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节
作者:开了      更新:2022-01-30 22:39      字数:4741
  左震本来并不是一个容易亲近的人,可是说起来就是奇怪,她无端端地觉得他比别人亲切。她跟英少,从来没有说过一句的心事,左震却什么都知道,更别提他三番五次伸过援手,帮她解围。锦绣真的想不出来,为什么他会突然变得这么疏远。
  她做错了什么?
  左震仿佛也有点走神。刚才英少说了句什么,他都没听见,英少终于忍无可忍地提高了声音:“对面那位,左二爷!”
  “什么?”左震一抬头,却正迎上锦绣的目光,不知怎么的,他居然避开了。
  “你这两天到底怎么了,连个影子都看不见,百乐门有狼么,会吃了你不成?今天要不是我派了人去请你过来,你都忘了还有我这么一个兄弟。”向英东抱怨。
  锦绣忍不住低了头偷偷一笑,英少骂得好。
  左震却没一丝笑意,“你说得那么哀怨,口气好像我的第十三房姨太太。”
  向英东受不了他了,“左二爷,我没什么地方得罪过你吧,开了最好的红酒,特地派人请你过来,喂,我是有正经事跟你商量。”
  “我喝酒的时候,从来不听正经事。”
  向英东气结,“你听不听我也非说不可——我是说,沈金荣不是那么好惹的,你不会真的相信他就这么放弃吧。最近外头局势乱,行事要小心。”
  左震一哂,“我几时不小心?倒是你,四处拈花惹草,三更半夜还在大街上招摇,你在明、人在暗,自己当心吧。”
  “你……你叫人跟着我?”向英东跳了起来,差点带翻了桌子。
  锦绣被他吓了一跳,赶紧帮左震说话:“二爷只不过是担心你而已,刚才你不是也说,现在外面很乱?”
  向英东悻悻然地坐回去,“我哪有到处拈花惹草?这几个月为了跑马场的事,天天忙得焦头烂额,哪还有闲心去找女人?不过去了明珠那边两趟——还是跟大哥一起去的。”说着说着,他想起了什么,“对了,我听明珠说,后天迎接法国使团那场舞会,大哥会带她一起来参加。”
  什么?!明珠要来百乐门?
  锦绣霍然抬起头。
  她的神色变得太突然,左震和向英东同时看过来,正看见她一脸忐忑激动、惴惴不安。
  向英东叹口气:“锦绣,不是我不帮你,明珠的脾气你是知道的。”
  锦绣尴尬地低下头,“我明白,其实我没有别的意思,只不过忽然听见她的名字,所以……”
  左震沉默了片刻,终于开口:“你在百乐门,明珠早就知道了;她若不想见你就不会来。”
  锦绣不禁意外,他肯说话了?语气这么平静,明明刚才还看都不看她一眼,这会儿又好像若无其事,就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切不过是她自己多心……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二爷的意思不是说,到了晚宴那一天,还需要舞女下场子招呼客人吧?”锦绣自嘲,话说出口,连她自己也觉得奇怪。她居然已经学会自嘲了。
  左震蹙起眉,“我是说,那天我一个人来,你如果想见明珠,可以跟我一起。”
  他什么意思?锦绣怔了怔,有点听不明白。
  向英东却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左二爷的意思,就是请你陪他一起出席这场晚宴。哈哈哈,难怪他说得别扭,我都是头一回听见他说这种话……笑死了。”
  左震蓦然起身,酒杯撂在桌子上,“以后跑马场的事,你就自己解决!”
  他话没说完就掉头走,向英东呆了半晌,望着他背影,揉了揉眼睛,刚才他是不是眼花了?怎么好像看见……左震回头的时候,脸上掠过一抹暗红?
  锦绣忍不住埋怨他:“英少!你就别拿二爷开玩笑了,难道你都看不出来,他心情不好啊?再这样下去,我怕你们连兄弟都没得做了。”
  向英东慢慢回过头,因为强忍着笑意,脸都有点扭曲了,“我不过是帮他把他的意思说出来而已,他就恼羞成怒?刚才你有没有看见他什么表情,什么脸色?”
  虽然不知道左震到底怎么了,但她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刚才他是在帮她。想来那天,冠盖云集,来的都是上海的政界要员、巨商富贾,如果没有他,凭她一个百乐门舞女的身份,只怕根本没有资格进会场,更别提看见殷明珠。
  殷明珠已经很久没有在百乐门露面了。
  这个晚上,当华灯初上,她穿着黑色裸肩的晚礼服,踏上百乐门铺满红毡的台阶,缓缓绽放她迷魅的微笑,仿佛整个夜上海都为之震动。
  明珠进来的时候,偌大一个几千平方的大厅,几乎刹那间安静下来,无数宾客齐齐望向门口。锦绣在人群里,屏息地看着她这样优雅地走进大厅,在无数目光的注目下面不改色,好像本来就习惯了接受这种惊艳的场面。
  一个女人,居然可以美丽到这种地步。难怪就连美女如云的百乐门,自从她一去之后,就再也没人能重现当年殷明珠挂牌时的空前盛况;难怪她这种身份,都能够成为向寒川的女人;难怪人人在背后提起她,都有莫名的羡慕和嫉妒。
  锦绣脸上涌起一层红晕,连双眼都亮了起来。自从初来上海的第一天,在殷宅见过明珠一面,这是第二回看见她。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是兴奋、是骄傲还是一点点心酸?明珠承认不承认都好,不能改变她俩是亲姐妹这个事实,这个美丽得已经成了传奇的女人,身上流着跟她相同的血液。
  其实,当初被明珠赶出来,锦绣并没有真正怨恨过她。在经历了这么多之后,在百乐门看惯了世事冷暖之后,锦绣越来越明白明珠的心意。明珠被赶出家门的那一年,她只有十五岁,一个两手空空无依无靠的女子,要在上海滩这种龙蛇争霸、弱肉强食的地方活下去,她当年不知道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
  其中滋味,那种害怕和绝望,没有经过的人不会明白。明珠对荣家的恨意,这么多年越积越深,已经打成了死结,她不肯承认锦绣,也是在所难免。
  身后忽然有人在她肩头轻轻一拍,“这么巧,又见面了。”
  锦绣回头,脸上的微笑忽然僵住,是沈金荣。他那对凌厉的鹰眼再次停在锦绣脸上,“今天这种场面,居然还能看见你,真是想不到。”
  “真是可惜,沈老板,看来我今天不能招呼你了。”锦绣知道他来者不善,那天在百乐门,被左震摆了一道、又被英少羞辱一通,这口气沈金荣绝对咽不下。
  沈金荣笑了,“没关系,我们来日方长。还没有请教你的芳名?”
  “荣锦绣。”
  沈金荣点点头,“老实说,那天一进百乐门,第一眼就看见你了,难怪这么触目,原来是荣小姐……百乐门的红牌荣锦绣。”
  锦绣愕然,红牌?!开什么玩笑,她才来几天,几时成了百乐门的红牌,怎么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沈金荣悠然道:“听说,为了荣小姐,连左二爷都争风吃醋起来了,还不惜在众目睽睽底下大打出手,如今找遍全上海,也找不到比你更出风头的女人了。”
  锦绣的脸红一阵白一阵,他说什么?!那件事,难道在外面已经传得这么不堪入耳?谁说……左震为了她争风吃醋,谁说他大打出手……难怪这些日子以来,他再也没有在百乐门露面,想必那些流言,早就传进他的耳朵里。
  “沈老板,这又是哪一位?看着好眼生啊。”一个白西装、白皮鞋,头发梳得油亮的公子哥儿走过来,站在沈金荣身边。
  锦绣在对面两步远,都被浓烈的桂花油味道呛得差点打个喷嚏。他到底喷了多少桂花油在头上?
  沈金荣却笑道:“冯四少天天在风月场上打滚,怎么这回走了眼,连百乐门的荣锦绣荣小姐都不认得?”他又回头向锦绣道:“我来给你们介绍,这一位,就是警察署冯署长的四公子。”
  原来,他就是冯四少。锦绣知道这个名字,仗着家里的权势,整日在外头惹是生非,上个月在大富豪,就因为有个舞小姐一句话得罪了他,就被他用竹签子毁了容。
  真是不走运……一个沈金荣已经很叫人头痛,偏又遇上冯四少这种人。锦绣正要想法子脱身,忽然听见满堂宾客都哗哗地鼓起掌来,不禁抬头张望——
  是向寒川、向英东和左震,陪同法领事斐迪南公爵及夫人一起进来了。人群纷纷往两边闪开,给他们让出一条通道。
  都是名震上海的人物,果然有震动人心的风采。向寒川的尊贵沉稳,向英东的英伟倜傥,左震的俊挺冷静,简直可以用“交相辉映”四个字来形容。
  “英少跟二爷来了,我去打个招呼。”锦绣松了口气,趁机溜进人群里。
  这一刻场面远比她想象的盛大,她根本挤不过去,只能隔着满堂衣冠楚楚的宾客,远远看着他们。英少今天穿了绣金的礼服,越发的光芒四射,熠熠生辉。左震倒还是照旧,隔着人潮,他一眼就看见踮着脚尖往这边张望的锦绣,向她微微一笑。
  他身边那一袭灰色长衫、修长磊落的,就是英少的大哥向寒川吧。
  今天还是第一次看见向先生,曾经无数次听过他的名字,今天见到了,才知道什么才叫气度雍容。他略有点黝黑,轮廓跟英少有七分相像,自然也是英俊的;跟沈金荣一样都是富甲一方的大亨,但是向寒川主子的气势十分内敛,锦绣忽然明白,为什么向寒川被称为“向先生”,沈金荣却是“沈老板”。
  若是论外表,向先生不如英少抢眼,可是就算明艳照人的殷明珠站在他身边,都不能把他的光芒压下去。难怪连左震,都心甘情愿叫他一声大哥。
  离晚宴开始还有一段时间,左震和英少都忙着应酬宾客,被无数人的寒暄包围;锦绣唯恐再跟沈金荣碰面,想想还是暂时走开的好。
  悄悄离开大堂,穿过侧门的丝绒帷幕,外面是一间露天的花厅,那边有一圈供休息用的法式长沙发,一群女眷正珠光宝气地围坐在一起,叽叽喳喳地比较谁的裘皮成色好,谁的戒指镶工最精细。
  “汪太太,你这只戒指,是不是霞飞路上那家宝麟堂买的?”一个细瘦的女人捉着另一个的手不放,“我上个月好像在那边看到过,好贵哦。”
  那位汪太太矜持地笑着,“可不是,买了回来,戴两天又没那么喜欢了。这种东西,也就图个一时新鲜。”看样子也的确是,她两只手上至少戴了五六个戒指。
  旁边一个插嘴:“你们有没有看见今天晚上,殷明珠戴的那条钻石项链?我认得出来,是上次英伦拍卖行拍出去的极品,价钱抵得上法租界一栋花园洋房了。”
  “啊?!”一阵此起彼落的惊叹声,“真的吗,这世道真是……女人长得漂亮就是吃香。”
  “就是,这种女人,这种出身,哪还有什么廉耻,跟着那么有钱的靠山,不过就为了揩人家的油水。”
  “有时候越是这种女人越懂得怎么刮男人的钱,她有什么好忌讳的,只要豁出脸去,下了床就伸手收钱。你看看,穿的戴的,倒比人家那些正牌的太太还光鲜排场。”
  正七嘴八舌地议论,那位汪太太站起来下了结论:“再怎么说,卖过身的女人是上不了台面的。你们听过吧,当初这位殷明珠在大富豪出道的时候,在台上还跳过脱衣舞来的。漂亮?妖媚?那又怎样,还不是被人家养在外边,谁听说有人敢娶她回家了?就跟这戒指一样,贪新鲜而已,过两年玩厌了,还不是扔过一边。”
  锦绣听得呆住了。
  夜风那么冷,吹在身上,浑身都忽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说不出的心寒。但是一阵一阵的热血却只顾着往脸上涌,忍不住紧紧握住了手里的杯子。
  今天听见太多的是非,左震的,明珠的,如果不是亲耳听见,真不敢相信人的舌头可以恶毒到这种地步。这些人当中,有谁真的认识殷明珠?有谁明白她跟向先生之间是不是真心?又有谁知道她经历过什么,一路上有多少伤痕血泪?如果有选择,谁都希望活得高贵。
  她们说的虽然是明珠,又不是她荣锦绣,可是,那种被侮辱的感觉,比听见别人说她自己还要来得强烈!
  今天这种地方,或许她应该保持沉默,置身事外,就算听见什么也最好装作没听到。可是锦绣一时之间,意气上涌,再也管不住自己的双脚,径直朝那位汪太太走了过去。
  “这位太太,你说话好像有点不公道。谁都知道今天晚上,殷明珠是向先生的女伴,连向先生都正式带她一起参加舞会,可见还是尊重她的。至于这位殷明珠什么时候出嫁,应该都算是她的私事吧,你不觉得自己太过操心了?”
  “你——你是谁?”汪太太没想到还有人出来当面回击她,恼火地回过头来,却迎面看见一个陌生女子,身上那袭衣裳料子倒是极好的,柔滑软沉,碧如幽水,衬着精致的湘绣,星光下只觉得她明艳温婉,神色间却又带着丝说不出的清冷。
  不知怎么的,一时之间,本来的气势汹汹顿时好像矮了几分。
  锦绣淡淡道:“我谁也不是,比不得汪太太有身份有地位,我只是看不惯有人在人家背后泼脏水——其实说穿了,只因为一条你戴不起的项链而已。”
  “你胡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