
冯季渝亦大笑起来。
常春十分佩服她,换了个柔弱点的人,那还得了,那还不乘机就拿出副卖肉养孤儿的样子来,但这位冯季渝早谙苦中作乐之道。
〃在医院照过B超了。〃
〃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冯季渝不加思索,〃生十个十个都要女孩。〃
〃结果呢。〃
冯季渝满意地答:〃是个女孩。〃
那多好,求仁得仁。
趁她心情好,常春把张家骏录音带遗嘱放给她听。
常春又一次意外了。
冯季渝只侧着头微笑,没有言语,亦不激动。
常春深深诧异。
片刻她说:〃我决定代瑜瑜放弃张家骏的遗产,学你那样自力更生,何必为他一个轻率的决定而影响我们的情绪,那人根本是个混球,我保证他在每个女人处都留有一张遗嘱,不信你去问朱律师,他根本没想过生命真个如此短暂,遗嘱只是他的游戏,何必为他烦恼。〃
常春对她理智的分析肃然起敬,问道:〃你自几时悟出这个道理来?〃
〃在医院里,自己与胎儿的性命都似悬于一线,没有你们帮忙,瑜瑜又不知怎么办,还不想开,还待何时。〃
〃你决定放弃?〃
冯季渝点点头。
〃你舍得?〃
〃放弃的不过是一己的贪念有益无害。〃
没想到冯季渝有顿悟。
〃告诉朱律师,我们疲乏之极,只想把这个人忘掉,什么都不要了。〃
常春说:〃你说得太正确了,今天是个好日子,我们就这么办。〃
〃不过,有一件事我真得感激他。〃
常春已猜到什么事,〃你又来了。〃
〃因他缘故,我认识了你这样的一个好人。〃
常春答:〃我不是好人,有朝一日碰到利害冲突,你便会看清我丑陋的真面目。〃
冯季渝学到常春的幽默感,〃原来你是千面女星。〃
〃演技由生活培养出来。〃
冯季渝摸摸面孔,〃我的技艺如何?〃
〃拙劣,不过在进步中。〃
〃你呢?〃
〃尚未炉火纯青。〃
冯季渝感慨地说:〃比我精湛就是了。〃
常春本想问:胎儿的父亲可有前来探望,终于没有出口,还未熟到那个阶段。
人与人之间,最好留一个余地,千万不要打破所有界限,直捣黄龙。
熟稔会带来轻蔑。
在门口,常春还是见到了她要见的人,只是那未来父亲手中拿着一大束罕见的鲜花,香气扑鼻。
常春宽慰之余,轻轻教诲曰:〃该置些婴儿用品了。〃那束花的代价足可置一张小床。
那位英俊的男士向她笑笑——这女子是谁?恁地多管闲事。
他进去了。
冯季渝还是不顾实际地喜欢英俊的面孔。
看看腕表,时间还早,常春悄悄回到店铺,隔着店铺,看到售货员正抱牢电话喁喁细语。
不久将来,琪琪也会把话筒贴在耳边直至融掉。
常春推门进店。
店员立刻放下话筒,急急微笑,〃今早没有客人,〃又补一句,〃可是那几套银首饰已经卖光。〃
常春唯唯诺诺。
一家这样的小店已困住她们一天内最好的钟数,同病相怜,常春并不介意这种敷衍的语气,谁会要求小伙计赤胆忠心。
常春忽然问她,〃假使不用上班,你会把时间用来做什么?〃
女孩一听这样的问题,精神奕奕,〃睡个够。〃
〃人总会有醒的时刻。〃
〃跳舞、旅行、逛时装店、喝茶,然后再睡个饱。〃
女孩好像十分渴睡的样子。
常春笑了。
女孩同老板娘说:〃常小姐,其实你根本不用回店里来,乐得享福。〃
常春告诉她:〃我不看店,无处可去。〃
女孩瞪大双眼,世界那么大,只怕没路费,哪怕无处去,不可思议。
常春笑笑,〃将来你会明白。〃
女孩试探问:〃是因为健康问题。〃
〃不,我还不至于走不动。〃
〃呵我知道,都去过了,已经玩腻。〃
〃也不,许多地方许多事我都愿意再度光临尝试。〃
〃那必定是心情欠佳了。〃
常春笑,有一天女孩会明白这种懒洋洋的感觉。
有客人上门来,常春见她拿着伞,伞上有雨珠,因问:〃外头下雨?〃
那客人答:〃滂沦大雨。〃
常春不会知道,商场没有窗户,全部空气调节,没有四季。
〃心目中想选件什么礼物?〃
〃我前度男友要结婚了,〃客人说,〃送什么好?〃
常春笑问:〃你甩他还是他甩你?〃
〃双方和平协议分手。〃
〃呵,请过来这边看看,这样的人值得送比较名贵及经摆的礼物给他。〃
走江湖久了,人人都有一手。
常春邀请朱律师:〃到舍下晚膳。〃
朱律师说:〃老实不客气,我对于府上贵女佣的烹任手段不敢领教。还有,也不习惯一张台子上坐四五个人,七嘴八舌,插不上嘴,出来吃好不好?辛劳整日,我不想再强颜欢笑,问候您家的少爷千金。〃
〃只有你这样的人才有资格维持自我。〃
〃这是好,还是不好?〃
〃好,好好好好好。〃
朱智良坐下来便唤冰冻啤酒。
常春看着她,〃似你这般可人儿,到底有没有伴?〃
朱女讪笑,〃你找我出来,是谈这个问题?〃
〃好奇。〃
〃不,我身边没有人,早三两年还可以说,我喜欢的人不喜欢我,喜欢我的人我却不喜欢,到了今日,我已经没有目标,常春,其实你我在一只船里。〃
〃我?我怎么敢同你比,我是两子之母,还能有什么非分之想,只图孩儿快高长大,读书用功,孝顺母亲。〃
朱女说下去:〃生活上一切我都不缺。〃
〃那多好,那你可以去追求爱情了。〃
〃多谢指教,但是今日找我出来,究竟有什么事?〃
常春扼要地说明冯季渝与她的最新旨意。
朱女听了不出声,扬手多叫一个啤酒。
〃靠自己双手最好,凡事不必强求。〃
朱智良说:〃如果我看得不错,冯季渝会把女儿的姓字改掉。〃
常春一怔,随即说:〃她生她养她教她,跟她姓字,份属应该。〃
〃那么张家骏在孩子心目中一点地位都没有了。〃
〃不要紧,宋小钰会替他设纪念馆。〃
〃不一样的,〃朱智良无限惋惜,〃完全不一样。〃
〃你不必为张家骏的选择不值。〃
朱女抬起头,〃这是对他最大的惩罚,〃她悲哀地说,〃把他忘得一干二净。〃
常春说:〃他也并不想记得我们。〃
争、不争、不争、争,已经磨难了她太多次数,这样一了百了,至少时间可以用来正经用,生活可以归于正常。
〃宋小钰口气已经软化。〃
常春摇头,〃我们已经考虑清楚,不想再为这件事停留在过去不动。〃
朱女还想说什么,常春摆摆手,〃不必再说,我俩心意已定。〃
朱智良缄默,这一刻她说:〃你没有来过我家吧。〃
〃我可以约一个时间来探访。〃
〃相请不如偶遇,就现在如何?一杯咖啡,二十分钟。〃
常春想一想,就算真的只喝一杯咖啡也不失愉快。
于是跟着朱女走。
朱智良住在酒店式公寓里,地方不大,好在有专人打理,窗外是灯火灿烂的维多利亚港。
朱女嘲弄地介绍,〃一间公寓不是一个家。〃
〃我以为你住的地方宽敞无比,书房起码一千平方尺。〃
〃用不着,我极少在家,免得伤春悲秋。〃
〃当然,住酒店好处说不尽。〃
朱女延常春进卧室。
小小一张书桌上的银相架内有一帧照片,常春一留神,发觉旧照里穿着白衣白裤校服的男生是少年张家骏。
他身边站着个小妞,手放在她肩膀上,她正傻笑。
常春讶异地问:〃这是你?〃
朱女点点头。
没想到张家骏纪念馆在这里。
墙上挂着他寄给她的生日卡片、明信片,短简。
常春真想揶揄地问:你有没有把他一络头发藏在金制心型饰盒内?
常春轻轻说:〃张家骏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人。〃
她不想讲他坏话,但这是事实。
朱智良不语。
〃你并不真正认识他,因此你将他神化了。〃
朱智良伸出手来轻轻抚摸照相架子。
〃要是你嫁给他,下场会同其他女人一样,三年内必定同他离婚。〃
朱女微笑,〃所不同的是,我没有得到这个机会。〃
〃你比我们幸运。〃
朱女问:〃要喝什么吗?〃
常春要一小杯白兰地。
常春再看看照片,〃那时你几岁?〃
〃十三。〃
〃已有读法律的志向?〃
〃不,少年的我向往做作家。〃
〃做什么?〃常春笑出来。
〃小说家,文学家,搞创作。〃
〃幸亏后来你摸清楚了方向。〃
〃是家父逼我读法科,〃朱智良尚余惆怅,〃他简直抹杀了我成为本世纪本都会最流行作家的可能性。〃
常春是各大报刊副刊老读者,她知道几乎每个写作人都自诩是最著名作家,于是拍拍朱女的肩膀,〃作家太多了,不少你一个。〃
〃律师也如过江之鲫。〃
常春咧开嘴笑,〃做孙行者好了,只得一只猢狲大闹天宫。〃
〃你才是猪八戒。〃
常春叹口气,〃我了解你对张家骏的情意。〃
朱女说:〃少年的我有颗寂寞的心。在家,我是一个透明的孩子,不存在,我不出色,但我亦从来不为家长制造烦恼,他们不关怀我,亦不留意我,我坐在客厅一个角落看上一天书剑恩仇录,也没有人会问我一句半句。〃
朱家老式客堂很大,有两组沙发,一新一旧,旧的那组放近露台,朱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