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节
作者:
寻找山吹 更新:2022-01-05 15:40 字数:4750
尚训看见她进来,微微点头,招手让她坐在自己身边。盛颜赶紧问:“皇上不是说有事吗?是什么事?”
他低声说:“并没有什么大事,只是想着那边喧哗,你一定会疲倦,所以早点叫你回来。”
她微微笑起来,坐在他身边。尚训看着她鬓边融化的雪珠子,问:“外面已经下雪了吗?”
她点头,说:“刚刚下的,还挺大。”
“是吗?”尚训与她携手,到窗边掀起帘子一看,果然,整个天地都已经是一片碎玉琼瑶。殿外的枯枝上落的积雪被地气熏热了,雪化在树枝上,又被风冻上,让所有的树都包着一层晶莹剔透的冰,被彩色的宫灯一照,恍如玉树琼枝遍布,光芒辉煌,艳丽无匹,整个乾坤就像是琉璃世界一样。
两人被这种奇异的景色震慑住,不由得站在窗前看了多时,直到尚训捂着胸口咳嗽起来,盛颜才想起他身上有伤在身,赶紧拉着他回去坐下,暖阁内温暖,所以尚训穿的衣服比较并不厚,他咳嗽时,竟好像又不小心震裂了胸口,她赶紧小心翼翼地解开他的衣服,看到里面绷带已经被血浸得斑斑点点,不由得皱眉道:“太医院这些人在干什么……”
“去年秋天留下来的旧伤,一直都没有养的痊愈,前几天又被瑞王所伤,本来好一点的伤口,又被撕裂了,哪有这么容易养好的。”尚训懊恼道。
原本伤口上敷的药已经被血浸湿,当然是不能用了。尚训与盛颜自感情复合之后,两个人亲密无间,帮他换药的事情几乎都落在她的身上,宫里人都知道,所以景泰赶紧去旁边取出药来,递给盛颜。
盛颜取过旁边的蛇油倒在药上,将药揉得湿润了,黯淡的药香在她面前散开,微微苦涩。她用自己的手指在药上按了按,将它理平整,轻轻敷在他的伤口上,帮他包扎好,低声说:“这药再敷下去,可要停几天了,不然的话皮肤哪里受得了,让他们弄点擦的药粉来。”
尚训微微点头,眉目间颇有烦恼的神情,拉着她的手,长出了一口气。
盛颜知道最近朝廷十分棘手,便问:“不知前几天说要调镇南王回来,这几日可曾到了?”
尚训皱眉道:“人倒是已经到了,不过现在在天牢里呢。”
盛颜大惊,忙问是怎么回事。
“他带了自己的部属和儿子项云寰,驻扎在京城之外三十里。君中书代朕去劳军,谁知这个项原非看朝廷空虚无人,竟然就地还价,说自己镇南王这个名号恐怕不能服众,不肯接收朝廷的十万大军,也不愿开拨队伍,要朝廷封个实号。”
原来镇南王虽然号称为王,却是虚号,并没有封地,他要求朝廷封个实号,是要弄一块自己的封地,分疆列土了。
盛颜惊怒,问:“这还得了,怎么可以!”
“当然不可以,本朝从来就没有诸侯王的制度,连瑞王,也没有自己的封地,他有什么资格要挟朝廷。”尚诫怒道,“今日传来消息,不但威灵关不保,连兰州也已经陷落,得了,他也不必去增援兰州了,朕直接派人送他进了天牢。”
盛颜犹豫道:“如今城外还有他带来的大军,将主帅打入天牢,恐怕不妥?”
“管不得了,他也是自恃朝廷不敢动他,所以才敢大摇大摆入狱,这还是给我们脸色看呢。”尚训说着,似乎是过于激动了,忽然一下子捂住胸口,嘴角一口血涌出来,颜色乌紫,颇为吓人。
盛颜赶紧抱住他,急问:“怎么了?”
“胸口……麻痒痒的痛……”他气息不稳,勉强说。
“你的伤口裂开了,还是不宜动怒,先别想了。”盛颜安抚他。
他皱起眉,正要说什么,却突然一口气噎在喉口,脸色发青,顿时倒了下去。盛颜大惊,扑在他的身边,连声急问:“怎么了?”
“胸前……伤口这里……”他艰难地指着自己的胸口。
盛颜怔了一下,赶紧将他刚刚敷上去的药一把扯掉,可以已经来不及了,尚训的胸口已经变成一片黑紫,伤口血肉翻起,触目惊心。
这药里,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被人下了毒。
流水桃花空断续(中)
盛颜立即回头叫景泰:“快去召太医!”
景泰转身疾奔出去,盛颜听到他在殿外因惊慌而显得格外尖锐的声音:“快,召太医,快……”
但即使是这么怪异的声音,她也不觉得有什么了,在惊慌失措中,她正回头看尚训,猛然间只觉得脖子一紧,尚训用无力的手扼住她的脖子,呼呼喘气,颤声问:“你……你是不是知道了……”
盛颜大脑一片空白,她艰难地摇头,说不出话来,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尚训只觉得自己的胸口撕裂一般的疼痛,他心里知道自己已经活不了,去年秋天,他在死亡线上挣扎的时候,曾经彻底地了解死亡。现在,也许他非走不可了。
只是面前这个女人,她给自己的药中下毒,一脸无辜的惊慌,这样看着自己,就像是她放走瑞王时一样,滴水不漏,真叫人害怕。
他手上加劲,死死地扼住她的脖子,他的脸在剧痛和死亡的催迫下,已经扭曲了,他将自己的耳朵凑在濒临死亡的她的耳边,低声说:“就算死,你也要和我死在一起……因为,阿颜,我不能把你留给别人……”
盛颜胸口疼痛,她已经呼吸不到空气,因为视线模糊,眼前只剩了一片昏黄。
去年秋天,他曾经面临死亡。他问她:“我死后,你打算活多久。
那个时候,她没有勇气跟着他去,因为她心里,还有另一个人。
但现在,她和那个人已经没有关系,她已经在心中发誓用自己全部身心来爱面前这个人——世上不都是这样的吗?鸳鸯不独宿,蝴蝶定双飞,爱的人死去了,另一个人,也要跟着他而去。
一辈子,一生,就这样了。
她这样想着,感觉到自己胸口剧痛的窒息,她的脖子好像要折断了,她神情已经开始恍惚。但是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将自己的手抚摸上尚训的脸,她眼泪从眼眶中不断地跌落,但是她的嘴角,艰难地浮起一丝笑容来,她颤抖着唇,轻声说:“是……尚训,我们永远在一起……我和你一起。”
只这轻轻一句,她已经竭尽全力,嘴角的鲜血涌出来,鲜红的珊瑚色,一滴滴落在他的手背上。
这温热的鲜血,滴落在尚训的手上,他这才像是突然醒悟过来一般,他看着面色青紫的盛颜,她脸上满是眼泪,却向自己艰难地微笑。
因为这微笑,让他全身的暴戾,瞬间烟消云散。
“阿颜……”他低低地叫着她的名字,不知不觉地,松开了自己按在她脖子上的手,用力地抱紧她,将自己的脸埋在她的肩上。
盛颜骤然呼吸到新鲜空气,顿时大口地喘息起来,可还没等她恢复过来,便觉得胸口温热,她伸手一摸,全是乌紫的血迹——是他身上的血,染得她胸前一片湿漉漉。
她拼命地抬手,想要用自己的衣服按住那个伤口,可是没有用,她只弄得自己双手上全都是他的血。她怔怔地看着,忍不住痛哭失声。
尚训却只紧紧地抱着她,低声问:“阿颜……你……恨我吗?”
她咬紧下唇,良久,颤声说:“我……若我一开始遇到的是你,而不是瑞王,那该有多好。”
尚训不知不觉,也流下眼泪来,他将自己的脸埋在她的发间,觉得胸口的疼痛已经过去了,全身都是暖融融的感觉,像是泡在温水中一样,无比舒适。
她是愿意跟自己一起生死相许的人,在他死前,终于知道这一点,真是他此生最大的幸运。
“我,唯一恨的是瑞王尚诫。”她仿佛受了梦魇,喃喃地念着,“这个人若是不在世界上,该有多好……如果从来没有这个人出现,我们该有多好……”
“阿颜……”尚训慢慢地开口,低声说,“他要让我死,现在成功了。他要让你的母亲死,也成功了。但是他唯一没有做成功的,是你最终还是,爱上了我……”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露出微笑来,“他……真可怜,对不对?”
盛颜感觉到他的手慢慢地滑下来,他拥抱着自己的双手,没有了力气,垂落在床上。
太医们赶到的时候,尚训已经昏迷不醒,他胸前的药,确实被人下了毒,毒药直接刺激到了心脉,奄奄一息。
“这个毒……好像和当年摄政王暴毙在宫里时中的,是一样的……”太医院的人战战兢兢地说,“龙涎,是历来皇家处置宫人和重臣的毒药,沾唇便必死无疑,而皇上如今是伤口碰到,毒药又被其他药物抑制住,所以一时并没有夺去皇上的性命,只是……”
当年摄政王在宫中暴毙,难道不是瑞王尚诫下的手吗?
盛颜手握成拳,她的指甲,紧紧地嵌进掌心的肉中。
半年来一直伤病缠绵的皇上,如今陷入昏迷,虽然在太医们的极力抢救下,他终于没有停止呼吸,但连意识都失去了,与死亡,又有没有什么两样。
太医院所有人殚精竭虑,试尽各种办法,希望让皇上醒过来,都告无效,最后只能战战兢兢地告知皇后和德妃,皇上近日不可能苏醒,唯一可以寄希望的,就是奇迹,或者,一直等待下去。
可等待,谁知道能等到什么,也许等到的,是他生命衰竭,终于再也没有睁开眼的一天。
没有人认为是巧合,所有人都知道凶手是谁——
在这个,局势动荡,天下不安的时刻,皇上变成这样,唯一得利的人,只有正向着京城步步进逼的,瑞王尚诫。
防卫司的人开始着手调查仁粹宫那些药中间的经手人。但,虽然将太医和殿内的内侍和宫女全都严加查问,却没有查出什么。
而朝臣们可说是最烦恼的人,他们商议着国不可一日无君,如今君王倒是还有,可是中毒极深,恐怕一时半刻醒不来。而太后被移到西华宫去,已经远离了朝廷,如今宫里剩下的,只有一个皇后,两个妃子。
中书令君兰桎率先向着女儿君皇后拜请,说:“太子年幼,虽然可以代行监国之权,但还请皇后从旁协助,辅助太子主持政局,掌管朝政,待皇上醒来,再作打算。”
君容绯靠在宫女的身上,哭得几乎晕厥过去,勉强摇头,说:“本宫和贵妃,对这些事全都一点也不懂,只有德妃与皇上亲密,有时还会代拟一下诏书……而且德妃才是皇上钦点的太子母妃,如今自然是德妃辅佐太子,垂帘主持朝政,我只愿在宫中替皇上祈福,愿皇上早日醒来。”
元贵妃也在旁边跪禀皇后说,自己愿意跟随皇后,不问世事,此后天天年年服侍皇上,为皇上祈福。
君兰桎无奈于女儿的无能,转头去看盛颜。
她坐在椅上,怔怔出神,盯着屋顶的藻井,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一言不发。她脸色苍白,可是目光却并没有涣散,和普通宫中女人天塌下来的反应不同,她至少,还在想着事情,还比较镇静。
君兰桎在心里想,以前皇上在的时候,对盛德妃是格外眷顾的,谁知他驾崩之后,却是盛德妃的反应最为平静,看来,这个女人也许是薄情寡恩,不好对付。
想到这样的女人,即将介入朝廷,君兰桎觉得有点头痛,对他来说,一个像女儿一样软弱无能的人掌握后宫,实在是朝廷的福气,可也没有办法,他只好率领一帮朝臣,转向盛颜,请她主掌朝政。
其实,虽然号称主掌,但也不过是在皇帝不省人事、太子年幼的时刻,做这个皇朝政权的傀儡。
但,她虽然明白地知道这一点,却还是点头,答应了他们。
在昏迷不醒的尚训的病榻前,她接过玉玺,终于对着群臣们,说出了自己的第一句话——
“无论付出什么代价,定要将逆贼尚诫,碎尸万段!”
为了这一个理由,在宫中其他人惶恐惊慌的时刻,她咬着下唇,忍住哭泣,和群臣商议太子监国的礼节,催促内局赶制衣冠,理出太子长住的宫殿,颁发太子代监国诏书,让全国寺庙祈福,并大赦天下……
一夜,无数的事情都要她去做。
她在疲于奔命的时候,眼前发黑,绝望地希望自己快点倒下,再也不要管这些。她本来,应该守着昏迷的尚训,静静地等着他醒来。她本来,只需要和别人一样,流着眼泪,祈祷着自己的丈夫睁开眼,与她紧紧拥抱,人生圆满。
可这世上还有一种悲哀,叫做现实,逼迫着她,一步步走下去。
为了,她抱着昏迷的尚训时,浸着鲜血的誓言。
流水桃花空断续(下)
一夜哭下来,所有人的眼睛都肿得跟桃子似的。盛颜让人将皇后和贵妃扶回去歇息,又令人将嘉旒殿收拾出来,让行仁暂时居住。
不是不想甩手一个人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