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节
作者:冥王      更新:2021-02-17 12:53      字数:4912
  也居然立到大学的讲坛上,把外国人苦心研究成功的东西,变卖一下,以炫耀博学多能;欺骗自己,不过私德上的说不过去;而欺骗数十百的年青人,岂非罪大恶极!一种严正的教训逼着他,决心离去这“学问贱如狗,教授满街走!”的都市,把那十箱子的书籍,运回到家乡,把家里七八架旧藏书,整理一番;预定十年闭门读书,下一番痛切的功夫,依着自信,必定有学问上伟大的发现。于是再预定五年,周游世界,实地考察一下;回到故国,把那些横行无忌捐了博士衔的先生们的虚伪,尽情揭破;为未来的年青人做向导,庶几不负天生之材!他想到这里,觉得前途大放光明。急急披了外衣下楼。到前月住的地方,取回那十几箱的书籍了。
  他到了前月住的地方,推开后门进去,像是很熟悉的,一直上楼,一个房主人的仆人急急喊他:
  “喂,楼上有人住了,别人家住进了。”
  “那我的东西呢!”他站在楼梯,弯转身来说。
  “放在下面,你别要上楼呢。”
  他离去楼梯,跟着仆人穿过客室,到天井里。这十箱柳条箱的书籍,和其他二三件箱笼,杂乱地都堆在这里。他看了一下,愤激地对那个仆人说:
  “为什么放在这里?”
  “空屋子里,初一就有来住的。”
  “我这里都是书籍,那里禁得起二天的下雨呢。”
  “你的二位朋友,把东西搬去了后;主人就教我们这样办的,我们也就管不来书籍和不书籍了。”
  他的脸,火赤赤地,皱了眉儿,默默地用指头检点箱件;那个仆人转身向内去,他又喊回了问道:
  “这几件东西好像有人拆看过的,柳条箱的皮带,我走的时候都结好了;如何又把它解了开来呢?”
  “是的,那天有一个人,说是北四川路做外国衣服的麻子裁缝,到这儿来找你,他把一件皮箱拿去了;教你还他十五块钱赎回。”仆人说完了,便走进去;似乎再不愿理会他的样子。他的炽热的心火,又平静了些,重复点数箱件,果然,一件皮箱逃在他的眼帘以外了。这定是北四川路洋服店的主人拿去的。啊,连那些当剩的寝衣,浴衣,紧身衣服都拿去了。他这样想了,心里明明白白,映着那个做洋服的麻子。这三四年来,到了季节,他总是要劳驾到我那边寻生意;本来我是一个大宗的顾客,又把我的朋友介绍给他,使他清淡的生意上,抹了一层浓丽的色彩;于是他对于我,卑躬的千谢万谢:“幸而少爷照应!”碰见了,总是不绝口的说这句话。啊,人到穷时,……人到……他想到这里,几乎要落出眼泪了;仆人在催促他,他勉强喊了一座货物车,把这些东西,匆匆地运回到旅馆。
  下午三点钟光景,天气又转阴了;他的身体上的机能,似乎久经湿气的浸润,生了铁锈。那种灵敏的畅快的效力,完全失掉,只感到头痛,发热,疲惫,他回到了旅馆,便键上了门懒懒地躺在床上。闭了眼儿,硬要睡觉,可是头脑里像涨了一片狂潮,奔腾不息;怕病了罢?他有点害怕起来,把手掌覆在额上,好久好久,决定想请个医生来看一下。就撑起腰来,从枕边摸出一只小皮包,开出一看,只有二块钱和三四个角子,便无力地倒在枕上。他想惟一的方法,只有请朋友来看,那末不必要钱;但是朋友中尽多医学士,医学博士;阔绰的绅士们,那肯枉顾小旅馆呢?他更害怕起来了,侧转身去,不由得寒颤地发出哀求的声音说:
  “病魔,你再不要来和我开玩笑!我现在的处境,不比七月里了;那时我有钱到外国的医院里,买年轻的看护妇来替我抚摩肌体。我又在Y旅馆定了一间宽畅的房间,备了丰肴,请那位野性难驯的漂亮女子来,夜以继日的服侍我。这样郑重的招待你,望你天天和我开玩笑,然而不久你去的了。现在,你万万不要再来!你想到了这个地位,我哪有力量来款待你呢?你这尖长而枯瘦的病魔,到我这里,于你无益的了。我的血和肉,都被一匹畸形的怪兽饮了去,嚼了去了;你还是去找那肥胖的富家翁罢!求你发一点慈悲心,有机会时,请你再来。……”
  他说完了后,只觉头部、心脏,都在震动;于是转身过来,两眼睁睁地望那帐顶,从左面望起,望到右面;又把视线移下,细细的向帐帏周转望下,望到揭起的一角,他的视线立刻喷射出去;望在窗上,椅子上,桌子上,洗漱台上,茶壶上,茶碗上,手巾上,面盆上,牙刷上,牙粉包上,肥皂盒上,火柴盒上,窗的铁钩上;——他的视线像照海灯似的,闪来闪去;室中一切大的小的,微乎其微的东西,差不多都受过它的射击,终于他这二条视线被二堆箱件,磁石般的吸住了。就失去了自由的驰骋力,他想用力地移到别地方去,总是移动不来;只好定睛的待服死罪。那二堆箱件的颜色,刻刻变化;像在安慰他那种被桎梏的痛苦。于是他穿了衣服起身,站在地板上,二只脚弯的骨骼,像已断去,支撑不住了,便蹲了一歇;两手爬着器物,匍匐到安放箱件的壁角里,把叠上的一个柳条箱拉下,解开一看;那些装订精美的书籍,都被雨水浸透了;他吃了一惊,好像增进了几十倍的蛮力,把其他的柳条箱,逐一拉下,逐一解开,像旧货店里整理破货,一本一本的检点去,可是这千余册书中,一大半浸湿的了。这时他愤怒的气焰,直上心头,那些书籍,像是活了起来,一本一本跪在他的前面,素日娇养在王宫里的,一旦露宿于风雨中,向主人号泣诉怨;他忍不住了,顿了顿脚说:
  “啊,我五六年来,苦心招集的伴侣啊!幸而有了你们,我才当下了半年的大学教授。你们知道吗?现在大学里的学生,不问教授的学问如何?只看教授带着几本装订精美的外国书,翻开来英国人怎么说,德国人怎么说,他们就会满足了。
  “我真对不起你们了!你们忠实地跟随我,到东到西,跋涉长途,艰辛踣顿,渡过海来,我不该这样的放弃你们,我哪忍放弃你们!可是可是……我不不……”
  “你们莫要哭泣呀,我总当……总当……”
  他说不下去了,把那些箱件拖到旁边,从床上取下了一袭被褥,铺在地板上;随后把箱里的书籍搬出,排在被褥上;他用了心计,砌成一个死人的形状,笔挺挺的躺着。他又从床上取下了一袭被褥,盖在书籍上面,周密地把四角扯整了;周围又把手掌压了一下。活像一个死尸躺在被窝里。于是他从别一箱里,理出几封昔时恋人的来信;又从别一个皮箱里,翻出二大包封闭严密的东西,坐在桌子的前面,把这二包,一层层的拆开,也是信件,他整理了一会,自言自语的说:
  “这是莲妹写给我的信。”
  “这是W女士写给我的信。”
  “这是Y夫人写给我的信。”
  “这是MF小姐写给我的信。”
  他一头说,一头分开四叠,放在桌子上,又把旁边的几封理起来,凑放上去说:
  “这是姜女士写给我的信。”
  他沉思了一回,把那些信件,顺了次序,一张一张的折成纸锭的形状,堆在桌子上;惨白的灯光照在这死人的家城,越显出幽深的样子了。
  他折完了后,数了一下,约摸有二百多枚;就把它铺散在被褥的周围;他站住了,想了一想,又从那只皮箱里找出了三张女子的照片,靠在被褥的顶头,于是他擦了火柴,点燃到纸锭上,一星星的发炽了。他跪在旁边,把脸儿埋在两掌里,伏到地板上,呜呜咽咽地啜泣,隐约地听得他说:
  “啊,我所苦心招集的伴侣啊,我最亲爱的伴侣啊!你们为了我殉这们清白涓洁的身子,我决不辜负你们;你们知道吗?我现在埋葬你们,把我从前恋人的来信,恋人的照片,烧化给你们;你们聪明睿智,总当明白这些东西的高贵,那就是我报答你们的。……”
  火愈加炽烈了,燃上了被褥,燃上了帐子,但是他仍旧不断的涕泣呻吟着。外面打门的声音,非常紧急而严厉,像是强盗来抢劫的样子,人声嘈杂极了,他一点不觉得;大约他热化在这烟雾迷漫、焦臭逼人的室中了。
  1924年12月初稿
  迷宫新漆的偶像(1)
  一
  住在大都市的人们,像是不很关心季节的变换;大约都市是人工的天地,罕有自然景物来衬托季节,但是看了男男女女们衣着的花样,又像这些人最关心着季节的变换呢!谭味青在街道上踱了一回,便感到色色都是凉秋的季节了。几个站在街角上的卖报人,挟了一捆红色报纸,唱着自度腔招徕顾客。他才想到今日是双十节;想到有位朋友今天结婚。于是他急急回到寓所,重新洗漱了一过;捡出一身新制的洋服换上。从换下的洋服里,摸出了那些手帕,钱夹,时计。他看了看时计,马上出门,驱车到静安寺路的沧浪精舍去。
  这所沧浪精舍,在上海是很有名望的旅馆。那些豪贵阔客们,遇了婚嫁的事,往往借这里铺排很富丽的仪式。他在前门下了车,踱进去,看见许多贺客;有的散在庭前,有的团在屋子里。其中有一大半人和他认识的,便互相点点头招呼了一下。就有一位不相识的短小的招待员,引导他穿过走廊,曲折地弯到一间很精致的客室里。这里有四五个客人,都是大名鼎鼎的国立大学校长,学者,教育家,大学教授;所谓当世第一等名流。他们和他也很相熟的,他委屈地一一招呼了后,端端静静的就边位坐下。
  ——藐乎小哉的我,……我这无知的蠢物,也居然厕身名流之列!
  他想到这里,渐渐有点偏促不安;望着窗外闲散着的一群非名流的贺客发呆。接着,一位短小的招待员又引进二三位学者,教授。他随着在座的诸名流,起立招呼。最后来的一位大学校长,和他并坐;他更觉得自惭形秽,脸儿几乎要红涨了。那位大学校长,拗下头来问他:
  “近来功课忙吗?”
  “不忙,不忙!”他轻淡地答了一声。这时其他几位,正在谈论这次的江浙战争。旁边的别一位大学校长,顺手拍了他的肩儿问道:
  “你们府上搬了出来吗?”
  “没有搬出。”
  “你们那边很危险呢?”
  “是,现在所有的兵都开拔了,不知道将来怎样?”
  从这一次开始了谈判以后,其他几位也有和他谈话的。就是在他们谈话的时候,他也乘机凑进一两句话,他的神情似乎起劲了一些。
  ——哟!区区的小子,原来也是大学教授。
  他想到这里,像从梦里惊觉的一般;环顾了一回,觉得自己的声价突然增了几倍,像和那些高视阔步的大人先生们,相差不远的了。又像冥冥中把一股骄矜之气,赏赐了他。他眼看变形了的自己:头部高耸在云霄里,身体高大得像座泰山;叉着手站在远处,一双眼儿,炯炯地俯察万汇。没有变形的另一自己,真像余子碌碌的一个,对着它高不可攀了。
  那位短小的招待员,托了一盘通草的彩花,走进来。
  “时候快到了!”他有意无意的对座客说了一声,便把通盘的彩花,一朵朵分给在座的诸名流。他们接受了,便纽在襟上。最后轮到味青了,味青装做不注意的样子;他对着味青审慎了一番,像在考虑这人有否受这朵彩花的资格?这一刹那间,味青眼看这位短小的招待员,已变了严正的裁判官;似乎对他表示你不应该混在名流里!味青内心里发着寒颤,顿时现出惊慌的样子。终于他把那朵彩花,交给味青了。味青隐隐约约看出他尖刻的笑容里,像要说:
  “这回饶恕你罢!你这孩子,照你的年龄,资望,学问等等,要受这名流符号,差得远哩!本招待员今日特别开恩,赐给你一次暂时的及格。”
  味青受了这朵彩花,懔懔然不敢纽在襟上。但觉得背脊上的冷汗,一直淌流下去。他参与了这次名位授与式,不但不以为荣幸,反而气沮起来。他看见这位短小的招待员,有点害怕起来。他望见在座的诸名流,有点嫉恶起来。他眼看自己手里拿的那朵彩花,像是和他缘分很浅。他想要把它纽在襟上,那是至尊的至圣的名流符号,岂敢胡乱地僭位越俎。想要把它还给那位短小的招待员,又未免辜负了他的一段非常的恩意。正在踌躇不决的时候,那位短小的招待员,托开了两手,对大众说:
  “时候到了’,请诸位到礼堂里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