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 节
作者:
冥王 更新:2021-02-17 12:53 字数:49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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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品香三个字不够形容它,无论退一万步说,也不够形容它的品气!他想:在那时住了二十几天的光景,他的病也霍然告痊了。临到离开一品香的前夜,她为他收拾东西,留了过分夜深了,她同意了他教她牺牲平日深夜回家一个习惯。横竖有两个床铺,于是留了一夜。那是千载一时永劫不灭的一夜,他睡下了,她也下了帐子睡了。只有一盏珠络的电灯,还怒辉着它的白热的光芒,在静室中瞒过了神明,映射到两人的床里,使他们俩可想不可做。过了好一响,将近黎明的光景,她搴开了帐子起身,抽着一枝卷烟,轻轻地来回绕步。忽然她走近了他的床前,他睡的是半截的铜床,本来没有帐子的。于是她偷偷地弯身过去,把留在喉间的一口烟,呵在他的鼻官里;他急的卸去朦胧的假面幕,乘势伸出了双腕抱住她,彼此只隔着一层薄衣,肉和肉的跳跃,血和血的急流,完全像组成了一物。在四只眼睛交互的媚跃中,完成一次天翻地覆罪孽深重的蜜吻。送什么的礼物——问题又紧紧地追逼他了,他一双轻松的脚,载着一座笨重的身体,鹄候在大马路的十字街口。等到电车,汽车,洋车稀少了,他再飞奔地穿了过去。
他走在西藏路的北段了,朝前走进向左弯了一阵,仍没有想到什么是适当的礼物!又没有理由地经过了几个转折,不知不觉地已到了白克路了。对面“修德里”三个字,涌上来,喝停了他的足步。哦,这是晴珊的旧居到了;他想:三年前的初冬的一夜,他在电话里得到了她害病的消息,也冒着刺骨的西风赶到她的家里。她害的是气塞的毛病,为了要追偿在他病时她给予他的殷勤起见,他得到义务甚至恩义上的许可,他留在她的家里服侍她。轮到她的肝气上塞的时候,她要他给她抚摩。她说了,她的母亲和婢女都避开了。她躺在褥子上,头发松散在眉间、耳间,水色的眼缝,桃色的两颊,猩红的嘴唇,粉捏的颈项,他骈了二指在抚摩她的嫩雪的胸膛。他浑身的血都钻集到二个指头了,从指头传到她羊皮一般的她薄薄的肌肤里,她的气塞居然消褪了。她害的这个毛病是一阵一阵来的,有时平静,有时冒发;他的父亲说,要去兑奇南香来医治!他毫不迟疑地为了她,亲自到胡庆余堂兑了一包同黄金一样时价的奇南香,拿回到她的家里。她的父亲烧了雅片烟,把奇南香调入之后,装给她吸,他承受她的命令,登到床上去,扶好她的身体。她吸了呵出来,又吸了呵出来。这样的继续下去,奇异的宝贵的香气,揽酿得连帐顶几乎要爆裂的样子。他被麻醉到不可思议地灵魂的死灭,眼看不见东西,耳听不见声息,一切官能都失了功用,甚至肉体的完全死灭。送什么礼物——问题更严肃地追逼他了!
他站在晴珊的旧居的巷口,还像给她呵出的香气迷惑住了,苦苦地挣扎了一翻,才像从深渊中爬起来,出了一身冷汗。于是他得了天启的灵机,决定去兑奇南香,当做送给他的结婚的礼物。
他雇了洋车到北京路,向胡庆余堂兑了奇南香出来,夕阳把它稀薄的黄金色,镀在洋楼上,街道上。晴珊的婚礼在三个钟点前开始的,这时大约已张出了华美的饮宴,满座的亲戚,朋友,在举杯给花样玉样的世界还没有东西可以和她匹敌的晴珊和她的新贵人道贺了。利冰虽然从南京赶到上海,剜拖了肝肾,找到了可以做永久纪念的礼物;但他终于错过了参与她的婚礼的盛典。
(民国)17年9月23日初稿
外遇期待
一
大约交了午夜的时分了,Y城埋在冷寂的霜空里,一切市廛里特有的烦苦的叹息,沉淀在水底似地默不动作。连街衙,房屋,林木,道路那些生铁一般的庞大的家伙,也软软地紧缩起来,看上去像是墓圹中的瓦砾和湿菌一类的败物了。在这陈死一般的严肃里,谁也觉察不到那条狭巷里有一个女性和一个男性凝成了一团模糊不辨的黑影,像虫豸一般地沿着巷脚,像虫地爬往前去。从天际漏下的薄光,烘染到他们底前面,觉得在珍异地发亮;这似乎神明在导示他们,教他们快些走的样子,并且还像告诉他们,要是东方发了白,全城市会像拔山倒海似地轰动起来。因为女的忘记了自己是寡妇,男的忘记了自己是罪犯,他们还像做梦一样地在游离恍惚之中。
说起他们俩有眷恋的事,实在使人惶惑不过的。女的邢璧,浴在圣洁的光阴里,度了将近十年的寡居了;她是被人遗弃的世界里的一个孤独者。反过来要是在最近,提起了男的汤沸,城中底居民中一大半要生起一种莫名其妙的辣感。恨他的人是不必说了,爱他的人对他也生不起同情心来的。因为不多时日,城中抄出了一个革命党的秘密机关,他的足迹便不能公然在市街上步踏了。所幸他和邢璧眷恋的事,多分没有喷散出去,二人间也就避免了更大的伤害的袭击。在汤沸,早些时候就有往K省去的打算;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使他决心出走。这个计划,邢璧非但同意于他,并且自己因此也获得了一股洒脱的欣喜;她底意思,不仅仅要避免那辈肚子里装不下东西的城中人们底耳目,似乎于她还有更方便的去处呢。
这是汤沸出走的一夜,邢璧乘着人们被鼻息闷去了的时候,破了栅栏,偷偷地溜到狭巷里去送他。在慌张的暗夜里,他们俩相扶着走去,瞒神瞒鬼地经过了几个转折,好容易出了狭巷;旷野夹着的一条广道躺在他们底前面,爽直地表明已离去了吃人的窑窟。天空的星斗,送下了一阵冷爽的气息,他们俩紧切着的心,随了空洞的呼吸放宽了些。广道上的足踏,含了节奏在响,连说话的声音也清晰可辨了。
“到底几时才可回来呢?”
“这是不能定当的呀。”
“怎么办?”
“我想不会十分长久的,总之你记好,革命军到这城里的一天,就是我回来的一天。”
“那末事情就在那时候想法吗?”
“到了那时候,毋须想法,只要照我们的意思做好了!”
“怕没有这样的便当罢?”
“只要你能……”
“不,如其还有人阻止呢?”
“除非你的夫叔。”
“可不是咯。”
“这家伙到了那时候,便要否气上身了,你放心好了!”
他们一路走一路说,简直忘记了走到甚么所在了。隐约地传来一撇守警弄枪机的声音,离城门是不远的了;冷气逼袭上来,使他们发颤,于是汤沸立即站住,捏了她的臂儿对他说:
“你不能再朝前走了。”
“怕你也通不过城门了罢?”
“我这样的装束谁也认不出来的。”
“那末你千万要小心呢!”
“不妨事的,你就回去吧。”
“那末你出了城就上船吗?”
“是的,不过我放心不下……”
“什么?”
“因为你孤单单地一个人回去……”
不等待他说完,她就迎上去抱住了他底颈项,脸和脸,嘴和嘴,热的眼泪,热的亲吻,把他们俩离别时凝冻了的忧患,一起融解于无形了。
二
邢璧经过了那一夜以后,汤沸出走的一幕光景,时时展布在她底眼前。她像换了一个新鲜的灵魂似的,觉得年龄倒轻了许多,又像在处女时代一样,常有一种空漠的欢喜,掠上她底心头;拨动她底隐藏在寒灰里的星火,使她中夜燃烧起来。她住在牢狱一般的房屋里,虽同平昔一样的孤冷;但她已预感得不久有大赦机会底到来,似乎不再像以前那样的颓困了。
时光一天一天地只管飞奔过去,Y城底居民,从街头巷里,听到些远地方的战争底消息;特别是革命军底勇猛和神秘,使他们蒙了一层惊异,不断地联想起汤沸这么一个人物来。刚巧转到了旧历新年的季节,人们格外地空闲,格外地喜欢去探听新奇的故事。有一天,邢璧到她底夫叔屋子里凑新年的热闹;她底夫叔从市上回来,谈起城中格杀革命党人的事件;他火忿忿地把汤沸痛骂了一顿,说他是乱党,说他是绑匪,说他回来了后不但要共起产来,还要共起妻来;并且说城中底长官拿住了他,会马上就地正法的。这些话直嵌进她底耳朵里,她不由得心里起了些惶恐。——莫非从甚么的罅隙里满出了关于她和他的事件吗?她这样的疑惧着。但是她想起汤沸早先和她说的话,以至从他那里听得革命党底计划;对比起来。她确信汤沸不是夫叔所讲的那么一流恶懒的人物。于是她稍稍按捺了自己底热火,和撇去些外来的恐怖,顺着自然的定命镇静下去。
虽然是新年,她觉得太沉闷了,元宵节的那夜,照例是放生的时节,她和二三个邻妇上街去走,在长江边岸繁盛的Y城,这个年头的灯市,异样地零落;那些店户半开半闭地躲避着。除了孩子们手里的红灯以外,简直看不见元宵底标记来。只有触目的兵士,散在人众里冲来撞去。听说二三天前,这城里增置了一批重兵,全城昂奋的空气,就在居民底落漠的脸色上显现出来,大约不久就有劫运降临。邻妇们看了这个境况,未免带了些害怕的神情,尤其邢璧像遇到了一种祸患的阴暗,感着异样的凄清。大家不快意地转上归途,离开了市街,在狭巷里兜转过去。月光照在死灰色的墙壁上,幽凉得太觉可怕,她不等待回到家里,便已泪流满腮了。
这几天的空气似乎更紧张了,邢璧简直没有看见她底夫叔的影子,大约他成日夜地为军队筹饷,和办柴米一类的给养,正在忙个不了。狭巷里时常有军队底踪迹,奸淫的把戏,和抢劫的事件,像蚊虫一般的在人们底耳间飞鸣。她每天在憔悴的悲恐中,为不幸的消息所煎熬。
对岸炮火的声音,把Y城也震动了;军队底更替和增置,使城中骚嚷得几乎要天翻地覆的样子。邢璧满怀着无名的恐怖,走到门外去,那时夕阳已没入到城外了;她凝望着城墙上的一层杀气在发抖。忽然,她底身旁有招呼她的声音,她回眸一望,认出是她底夫叔底旧仆阿松;她问他说:
“阿松,你从甚么地方来的呀?”
“啊,娘娘,从T城逃来的!”
“怎么是逃来呢?”
“T城是失守的了,革命军布满全城了。”
“那怎样办呢,这里怕也危险?”
“可不是吗,只隔着一条江,他们很容易冲过来的。”
“到底革命军是怎样的,是不是很厉害的?”
“的确利害的,他们只有一排兵冲进城来,城中底北兵会一起逃得精光呢。”
“他们要抢劫吗?”
“不,不,都是学生军呀,到了城里,他们四处去安慰人民,还对人民说些革命的道理。我们这里汤沸那个小孩子,也在那边!”
“是吗,他做甚么?”
“嗄,他背了皮带,绷了皮腿,做起军官来了!”
“你住在那边不好吗,为甚么要逃回呢?”
“因为我底那家东家,一起搬到上海去了。”
她听得了这个消息了后,心里起劲了不少;回到房间里更无忌惮地昂奋起来。那一夜她虽则通夜没有睡觉,但她底精神似乎比平日格外地健康。
不久就有北兵反攻T城的轰传,城中底军队分了几批渡江过去,确是事实;因此Y城的空气渐渐地和缓了些。但是对于汤沸的谣传,反一天天地蒸腾起来;有的说他是被捕了,有的说他是逃回来了,有的说他要带领了革命军来破城了,有的说他底尸体曾在江边浮过的,总之,他到过T城,充当过革命军官,是没有人置疑的了。最后邢璧听得她底夫叔说,汤沸确实被北兵掳了回来了,关在营房里的军法处。她想,事情怕就这样地结束吧,她又沉落在悲叹的深渊里了。
三
从远处的街道上传来几声壮烈的叫喊,愈传愈近,大约东方已发了白光了。邢璧从酣梦中惊醒过来,狭巷里步踏的足音,很清楚地送到她底耳边,她再不能安睡了。那是一个带着春天同来的黎明,她匆忙地起身,一直转到夫叔底屋子里,屋中空无所有,——这样火速地神不识鬼不知地搬走了,她略略惊疑了一回,然也无暇加以思索。忙地转向门外去,满巷的人众,手里执着青天白日的小旗,像潮来一般地,一群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