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6 节
作者:桃桃逃      更新:2021-12-25 18:19      字数:4748
  耿忠是农民出身的本地干部,象一个威武的军人,生就一副浑厚耿直的大方脸,两只突出肥大的耳朵守卫在脑袋的两旁,象两扇屏风似的。他夜里也没有睡着,他在想着今天白天怎么对付敌人的问题。
  “蒋鬼子怕要出来捣乱的。”耿忠坐在床边,根据他的经验,估计着对她说。
  她点点头,站在门边问道:
  “准备了吗?”
  “准备了。我派三个民兵小组到据点边上去了。”
  “他们可能不敢出来,主力部队在这里。等一会,我们再到刘团长、陈政委那里去一趟,今天晚上继续抢收,把马家桥附近的麦子抢下来!……”
  华静正说着,一个民兵小组从敌人据点小朱村那边跑了回来,报告说敌人已经出动,在周家洼烧房子、抓人、抢东西。
  华静和耿忠连忙走出屋子,抬头一看,西南上四五里路远的周家洼,烟火腾腾,拉着牛、背着包裹的人群,在田野里磕磕颠颠地奔跑着。接着,响起了枪声,守卫在那边的民兵队,已经跟敌人打了起来。
  耿忠紧紧腰带,提着驳壳枪,对华静说:
  “我上去!你留在这里。”
  “不!我也去!”华静把驳壳枪提到手里,边迈开脚步边对耿忠说。
  民兵队抵挡不住,从南边撤退下来,敌人的炮弹落到了庄子前面,耿忠急步奔了开去,站到一个小坡上,指挥着民兵队就地伏倒,抗击敌人,掩护撤离的群众。
  华静的心激烈地跳动起来,她有些发慌,脸色显得紧张激动。看到纷纷奔跑的男男女女,他们牵着牛羊,挑着担子,抱着孩子,有的哭着叫着,有的跌倒在田里,爬起来又跑,心里感到难过。她见到耿忠在小坡上挥着臂膀,大声叫喊着指挥民兵,民兵们占据了一条田埂,向迎面来的敌人射击着,有一批敌人冲到民兵阵地前面,给打倒了几个,余下的慌乱地逃了回去。她心里一亮,赶紧扣紧鞋带,跑了出去。她的脚步从来没有今天这样轻快,踏着高低不平的野地,跳过小沟,象骑在马上似的,一口气奔到耿忠身边,伏在小坡上,和耿忠一样,手里抓着子弹早已装上枪膛的驳壳枪,拉下保险机,准备向敌人射击。
  在这里,她第一次看到敌人向她和她身边的耿忠、民兵队员们扑了过来。她的血液在全身急速奔流,她的手和手里的枪,微微地发着颤抖,她也是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是置身在真正的战斗里。
  子弹在她的头顶上、耳朵边狂飞乱舞,凄厉的嘶叫声撕裂了原野上空恬静的气氛,直袭到她的心上。她的心惶惶地但又激愤地跳动着。不知是什么东西驱使和召唤着她,她的出汗的手,紧紧地握着驳壳枪,两只眼睛的黑闪闪的光芒,狠狠地逼视着当前的敌人,象雄鹰搜寻失魂的鸟雀似的。
  敌人逼近了,民兵们手里的步枪子弹向敌人射击起来。
  耿忠的枪弹出了膛,她生平以来和敌人战斗的第一颗枪弹,也跟着射向了敌人群里。
  她兴奋极了,竟然忘掉自己处在紧张的战斗里,挺直身子站起来,了望着在弹雨下面畏怯地不敢冒进的敌人。
  耿忠要她离开火线,到安全的地方去。
  “不!”她决然地说。
  她没有想到什么,也没有惧怕,她只是感到奇异,感到这种战斗景象有一种强烈的光彩和魅力,牢牢地吸引着诱惑着她。
  敌人又一次地冲击上来,一颗小炮弹轰然地在她的背后炸响,尘土飞扬起来,她的颈项里和头上侵入了一些细小的沙粒,她不在意地在颈项里摸了一摸,眼睛仍旧注视着前面,小炮弹连续打来,敌人的机关枪朝着小坡上喷泉般地射击着,左近的几棵小榆树给打断了杆干,绿叶乱飞,一块小石子打落到她的左手上,手背给擦去了一块蚕豆粒大的表皮,渗出了血珠。
  “政委!①到后边去吧!”耿忠觉得她很有胆气,象经过战斗似的,但总有点担心,又一次劝告说。
  ①区委书记通称区政委。
  她没有听到似的,仍旧伏在那里,把一排子弹用力地压到枪膛里去。
  “你的手!”耿忠偏过头来说。
  她看看自己的手,才知道出了血。
  “不要紧!”她摇摇头回答说。
  一道细细的血流,在她的手背上爬着,她没有管它。
  战斗打得正猛,左右两面的敌人配合正面的攻击,朝小坡附近的阵地展开攻击,炮弹、步枪弹和机枪弹更猛烈更集中地射击过来。面前的阵地陷入了敌人的三面包围。耿忠焦急起来,恳求地又象命令似地对华静重声说道:
  “华政委!下去吧!情况不好!”
  看到敌人逼近到百把米近的地方,看到耿忠严肃的替她担心的神情,华静这才感觉到情况的严重和自己的危险,她沉楞着,眉毛皱了一皱,眼睛紧盯着耿忠坚定的带着焦急不安的脸色。她不愿意离开,她觉得,开始的时候没有离开,现在战斗打得正紧,危险来到身边的时候,就更不能离开。共产党员的光荣感,区委书记的身份,到斗争里经受考验的信念,都不允许她这样做。这是她刚到这里工作的第一次战斗,她认为她不能表现出丝毫的怯弱。她早就想定,她应该和每个英雄人物一样,在尖锐的生死斗争里,创造自己的英雄故事。
  她见到两个民兵被敌人的枪弹击中,一个受了伤,爬到小沟里去,抱着枪杆躺着。一个牺牲了,倒在田埂下面。……这时候,战斗给她的感受,达到了最强烈的程度,她的胸口跳荡得厉害,眼里禁不住渗出了心情激动的泪珠。
  一阵密集的枪声突起,敌人忽然慌乱地回头奔窜。她和耿忠同时站起身子,向四周一望,主力部队散开在田野上,分成好几路朝着敌人奔跑着攻击上去。田野上震抖着喊杀声,战士们象野马样地奔驰冲击,炮火在敌人群里炸裂、轰响。她远远地看到团长刘胜的身影:站立在左边村庄一个最高的屋顶上,手里举着望远镜,仿佛嘴里在呼喊什么,臂膀不住地大挥大动。华静高兴极了,她简直跳了起来,兴奋地笑着对耿忠说:
  “刘团长!站在屋顶上!”
  仿佛在这个时候,她才发觉手上受了微伤,从容地拿出白色的小手帕,把血液已经干了的伤处包裹起来。
  离开战斗以后,她倒有点惶惧了,许久没有说出话来。
  她更多的感觉是新奇和振奋。仿佛嘴里嚼着一种奇异的果实似的,她觉得战斗确是很有味道的东西。
  五一
  这天夜晚,没有抢收马家桥附近的麦子。
  华静和耿忠把区委会和区政府、民兵大队部移到离刘胜、陈坚他们团部三里多路的陶峪,决定举行一次区委会议,研究一下两天来的斗争情况和当前的工作问题。
  黄昏的时候,她走进这个二十来户人家的村子。也刚刚坐定,就听到号啕哭泣的声音,问问居民,说是陶二嫂的十四岁的男孩,给敌人飞机打断了一只手,因为伤重,出血过多,死了。
  “啊!”
  她惊叹了一声,找一个小姑娘领着,走到陶二嫂家里去。
  死了的孩子,挺睡在门板上,孩子头前点着一盏油灯。一位老大爷滴着眼泪,替死孩子换穿干净衣服,陶二嫂哭晕在孩子身边,两眼红肿,满脸泪水。有几个人在门口砍锯木材,替孩子做棺木。华静看到这种情形,心里很是悲痛,不禁滴下泪来。
  有人对陶二嫂说:
  “华政委来了!”
  陶二嫂抬起头来,见到背着驳壳枪的华静,便张着泪眼,哀哀惨惨地向她哭诉起来:
  “可怜我家小栓儿,活活给飞机打死啦!……刚能替换手脚,做点生活。……叫我靠谁呀?他爹到莱芜支前啦,也是给蒋鬼子飞机打伤的呀!在队伍上的医院里,两三个月还没回来呀!……同志!为啥不打呀?……不啥不把这些恶狗蒋鬼子斩光杀绝呀?……我不能活啦!……我要跟他们拚啦!
  ……”
  陶二嫂咬牙切齿的悲伤哭诉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凄怆、愤恨,她站起身来,倚在墙边,只是摇着华静的膀子。华静的衣袖上滴了陶二嫂的泪水,湿了一大块。她低沉着头,不敢瞧看陶二嫂惨白凄惶的脸。她的头脑渐渐晕眩起来,陶二嫂哭泣的声音,尖针一样刺入到她的心里。陶二嫂哭诉一阵,又晕厥了,躺倒在孩子的尸体旁边。
  这个凄苦悲伤的情感的袭击,华静经受不住,眼泪又一次急速地流出来。她竭力地镇静着颤动的身子,忍禁着悲痛,带着伤痛的颤音对陶二嫂大声地说:
  “要替你报仇的!二嫂!你的生活,我们帮助你!”
  华静回到住处,就伏在桌子上,两手紧抱着头脸。睡在门板上的死孩子和满脸泪水的陶二嫂的形象,在她的脑子里闪动了好久好久,才淡失掉。
  区委会议开始以前,同志们挤坐在她的屋里,兴致勃勃地谈说着白天的战斗情景。
  “这一仗,嘿!敌人死伤少在两百多,多在三百出头!”耿忠的大方脸上发着油光,得意地高声说。
  “这一下,群众情绪可高咧,都吵着要求拔据点!”一个区委委员紧接着说。
  “不愧是主力部队!”另一个委员竖起大拇指说了一句,站起身来,笑嘻嘻地接着说:
  “他们一上去,蒋鬼子就撅起腚来回头死跑!活象老鼠见了猫,魂都吓掉了!”
  “我们民兵也打得很好,很勇敢。”华静微笑着说。
  “华政委!你是打过仗的?”耿忠断定着对华静说。
  华静摇摇头,笑着:
  “没有!”
  “不象是头一回参加战斗!”耿忠看看她,觉得她确是有些战斗经验的人,又断定着说。
  “你怎么看得出来?”华静笑着轻声问道。
  “挺沉着!”
  “我还沉着?”
  “好多人,头一回打仗,总是慌慌张张的。”耿忠拍着身边的一个同志,哈哈大笑地继续说道:
  “他上过一次战场,弹壳退不下,子弹装不上,夹住眼皮打枪!”
  大家看着耿忠拍着的那个同志,一齐笑出声来。
  华静的笑声很轻,并且迅速地敛了笑容,脸色稍稍显出不自然的神情,仿佛耿忠是说了她似的。
  “是第一次!我心里也发慌,手破了还不知道。”她看看手帕包住的手背,接下去说:
  “因为跟你在一起,我慌了一下,就镇定下来了。”
  耿忠不相信华静的表白,仍然坚信自己的眼力和判断。他的浑厚的脸上,漾着和悦的笑容,摆动着粗大的手掌说:
  “我怎么看,你也是打过仗的。再不,你就是在部队里工作过,上过火线。”
  华静大声笑了,惊异地看着耿忠的脸色。她喝了一口茶,挺镇静地说:
  “老耿!你的眼力这样厉害!不怪你是打死土匪头子张黑三的英雄。我还没有跟你们介绍过我的历史。我在部队工作过一两年,喜欢弄弄枪,火线上,——”她回想了一下,羞怯地说:
  “算是上过一次,是当新闻记者,在一个营里,临时碰到情况,发生了遭遇战。”
  “是嘛!我说呢,你怎么也不象是初次上阵!”耿忠觉得华静的话,证明了自己的眼力准确,自得地大声地说。
  华静觉得她到这里来第一次参加战斗,给大家的印象是不坏的,仿佛受了一次表扬,心里很高兴。区长耿忠和其他的区委委员们也很高兴,他们认为这位新来的女区委书记很是精明强干,样子是读书人,却很能吃苦,又有胆量。这几天日夜不息地领导抢收夏麦的斗争,上火线参加战斗等等,都使他们有信心在她的领导下面,坚持沙河区的艰苦斗争。
  会议进行得很顺利,也很活泼。华静耐心地听取着大家的发言,她不时地笑笑,或者看看发言人的神情,笔在小本子上不停地记着。听不明白的,领会不到的,她就轻声发问,要求大家把话说完,把意见明确地提出来。灯油加过了好几次,开水喝了四壶,直到过了午夜,才结束会义,作出了决定。会议结尾的时候,华静概括大家的意见说:
  “我到这里没有几天,情况不熟悉,也没有经验,希望同志们多帮助我。……根据大家意见,眼前要做好这几件工作:第一,在十天以内一定把麦子大部分抢收下来;第二,对被难的群众,发动群众互济互助;第三,慰问民兵受伤人员,牺牲的,给他们家庭抚恤慰问;第四,对主力部队粮草供应工作,要加紧做,保证他们有吃有烧;第五,要求主力拔掉两个据点的问题,提到县委去,请县委向刘团长、陈政委提出来。这里,我有一个意见:我们要靠主力部队帮助、支持,可不能完全倚赖他们,他们说走就走,斗争要靠我们自己坚持。
  ……”说到这里,她站起身来,笑着说:
  “大家的意见很好,说的情况很仔细。我学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