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节
作者:冥王      更新:2021-02-17 12:53      字数:5056
  青枝
  B君看完了,无意之间,又把这封信夹在讲义里。这时,他的胸中萌起了一种不快之感;他想到这种女子也可怜。这种女子生来不美,反而有种真情;这种女子不自量力,还有种野心;这种女子她误会了,和我缠扰,有什么好处。一忽儿他又把这等念头忘去了。
  他考试的时期,益发逼近了;自后又继续接到青枝的三封信;他觉得麻烦极了!也不拆开,接到了立刻撕得粉粉碎,望纸篓里一塞。因为他只是想到考试的事,对于这件事一点不挂在心上。
  有一天晚上,老李到B君的寓中访问他,他在看书,便也抛下,与老李对面坐着谈话。
  “老李,你怎么样?”
  “啊,我一个人住,觉得寂寞极了!你呢?”
  “我不觉得什么。”
  “其实我们应该有青枝那样的蠢物,来开怀一下才好。”
  “说起来,那种人真讨厌!我来了这里,她给我四五封信。”
  “怎么说?”
  “啊,居然也精致缠绵!”
  “真的吗?给我看看。”
  “你想,像我们那样人,什么地方不去招一个好的;那有心思去理会这种丑东西呢!”
  “给我看呢!”
  “这里只有第一第二封,其他我也没有看过,便撕掉了。”B君便从讲义里翻出二张粉红色的信笺,递给老李,老李忙的接着念下。
  “写得不坏!”他插了一句,仍是连续念下;他念完了,笑得不成样子;便把二张信纸放在席上,问B君:
  “你有回信去吗?”
  “那有工夫写回信呢!”
  “呀,你差了!要是她给我这样的信,我也要把情致缠绵的话回复她呢。”
  “那你去回复她罢!”
  “她不是写给我的呢,……B君,你快快回覆她,同她开个玩笑。”
  “那何必呢,不去理她已经足够了。”
  “B君,你看她粉红色的信笺上,用了紫色的笔尖,划得非常整齐,活像一个多情人。”
  “要是没有看见她的脸儿,只看见她的情书,定会当她一个绝代佳人。”
  这时,一个书僮送上来一张晚报,便打断了这一片的谈话。老李随手拿了报纸看下;B君吸着纸烟,把席上的二张信笺照旧夹在讲义里。
  “哟,提起曹操,曹操就到了;你快来看:龙江精舍侍女青枝自杀。”李老紧张地喊了,把报纸铺在席上;B君连忙并坐在老李的旁边,同声念下:
  本乡区龙江精舍侍女青枝,二十岁,今日下午二时许,主人某夫人,到厕所中发现她躺在厕所的地板上;喉间流血,右手握着剪刀。当由主人报告本地警务处,随即派员查勘,认为自杀。衣囊中搜得一封未加信封的信。内中说:
  B先生:我给你的信,有五封了;我天天望你回信,但一封也没有。我觉得自己没再有生存在世界上的资格了。B先生,我不是偷生苟安的那种人,我有一死的勇气;我今天就要死了,我实是为你而死的!我死后,我的幽灵会天天盘旋你的左右;无论你到什么地方去,它会跟随你的;你好好的照料它罢!来世再会。青枝此中对手,所谓B先生,不知何许人?现正在侦查中。
  他们把这段新闻念完了,老李惊惶地说:
  “坏了,坏了,有这种事,真想不到!”B君没有话,只觉得浑身发着寒颤。
  “老李,都是你弄坏的。”B君带着不自然的声音责备他,于是他把那张报纸折好,放在旁边,B君说:
  “那有这种事,糟了,糟了!”
  “……”
  “B君,不关紧的,我们没有罪孽,我们没有去引诱她,开开玩笑,是平常的事!这是她自己的野心。”
  “咳,怎会弄假成真的!……那末警察署里要来找我了。”B君的心儿,更蒙上一层恐怖了。
  “不,你放心,主人决不会对警察说的。”
  “老李,那你怎样对得起她呢?”
  “不关紧的,那是她自己寻的死路。”
  “唉!……”
  “你这个人胆子真小,就是你是犯人,也没什么可怕!况且与你无涉的。你看日本报纸上,自杀的情死的事,每天总有三四件,算不得什么奇怪!难道这一点你还没有知道吗?……快用功罢!”
  老李责备了他几句,装着没有事的样子回去了。他坐在桌前,翻出讲义,想要用功;但是看见青枝的二封信,觉得心里起了一阵楚痛。他无意识地把这二封信重念过一遍,觉得一个个字,像是活了起来,对着他作狞恶的愤怒。他举起右手,覆在自己的额上,觉得头部振动,像开足了的一件机器。他再没有心绪看讲义了。
  他站起来一望,室中的桌子,椅子,书架,一切什器,像一幅表现派的画,倾斜得不成样子了。他觉得两只腿里,一点没有气力,不能支持他的全身了,便倒在席上。
  过了一歇,他稍微清醒一点了;他勉强从壁橱里拖出被褥铺好,慢慢地把衣服解掉,睡在被窝里;又呆呆的向四周一望,像是做了一个恶梦;不由得伸出右手,把旁边的那张报纸翻开一看,那段青枝自杀的新闻,像墙壁上的广告,一个个字增大了数十倍,这几个字,还在不住的膨胀到无穷大了。他的眼儿也渐渐地昏黑了。室中一切的器物,都变了别一样子,不像平时看见的那样了。
  忽然他好像看见一个魔术者的手势,室中变成幽绿的昏黑,壁角里有一星星的鬼火。他又看见青枝披了长发,跪在他旁边;那个黝黑而青铜色的脸,微微的动着嘴唇,向他苦笑。一忽儿不见了,一忽儿又现在他旁边了。他惊骇极了,全身的血管,完全爆裂,他从被窝里冲出,跳上桌子,攀到书架上,又跳下来;不住在室中横暴,像有什么东西追击他。
  这时,已半夜过了;楼下的主人听得这种声音,以为来了强盗,不敢上楼。渐渐儿没有声息了,主人便提着灯,轻轻的上楼一看,只见室中器物,完全颠倒;B君压在乱书堆中,忙碌地作短促的呼吸。
  10月末稿
  迷宫摩托车的鬼(1)
  那天晚上,已经敲过十一点钟了,子英兀自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他就一转身离了床爬起来,披了衣服,趿着拖鞋;燃了一枝卷烟衔在口里,不住的在室中踱步。那卷烟吸到了只剩得二三分了,他还紧皱着眉儿,用力地猛吸;终于吸无可吸,才丢到痰盂罐里。嗤的一声,一缕纤细的白烟,往上直冒。他眼看这纤细的烟,慢慢地散灭;他就像痴鬼附在他的身上。在这瞬间,突有一种魔术,驱使他离去这间死一般静默的房间;他就开了房门踱出去。
  “时候不早了!你又要去干那个勾当吗?你真是着了风魔的色鬼!”别一张床上,本来有位他的朋友石青酣睡着。听得了他这般的举动,惊醒转来对他说。
  “睡不着要命的。这一间房间我们二人住着,整天的乱暴枯渴;像是世界上的女性死得精光了!”他挨进身来,站在石青的床前说。
  “莫要诱惑人家,你天天想女性,你以为别人家都像你那样的吗?”
  “石兄!你到我面前还要做出假正经,真是见鬼哩!”
  “虽说,我也欢喜女性的,像你那样去孝敬中年的弃妇,我是不屑的。”
  “呀,不要说了!你孝敬过的那些少年的处女,成绩怎样?这个我不去孝敬她,她会来孝敬我呢。我为了孝敬那些少年的处女,吃了几多亏,久想报复,所以有中年的弃妇来孝敬我!你要懂得这个秘密,还差得远哩!”
  石青没有话回答了,他便傲慢地开了门,溜踱出去。
  夜深了,大地上好像围了几层黑漆的帐幕;星儿也没有一个。路旁昏黯的街灯,也受了冷风的威迫,不敢尽量的吐出光焰来;只是闪闪地引导一位孤零零的行客。那时差不多交了子夜,冷寂的街道上,休说行人没有一个,黄包车夫也没有一个,连鬼的影子都找不出来。间或有一阵摩托车从旁路上飞过去,冲破这沉寂的永夜;尤其使那位孤独的行客,生起无尽的怅惘。
  “啊,人家多么阔绰啊!这时想是他们从歌舞场中回来,吃的是佳肴,喝的是美酒;说不定还拥着美人儿呢……像我现在……”他想到这里,在艳羡人家的时候,忽然又鄙薄人家起来;因此想到了自己,也曾有这样一天的。模糊地去年的暑天,曾经认识了一位章女士的事记起了。
  他是一个洁身自好的青年,虽然也有几位女友,却都是淡淡然不以为意的。尤其对于章女士,虽然有一面之交,过了几天,也就忘掉了。
  “喂,子英你到那儿去?”
  在一家百货公司的门前,他听得有女子的声音喊他,忙的回头过得,就是章女士在喊他。她穿的一袭白色的纱衫,一条黑绸的裙子。笑涡儿在她的脸湖上展着;手里提了许多的包件,现出说不出娇弱的情态。他的久已冰冷的热情,又复燃上了。亏得自己竭力镇静,装出平淡的样子,回答她说:
  “密司章!你买的东西吗?”
  “是,是,我正愁着提携不来;谢你帮我一下子罢!”她说了,就把手里的东西分出了一部分,不管他答应不答应,向他的胸前乱撞。他不好意思拒绝,且也不愿拒绝;又不好意思匆匆接受。他想到和她只有一面之交,论理无庸尽这义务。她既然这样的要求我,在礼又不好固拒。他这样呆了一回子,她还在擎起了包件授给他。路人们看了这个样子,都挤肩而笑;指点了他们俩在私下评论。他被窘迫得脸儿都红涨了,便也趁势接受。她把自己所提的东西,放在路上;拍了拍衣裙,像毫无其事的样子。随后,提了件包,雇了两乘黄包车,他坐在后一乘,跟随她的一乘,飞也似的跑过去。
  “喂,到哪儿去?”子英额汗涔涔地喊她,她就回车过来说:
  “对不起,请你送到我的家里罢!”
  “呀,我从没有来拜访过。”
  “就在后马路厚禄里,你跟我去,不要紧的。”她指使车夫,随即飞回过去;曲折了一阵,就到达了她的门前下车。
  他跟随她到客室里,把东西安放在桌子上。有一个六七岁的孩子,从内室里出来,对她想要问什么话似的;看见了子英,便不声张,牵住了她的衣角在觑望他。
  他是最欢喜孩子的,看见了孩子的娇憨的情态,心中总会发出一种异样的欢悦,他便向那个孩子招了招手儿,那个孩子笑了一笑,躲避到她的身后;又还探出头来偷看他,他还是带笑地注视着,又复含羞地瑟缩地伏在她的背后,笑个不止。
  “弟弟,他是子英先生!不要躲避,快去照应一声。”她说了,回身过去,拉了她的弟弟的小臂,引到他的前面,向他鞠了一躬。就此靠在他的身旁,低头的憨笑。一双小小的圆涡儿,在两腮上微展;和她的面庞一样,像是从同一模型里造出的。他愈觉得可爱了,不由得衷心里发出赞扬他的话,对她说:
  “这是你的令弟吗?好伶俐的孩子!”
  “未必见得!”她虽是这样回答,她的脸儿上早堆满着笑意了。她平日疼爱她的弟弟的心情,被他冲破了。便不住的抚摩她弟弟的头发,笑着说:
  “子英先生称赞你呢,你莫辜负了他的称赞才好!”
  “时候不早哩,我想回去了,再见罢!”他看了手表,辞别出来;坐上门前等候的一乘黄包车。
  “你没有事,怎的就要回去?”她很坦率地说。
  “不,我还有一点事情,下次再来罢!”
  “那末耽搁了你好久辰光,对不起!对不起!”
  “好说,好说!”他急急指挥车夫,走到了转弯的地方,回过头来,还看见她携着她的弟弟,笑盈盈的望他。大家默默地招呼了一下,转弯过去……
  像在眼前,好温馨的一刹那间!他记起了,几乎忘记,自己置身在什么地方?只觉得在一个夏天凉爽的晚上,辞别她回来。寒夜的尖风刺着他,他打了一个寒噤,什么都幻灭了;一个人在街上,席卷在北风里发疯。
  他站住了,擦了眼儿,凝神的向四周一望,吃了一惊。这是近田野的地方了,从来没有到过这里,究竟是甚么地方?想要找个人来问一下,又是这般的深夜荒郊,连鬼也找不出一个。他要去的那处地方,也不知道在东呢在西呢?便不住搔头摸耳的寻认,要想从原路回去,原路也忘掉了。只好向着房屋杂多的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