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节
作者:寻找山吹      更新:2022-01-05 15:40      字数:4761
  那小孩子抬头见盛颜站在身边,裙角衣袂随风横斜飘扬,如同神仙妃子一般,他虽然只是个小孩子,也忍不住对她笑笑,问:“你帮我一下好不好?”
  他相貌和声音都还稚嫩,生得眉目如画,清俊可爱,一身锦绣衣裳光华灿烂,容颜比衣服的金紫颜色还要引人注目。盛颜在这样的宫廷中见到这般一个小孩子,心中有些喜欢,所以他既这样问,她就点了一下头。
  他一双孩子的眼睛如清水般滴溜溜在她脸上转了一圈,然后摊开自己的手,将手中握着的两个小瓶子放了一个在她的手心,说:“你从那边开始,我从这边开始,我们一起把这个倒在蚂蚁的外面,倒一个漂亮的圆,要很端正的那种。”
  盛颜看他的笑容清纯可爱,不禁接过瓶子,陪他把里面粘稠的黑色液体倒在蚂蚁的外面,两人各倒了个半圆,凑在一起,天衣无缝,果然非常圆满。她问他这黑色液体是什么,他说:“这个是出自蒙狄的,叫黑水,别人弄给我玩的。”
  盛颜又问:“黑水是做什么的?”
  “做这个的。”他伸手从自己袖口取出一个火折,在那些黑水上一晃,黑水见火就着,火苗立即‘腾’地冒起来,蚂蚁外面围了一个火圈,逃不出去,只好爬上牛骨,但牛骨上面有油脂在,很快也烧了起来,大群的蚂蚁在火堆上无处可逃,全部化为灰烬。
  盛颜看他得意地欣赏蚂蚁无处逃生的样子,不觉对这个漂亮的孩子生起一股淡淡厌恶来,轻声问:“无缘无故,干吗要烧死这么多蚂蚁?”
  他偏着头看她,那双清水一样的眼睛微微眯起来,说:“有一半是你烧的。”
  她怔了一下,哑口无言,也不愿再看这个小孩子,转身就离开。但,就在她移步的时候,她听到那个小孩子在她身后轻声说:“昨天晚上,瑞王叔和你,隔得不太远……”
  她心口一跳,猛地转身看他。
  他得意地笑着,说:“我认出了你裙上的花纹,从帘子下微微露出了一点。”
  盛颜脸色惨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尚训在念祭文的时候,自然每一个人都是凝神静听的,但谁知道,这个孩子竟然会在后面看到了。
  身后那个宫女不知内情,牵着这孩子的手,赶紧说:“德妃娘娘请先行吧,殿下,求您回庆安殿去。”
  那个孩子恶劣地挥一挥手,说:“德妃再见……这是我们的秘密哦,我对谁都不会说的。”
  盛颜看着他离开,觉得自己浑身冰凉。
  那个孩子走了几步,又回头看见她这样的神情,笑了笑,跑回来又凑在她耳边说:“放心啦,我真不会对别人说的,不过我以后会有求于你的,你可千万不能不答应哦。”
  盛颜咬住下唇,盯着他不说话。
  “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啦,我年纪大了,娘亲又早就没了,估计宫里会帮我找个名义上的母妃,我觉得你就不错,而且我也了解你昨晚的事……以后估计不会太严厉地管教我吧?”
  原来如此,这孩子是拿这个当胁迫,来让自己以后不要管束他而已。而且她现在颇受皇帝的宠幸,多个名义上的孩子,这也是朝廷惯例。
  她默默地点了点头,当作答应。
  那孩子得意地笑着跑回去,对那个惶恐的宫女说:“慌什么,我只是觉得德妃美丽又可亲,想要多说几句而已。走吧。”
  盛颜目送这个小孩子离去,心乱如麻。良久,她用自己的团扇遮住树叶间稀疏漏下的阳光,沿着林荫道往前走,黄鹂还在树顶婉转鸣叫,鸣声清脆。
  她很快就说服自己,现在自己烦心事不少,如今这样,也无可奈何,该来的总要来,以后该多笼络这孩子才是。
  她却不知道,无论现在,还是以后,她永远沦为这个小孩子的同谋。
  桃花一簇开无主(中)
  八月秋老虎,天气异常炎热,幸好尚训现在居住的仁粹宫临水而建,旁边又有无数的高大树木,暑气才没有那么浓重。尚训在旁边看着水中的残荷莲蓬,皱眉说:“一转眼,荷花都已经开败了,接下来要移到哪里才好……”
  尚训是不能容忍衰败的人,他不喜欢看见凋谢的花,总是在宫中把住处移来移去。
  盛颜在旁边无奈地笑着,忽然想到那个太子,问:“皇上和我是同日出生的;怎么会有个十几岁的太子?”
  尚训也怔了一下,想了想才苦笑了出来,无奈说道:“我刚刚称帝时,年纪既幼,身体也不太好,摄政王议论要先备储君,群臣就推举他的长子行仁为太子。现在摄政王虽已经去世,但我至今无子,又一直借口身体不好避朝,所以并没有废除他太子名位。昨日中秋,慈寿太妃倒是挺喜欢他的,留了他在宫中玩。”
  盛颜微微皱眉,问:“是摄政王的儿子?”
  “嗯。”尚训看着荷塘,轻轻应道,“这孩子其实挺可怜,他父亲去世后,谁都知道他岌岌可危,原本趋炎附势的人全都不见了,据说在王府还要受下人的嘲讽……阿颜,我们不讲这个了,我不喜欢这些事情。”
  也许尚训不废除行仁的太子名号,是因为摄政王的死吧……盛颜这样想。
  尚训就凑到她的耳边,笑问:“说起来,你什么时候给我生一个呢?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废行仁了。”
  盛颜大窘,用自己的扇子柄敲了一下尚训的膝盖,说:“谁像你这么无聊,专心批奏折吧。”起身就要离去。
  尚训忙拉住她,说:“不管那些,再留一会儿吧。”
  “我乏了,回去睡一会儿。”她说。
  尚训回头叫景泰:“把那张玉石榻移过来给德妃。”景泰应了,一时就设好在廊下。盛颜昨夜睡不安稳,躺在沁凉的玉榻上,马上就安静睡去。尚训却精神很好,守在她旁边看了一会儿,轻声吩咐景泰将景仁殿那本《竹书纪年》取来。景泰赶紧跑去取回来,尚训拿来翻了几页,重又递还给他,说:“不要这本,把那本毛边纸的拿来。”
  景泰压低声音说:“那本毛边纸的刻本没有这本好……”
  尚训看看盛颜,轻声说:“这版纸张薄脆,翻动的声音太响,担心德妃会睡不安。”
  景泰只好苦命地再跑去换回来。
  盛颜依旧沉睡,尚训安静坐在她旁边看书,偶尔游鱼在水面上轻轻跳动,极细微的‘波’一声,尚训抬头看去,只有微风吹过树梢,树叶沙沙作响,盛颜的呼吸轻若不闻。
  盛颜醒来后,与尚训一起喝了盏冰镇雪耳,就离开了。尚训让仁粹宫中的张明懿送盛颜回去,明懿与昭慎一样都是女官称号,她是仁粹宫中四品主事。
  盛颜与她顺着宫外引进来的御河回去,御河并不宽,最窄处只有三四丈,河边的柳树垂下千万条碧绿树枝,柔软地在风里拂动。
  盛颜无意中一抬头,遥遥看见对岸的人,正从仁寿宫方向过来。
  他仿佛也感觉到了,停下来,隔河看向她。
  两个人清楚地看见彼此,看见对方的神情。
  张明懿隔岸向瑞王尚诫行礼,盛颜也微微低了一下头。想到昨晚他从帘后伸过来的手,心口忽然一热,莫名慌乱。
  原本这样一见也就罢了,瑞王却对自己身边的侍卫说了什么,那些人先行离开,他一个人回身过了桥,到她面前说道:“正要请教德妃娘娘一件事情,就是今日批示的,关于我纳妃的事情,娘娘身在后宫,不知道可曾听闻消息?”
  张明懿见他们有话说,连忙告退。
  盛颜低声说:“此事……我并不知情。”
  “怎么会不知情?今天早上递到宫中的折子,难道不是德妃娘娘亲手批的?”他问。
  瑞王去仁寿宫,果然是为这件事。盛颜默默无语,不知道他对自己说这个是干什么。
  “淑女于归,宜其室家。你和皇上是在恭喜我了?”他问。
  盛颜默然无语,忽然脑中念头一闪,咬牙就下了狠心,尚训对她这样关爱,自己与瑞王又会有什么出路?如今又出了那个小孩子的事,她还能如何?不如一了百了。
  “正是……恭喜瑞王爷。”
  瑞王冷笑道:“你现在早已经忘记自己以前说过的话了吧。”
  以前的话,哪句话?
  你放心,我等你就是。
  盛颜默默咬住下唇,是,她说过自己等他,但是现在,两个人还能如何?
  良久,她才低声问:“天意弄人,命运给我们的就是这样,你我还想怎么样呢?”
  他看着她冷淡的样子,说道:“你既然亲自替我许配王妃,我也只好致谢。”
  “愿王爷以后夫妻和睦,白首偕老。”她缓缓说。
  瑞王眯起眼,目光锐利地盯着她,她却平静无比,施了一礼,转身就走。
  耳边黄鹂滴溜溜叫得急促,她走了没几步,心里一酸,眼泪就要掉下来。
  就在她抬手掩去自己泪眼的一刹那,瑞王忽然大步上来,自她身后抱紧她,紧紧贴进自己的胸膛。
  她与他在宫中相见不多,从来都是假装不认识,各自避过,却不料他今天如此失态,盛颜忍耐不住,又觉得全身无力,只能泪流满面。
  旁边的雕菰吓得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没有办法挣扎,瑞王的气息在她腮畔搅动发丝微微颤动。她闻到他衣服上淡淡侵人的味道,沉水香。
  她觉得自己也一直都在下沉,不知道要沉到哪里去。
  瑞王尚诫仿佛迷失了心智,在她耳边低声呓语:“我早说过我不要那些冠冕堂皇的大家闺秀,我只要你,仅此而已。”
  她的眼泪扑簌簌掉落在他手背上,温热的,转眼冰凉。
  “瑞王爷,我是你弟弟的德妃。”她哽咽道。
  他仿若不闻,只是顾自喃喃说道:“是我先遇见你,我先想要你,为何我的东西总是会被他夺走?我比他大三岁,任何国事都是我在操心,为何他是皇帝……”
  盛颜听他话语中的怨恨,只是不敢说话。瑞王尚诫,会因为血肉亲情容忍尚训到什么时候?谁也不知道。
  她只能颤声说道:“今日天气炎热,请瑞王爷回府去安静清心,等冷静下来就好了。”
  “不关冷静什么事。”他冷冷地说,“该是我的,我一定会拿到手。”
  张明懿回仁粹宫时,尚训正在临快雪时晴帖,见她回来得迅速,随口问:“送到朝晴宫了吗?”
  她禀报道:“未曾送到,因中途遇上瑞王爷询问纳妃事宜,故此早回。”
  他放下笔,慢慢地说:“是吗?”盯着字帖好久,抬头叫道:“景泰。”
  景泰忙近前来。
  “前段时间,内府贡进来一管笛子,据说是柯亭笛,你去取过来,德妃喜欢吹笛,我去拿给她看看。”
  景泰把笛子取来时,尚训已经等在宫门口,拿过来就走。
  当年蔡中郎避难江南,夜宿柯亭,听到庭中第十六根竹椽迎风呜咽,声音卓然有别于其他竹子,他认为是良竹,取以为笛,果然天下竹声无出其右。传说它已折在孙绰伎之手,但现在却呈进了朝廷。
  尚训免了所有侍从,拿着笛子过去找盛颜,只有景泰疾步跟在他后面,眼看前面柳丝如浪,在风中轻轻翻滚,黄鹂的叫声远远近近,似有若无。
  垂柳下盛颜淡紫色轻容衣服,风卷起裙角,如同荷叶的边一般慢慢扬起又慢慢落下,这转转折折在尚训眼中缓慢无比。拥着她的瑞王,天青色便服,下摆是渺碧团龙,两个人的颜色,分明融化在一起。尚训觉得他们周身一切都晕光模糊,那是在离他千万里之遥的地方,是和他没有关系的世界。
  上次的哀求言犹在耳,他对她说,人一辈子开心的时光能有多少?能和你欢喜得几年,已经是上天的眷顾。
  看起来,她是不会施舍什么快乐给自己了。
  尚训缓缓转身离开,御花园道路曲折,走了不几步,已经转弯到一个曲廊。他盯着前面看了许久,问:“前面是哪里?”
  景泰忙说:“是皇后的永徵宫。”
  他站在曲廊上,下面是御沟流水,游鱼碎石历历可数,他站了很久很久,景泰看他身上没有一丝热气,浑如呼吸都已经停止,吓得在旁边小心翼翼地叫道:“皇上……”
  尚训抓紧手中的柯亭笛,只听到‘啪’的一声,这管千古名笛已经折成两半。
  他长长出了一口气,将断成两截的笛子抛入河中。像是对景泰说话,又像是在发誓一般,声音冷淡到几乎冰冷:“我和她,从此之后就像这笛子一样。除非我死,我再也不要看见她。”
  景泰吓得低头不敢说话。
  他看看前面,说:“你去永徵宫对皇后说,德妃最近身体欠佳,让皇后将她送到云澄宫养身体去。”
  “是……”景泰只觉得此时可以离开简直如同大赦,赶紧就离去了。走到中途,他想起皇上那样毫无人气,又觉得心惊肉跳,赶紧抓住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