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节
作者:桃桃逃      更新:2021-12-25 18:19      字数:4769
  经过三个昼夜,战士们踏过一百多里苏北平原的黄土路。紫褐色的、深灰色的山,逐渐映入到征途上战士们的眼帘里来。山,越来越多,越高大,越连绵不断;和云朵衔接起来,连成一片,几乎挤满了灰色的天空。
  “我的娘呀!除了山以外,还有什么呢?”
  山,好象已经压到身上似的,有人禁不住这样大声叫了出来。趁着还有一小段平原的黄土路,五班班长洪东才,脱下脚上的青布鞋,把它插到背包上去,用光脚板行走。好象这是非常值得学习的事,不少的人立即跟着仿效起来。原来是弹药手、现在是机枪射手的周凤山,新战士王茂生、安兆丰等等,后来到一个连队的大半数人,都这样做了。有人是为的节省鞋子,留待走山路穿。有的却是为的热爱乡土、留恋平原。新战士张德来就这样说:“让脚板子跟黄土地多亲几个嘴吧!眼看就没有得走啦。”
  长途行军的第四个下午,太阳站在西南角上的时候,队伍正在前进的路上,四班副班长金立忠忽然喊问道:
  “看到没有?前面睡着个大黑蟒呀!”
  有的歪着头,有的伸着颈子,一齐朝前面张望着。
  “在哪里?没有看到!”六班班长秦守本喊叫着问道。
  好几个人嚷叫着:
  “我看到了!”
  “从东到西横在那里!”
  “象条大乌龙!”
  “铁路!铁路也没见过!真是少见多怪!”
  在陇海铁路路基南边,新任二排长林平看看还有六、七个战士落到后面二百多米远,便命令全排在这里休息。
  战士们迅速卸下背包,重重地放到地上。好些人都坐北朝南地望着,好似望着从此远别的亲人一般。
  “家在南边的,向南狠狠望几眼!可不能向南跑啊!”副班长丁仁友站在铁轨上说。
  “过了铁路就是山东吗?”
  “还有一段江苏地!”
  “山东出大米不出?”
  “出大米的弟弟小米!”
  战士们互相问答着。也有人向南望望,又向北望望,把铁路南北的天空、树木、房屋、泥土作着比较。趁一架敌机飞过,大家分散防空的当儿,周凤山悄悄地跑到五十米以外的一个茅篷里去,喝了一大碗水。
  “你去干什么的?”周凤山回来的时候,班长秦守本问他。
  “喝口水,过了铁路,这种水就喝不到啦!”周凤山回答说。
  听了他的话,好几个战士都朝那个茅篷子里跑去,秦守本对着战士们,大声喝令着:
  “回来!”
  他班里的和别的班里的战士,都给他喊得呆呆地站住了。
  “要喝这里的水,挑两桶带着!铁路是阴阳界吗?铁路北就是地狱?连水也臭得不能吃了?”秦守本瞪起眼睛,对着战士们还是大声吼叫地说。
  坐在铁轨上的二排长林平走到战士们跟前,看看,大都是新参军的战士,便对他们温和地说:
  “临出发的时候,罗指导员不是说过吗?干革命的人,不是只有一个家。我们到处都是家,到处都有兄弟姊妹。我是南方人,到过山东、河南、河北。你们说山东不好吗?到了山东,你就知道山东好。山东的泉水,碧清!跟镜子一样,能照见你的眼睛、鼻子。你们实在口渴,就去喝一点,可不要喝生水!”
  只有一个新战士孙福三说他实在口干,跑到茅篷里去,别的战士全都返回到休息的地方。
  过铁路的时候,好几个人不声不响地抓了一把沙土,带到路北来,走了好一段路,才抛洒掉。
  天还没有黑,队伍到了宿营地高庄。出于战士们的意外,在南方常遇到的事情,在这里照样有。庄口上摆了大缸的茶水,锣鼓“吭吭呛呛”地响着,欢迎路南来的部队。队伍刚坐下来,还没有进屋子,妇女会、儿童团的队伍,就敲打着锣鼓,一路跳着秧歌舞,来到队伍休息的广场上。她们拉成一个大圆圈,又是唱又是跳的,红的绿的彩绸,象春天的蝴蝶似地飞来舞去。接着还有吹唢呐、拉板胡和唱歌的节目表演。
  “山东大姑娘唱的还挺不错哩!”五班长洪东才在秦守本的耳边说。
  爱拉二胡的安兆丰,竖起耳朵听着弦音响亮的板胡独奏。
  直到天黑,战士们才满意地看完了表演的节目。
  队伍进了屋子,草铺早已打好,地上扫得一干二净。背包打开,毯子刚刚铺好,吃的茶、洗脚的水,老大娘也都烧好了。桌子上的一个大黑碗里,盛着满满的炒花生。
  “还说山东不好吗?这样的老百姓哪里有呀?”秦守本对班里的战士们说。
  “还早哩,这才沾上山东边子。”周凤山低声地说。
  “真还没有想到咧!板胡拉得很有一手。”安兆丰竖起大指头说。
  “我们海门老百姓,还送枇杷给队伍吃咧!”王茂生夸耀着自己的家乡,剥着花生说。
  “你的家乡观念要检查检查!”早就生气的秦守本瞪着王茂生大声地说。
  王茂生感到受了意想不到的打击,马上背过脸去,躺倒在铺上。其他的战士有的低头一声不响,有的挤眼伸舌头,轻轻地蹓到门外去。
  秦守本气恼地皱着眉头,跑到二排长林平那里。林平惊异地问他:
  “班里出了什么问题?”
  “我不干了!活受罪!”
  “你不干,我不干,谁干呢?”
  “我还是当个小兵吧!”
  林平把秦守本歪着的脸,扭正过来,笑着说道:
  “亏你自己说得出!军长、军政委跟你谈过话,军首长叫你这个样子的呀?”
  秦守本给二排长问得哑口无言,只好又走回到班里。战士们正在嚼着黄的红的煎饼,见他还有些恼怒,周凤山便把留下的一份煎饼和小菜,送到他的面前,安兆丰跟着盛了一碗小米粥给他。
  王茂生却还躺在床上,没有吃饭。
  “是我错了好不好?就算你们海门的老百姓好,枇杷甜,行不行?”秦守本压抑着自己烦躁的情绪,对王茂生说。
  安兆丰把王茂生拉到桌子边来,王茂生拿着煎饼,慢慢地嚼着。
  吃煎饼、喝小米粥,全班的人都是头一次。小米粥很快喝完了,煎饼却剩下许多,红高粱粉做的剩得特别多。秦守本也觉得高粱煎饼的确有点碍喉咙,但是,他把他的一份硬是吃完了。
  “你们不吃饱,肚子饿,走不动路,可不能怨我!”秦守本望着大家说。
  安兆丰和周凤山又拿起一张,撕碎成一片一片,勉强地吃着。其他的人还是没有再吃下去。
  夜里,整个村庄在睡梦中。突然一声枪响,把队伍和一些居民全都惊醒过来。秦守本的一个班,慌张得乱吵乱叫,有的打背包,有的抓枪、摸手榴弹,在黑暗中,互相撞碰,新战士张德来恐惧地缩成一个团团,靠在墙角上发起抖来。紧接着,又是“砰”地一枪。副班长余仲和擦亮火柴去点灯,好几个人同声叫着:
  “不要点灯!不要点灯!”
  秦守本把步枪抓到手里,用手电筒闪照一下,喝令道:
  “不要乱动!没有事情!”
  灯点亮以后,安兆丰瞧瞧身边的毯子,诧异地说:
  “孙福三到哪里去了?”
  你看我,我看你,里外喊叫、找寻,孙福三确是不在了。“他开了小差?一定要把他抓回来!”秦守本痛恨地说。他立即跑了出去。到二排长林平那里,林平不在,他又奔到连部。
  “报告!我们班上开了一个!”他站到连长面前气呼呼地大声说。
  “我说的,这个地方哪里来的敌情?”连长石东根望了他一眼,说。
  哨兵回来报告说,一个人从沟边上爬到庄子外头,不要命地向南跑,吆喝他站住,他跑得更凶,打了两枪没有打中。
  “你怎么不去追呀?”秦守本向哨兵责问道。
  “我一个人怎么去追呀?”哨兵反问道。
  “我去追!”秦守本回头就往外奔。
  “你到哪里去追?还不晓得下去多远哩!”石东根拦禁着说。
  秦守本回转身来,脸色铁青,站在门口。
  “这是头一个!秦守本,是你们班上开的例子!”石东根冷冷地说。
  “这些新兵最难带!我班长不当了,请连首长处罚我!”秦守本几乎哭泣起来,忿然地说。他把手里的步枪,放到连长的床边去,两手下垂,低着头。
  石东根扬扬手,干脆地说:
  “回去睡觉!枪拿走!班长要当!逃亡现象要消灭!”
  秦守本回到班里,班里的人一声不响,他们身上披着毯子,抱着膝盖坐在铺上,余仲和“叭哒叭哒”地吸着旱烟。“要开小差的,趁早!”秦守本气恨恨地说。他和着衣服,把毯子朝身上一拉,睡倒下去。
  一一
  秦守本几乎整夜没有睡着。战士孙福三的逃亡,使他的精神上突然增加了沉重的负担。夜半,房东老大爷起来喂牛的脚步声,也叫他吃了一惊,连忙爬起身来。他用电筒在铺上挨个地点着班里的人数。老战士夏春生的头,蒙在毯子里面,他跨过三个战士的身体,在夏春生的身上摸了一摸,觉得确是有人睡着,才放下心来。时近拂晓,外面传来两声狗叫,秦守本又惊醒起来:揉开疲涩的眼,点着人数。“啊?怎么又开了一个?”他惊讶地说出声来。
  “什么事情?”副班长余仲和仰起头来问道。
  “怎么人数不对呀?”
  余仲和把人数点了一遍,是十一个,没有少。秦守本自己又重点一遍以后,才发觉他在第一遍点数的时候,忘了点数他自己。
  夜里,他睡不安宁,白天,行军在路上,他也盘着心思。这些新兵怎样才能会打仗?一旦战斗发起,这个班怎能拉上火线?不是么?仅仅是一架敌机,而且离得老远,张德来就不要命地狂奔乱跑,象个鹌鹑一样,头钻在石头底下,屁股翘在外面。昨天,那个逃走了的孙福三,不知什么人打了个谣风,说“飞机来了!”便伏在沟边好大一会不起来。因为自己当了班长要爱兵,背着自己的背包、米袋、步枪、子弹、手榴弹等等一共二十一斤半,还得再背着新战士张德来的一条枪。现在,真正地到了山东境地,硬骨骨的山路已经来到脚下。有的脚上磨起了水泡,有的呕吐,说见了山头就晕。再向前走,到了万山丛里,那将是个什么样子?
  天冷了!寒气逼人的西北风,凶猛地迎面扑来。太阳老是藏在云的背后,天,老是阴沉昏暗的色调,身上、心上的重担,都把秦守本压得很苦。战士们愁眉苦脸,没有一点快活劲,除去安兆丰有时候还哼两句苏北小调而外,班长秦守本,几乎和涟水前线撤退下来的时候一样,一路上默默无言,连下命令休息、检查人数等等事情,都交给副班长余仲和负责。
  走了一山又是一山,从山下、山前,走到山上、山后,又从山上、山后,走到山下、山前,队伍被吞没到山肚里。
  又连续地走了三天,疲劳的队伍终于象逆水行船似地拉到了预定的目的地,驻扎下来。
  秦守本度过了痛苦的艰难的一周。
  队伍驻在四面环抱的山里,好象与世界隔绝了似的。炮声听不到,敌机的活动也几乎绝迹了。
  在秦守本的感觉里,现在是远离了敌人,远离了战争。
  他走到张华峰班里。好似一个出了嫁的姑娘,四班是他的娘家,他不时地要到四班里来。
  张华峰正伏在一张小方桌上写信。
  “写信给谁呀?”他问道。
  “我正要找你,写封信给杨班长。”张华峰抬起头来,告诉他说。
  “对!把我的名字也写上,我真想他赶快回来。”他坐在小桌旁边,紧接着说。
  张华峰把已经快写完的信,交给秦守本看。
  “……希望你早点养好伤口回来,带领我们作战,消灭敌人!”
  秦守本念到这里,问道:
  “住在这个深山里,跟什么敌人作战?”
  屋子里还有别的人在谈话,张华峰便拉着秦守本,到门口太阳地里坐下来,轻声细语地说:
  “上级不是常常说吗?我们要准备长期作战啦!仗还能没有得打呀?我们跟蒋介石反动派的冤仇,从此就算了结啦?”
  “我看!这多山,敌人不会来。”秦守本摇摇头说。
  “什么会来不会来的?”
  嗓音清脆的指导员罗光,边插话,边走到他们的面前来,他们立即站起身来。罗光拉着他们两个一同坐到墙根的地上。
  “你们谈什么心?我参加可以不可以?”罗光笑着问道。
  两个人同声地笑着说:
  “欢迎指导员指示!”
  “当了几天班长,学会了什么‘指示’!要我‘指示’我就走,愿意一齐谈谈心,我就在这里谈谈聊聊。”罗光外冷内热地说。
  “指导员!我们开到深山里来干什么?听不见炮声,看不见敌人!”秦守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