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节
作者:尘小春      更新:2021-12-21 18:59      字数:4832
  命命鸟
  敏明坐在席上,手里拿着一本《八大人觉经》,流水似地念着。她的席在东边
  的窗下,早晨的日光射在她脸上,照得她的身体全然变成黄金的颜色。她不理会日
  光晒着她,却不歇地抬头去瞧壁上的时计,好像等什么人来似的。
  那所屋子是佛教青年会的法轮学校。地上满铺了日本花席,八九张矮小的几子
  横在两边的窗下。壁上挂的都是释迦应化的事迹,当中悬着一个( )字徽章和一
  个时计。一进门就知那是佛教的经堂。
  敏明那天来得早一点,所以屋里还没有人。她把各样功课念过几遍,瞧壁上的
  时计正指着六点一刻。她用手挡住眉头,望着窗外低声地说:“这时候还不来上学,
  莫不是还没有起床?”
  敏明所等的是一位男同学加陵。他们是七八年的老同学,年纪也是一般大。他
  们的感情非常的好,就是新来的同学也可以瞧得出来。
  “铿铛……铿铛……”一辆电车循着铁轨从北而来,驶到学校门口停了一会。
  一个十五六岁的美男子从车上跳下来。他的头上包着一条苹果绿的丝巾;上身穿着
  一件雪白的短褂;下身围着一条紫色的丝裙;脚下踏着一双芒鞋,俨然是一位缅甸
  的世家子弟。这男子走进院里,脚下的芒鞋拖得拍答拍答地响。那声音传到屋里,
  好像告诉敏明说:“加陵来了!”
  敏明早已瞧见他,等他走近窗下,就含笑对他说:“哼哼,加陵!请你的早安。
  你来得算早,现在才六点一刻咧。”加陵回答说:“你不要讥诮我,我还以为我是
  第一早的。”他一面说一面把芒鞋脱掉,放在门边,赤着脚走到敏明跟前坐下。
  加陵说:“昨晚上父亲给我说了好些故事,到十二点才让我去睡,所以早晨起
  得晚一点。你约我早来,到底有什么事?”敏明说:“我要向你辞行。”加陵一听
  这话,眼睛立刻瞪起来,显出很惊讶的模样,说:“什么?你要往哪里去?”敏明
  红着眼眶回答说:“我的父亲说我年纪大了,书也念够了,过几天可以跟着他专心
  当戏子去,不必再像从前念几天唱几天那么劳碌。我现在就要退学,后天将要跟他
  上普朗去。”加陵说:“你愿意跟他去吗?”敏明回答说:“我为什么不愿意?我
  家以演剧为职业是你所知道的。我父亲虽是一个很有名、很能赚钱的俳优,但这几
  年间他的身体渐渐软弱起来,手足有点不灵活,所以他愿意我和他一块儿排演。我
  在这事上很有长处,也乐得顺从他的命令。”加陵说:“那么,我对于你的意思就
  没有换回的余地了。”敏明说:“请你不必为这事纳闷。我们的离别必不能长久的。
  仰光是一所大城,我父亲和我必要常在这里演戏。有时到乡村去,也不过三两个星
  期就回来。这次到普朗去,也是要在那里耽搁八九天。请你放心……”
  加陵听得出神,不提防外边早有五六个孩子进来,有一个顽皮的孩子跑到他们
  的跟前说:“请‘玫瑰’和‘蜜蜂’的早安。”他又笑着对敏明说:“‘玫瑰’花
  里的甘露流出来咧。”——他瞧见敏明脸上有一点泪痕,所以这样说。西边一个孩
  子接着说:“对呀!怪不得‘蜜蜂’舍不得离开她。”加陵起身要追那孩子,被敏
  明拦住。她说:“别和他们胡闹。我们还是说我们的罢。”加陵坐下,敏明就接着
  说:“我想你不久也得转入高等学校,盼望你在念书的时候要忘了我,在休息的时
  候要记念我。”加陵说:“我决不会把你忘了。你若是过十天不回来,或者我会到
  普朗去找你。”敏明说:“不必如此。我过几天准能回来。”
  说的时候,一位三十多岁的教师由南边的门进来。孩子们都起立向他行礼。教
  师蹲在席上,回头向加陵说:“加陵,昙摩蜱和尚叫你早晨和他出去乞食。现在六
  点半了,你快去罢。”加陵听了这话,立刻走到门边,把芒鞋放在屋角的架上,随
  手拿了一把油伞就要出门。教师对他说:“九点钟就得回来。”加陵答应一声就去
  了。
  加陵回来,敏明已经不在她的席上。加陵心里很是难过,脸上却不露出什么不
  安的颜色。他坐在席上,仍然念他的书。晌午的时候,那位教师说:“加陵,早晨
  你走得累了,下午给你半天假。”加陵一面谢过教师,一面检点他的文具,慢慢地
  走回家去。
  加陵回到家里,他父亲婆多瓦底正在屋里嚼槟榔。一见加陵进来,忙把沫红唾
  出,问道:“下午放假么?”加陵说:“不是,是先生给我的假。因为早晨我跟昙
  摩蜱和尚出去乞食,先生说我太累,所以给我半天假。”他父亲说:“哦,昙摩蜱
  在道上曾告诉你什么事情没有?”加陵答道:“他告诉我说,我的毕业期间快到了,
  他愿意我跟他当和尚去,他又说:这意思已经向父亲提过了。父亲啊,他实在向你
  提过这话么?”婆多瓦底说:“不错,他曾向我提过。我也很愿意你跟他去。不知
  道你怎样打算?”加陵说:“我现在有点不愿意。再过十五六年,或者能够从他。
  我想再入高等学校念书,盼望在其中可以得着一点西洋的学问。”他父亲诧异说:
  “西洋的学问,啊!我的儿,你想差了。西洋的学问不是好东西,是毒药哟。你若
  是有了那种学问,你就要藐视佛法了。你试瞧瞧在这里的西洋人,多半是干些杀人
  的勾当,做些损人利己的买卖,和开些诽谤佛法的学校。什么圣保罗因斯提丢啦、
  圣约翰海斯苦尔啦,没有一间不是诽谤佛法的。我说你要求西洋的学问会发生危险
  就在这里。”加陵说:“诽谤与否,在乎自己,并不在乎外人的煽惑。若是父亲许
  我入圣约翰海斯苦尔,我准保能持守得住,不会受他们的诱惑。”婆多瓦底说:
  “我是很爱你的,你要做的事情,若是没有什么妨害,我一定允许你。要记得昨晚
  上我和你说的话。我一想起当日你叔叔和你的白象主(缅甸王尊号)提婆底事,就
  不由得我不恨西洋人。我最沉痛的是他们在蛮得勒将白象主掳去;又在瑞大光塔设
  驻防营。瑞大光塔是我们的圣地,他们竟然叫些行凶的人在那里住,岂不是把我们
  的戒律打破了吗?……我盼望你不要入他们的学校,还是清清净净去当沙门。一则
  可以为白象主忏悔;二则可以为你的父母积福;三则为你将来往生极乐的预备。出
  家能得这几种好处,总比西洋的学问强得多。”加陵说:“出家修行,我也很愿意。
  但无论如何,现在决不能办。不如一面入学,一面跟着昙摩埤学些经典。”婆多瓦
  底知道劝不过来,就说:“你既是决意要入别的学校,我也无可奈何,我很喜欢你
  跟昙摩蜱学习经典。你毕业后就转入仰光高等学校罢。那学校对于缅甸的风俗比较
  保存一点。”加陵说:“那么,我明天就去告诉昙摩蜱和法轮学校的教师。”婆多
  瓦底说:“也好。今天的天气很清爽,下午你又没有功课,不如在午饭后一块儿到
  湖里逛逛。你就叫他们开饭罢。”婆多瓦底说完,就进卧房换衣服去了。
  原来加陵住的地方离绿绮湖不远。绿绮湖是仰光第一大、第一好的公园,缅甸
  人叫他做干多支。“绿绮”的名字是英国人替它起的。湖边满是热带植物。那些树
  木的颜色、形态,都是很美丽,很奇异。湖西远远望见瑞大光,那塔的金色光衬着
  湖边的椰树、蒲葵,真像王后站在水边,后面有几个宫女持着羽葆随着她一样。此
  外好的景致,随处都是。不论什么人,一到那里,心中的忧郁立刻消灭。加陵那天
  和父亲到那里去,能得许多愉快是不消说的。
  过了三个月,加陵已经入了仰光高等学校。他在学校里常常思念他最爱的朋友
  敏明。但敏明自从那天早晨一别,老是没有消息。有一天,加陵回家,一进门仆人
  就递封信给他。拆开看时,却是敏明的信。加陵才知道敏明早已回来,他等不得见
  父亲的面,翻身出门,直向敏明家里奔来。
  敏明的家还是住在高加因路,那地方是加陵所常到的。女仆玛弥见他推门进来,
  忙上前迎他说:“加陵君,许久不见啊!我们姑娘前天才回来的。你来得正好,待
  我进去告诉她。”她说完这话就速速进里边去,大声嚷道:“敏明姑娘,加陵君来
  找你呢。快下来罢。”加陵在后面慢慢地走,待要踏入厅门,敏明已迎出来。
  敏明含笑对加陵说:“谁教你来的呢?这三个月不见你的信,大概因为功课忙
  的缘故罢?”加陵说:“不错,我已经入了高等学校,每天下午还要到昙摩蜱那里……
  唉,好朋友,我就是有工夫,也不能写信给你。因为我抓起笔来就没了主意,不晓
  得要写什么才能叫你觉得我的心常常有你在里头。我想你这几个月没有信给我,也
  许是和我一样地犯了这种毛病。”敏明说:“你猜的不错。你许久不到我屋里了,
  现在请你和我上去坐一会。”敏明把手搭在加陵的肩胛上,一面吩咐玛弥预备槟榔、
  淡巴菰和些少细点,一面携着加陵上楼。
  敏明的卧室在楼西。加陵进去,瞧见里面的陈设还是和从前差不多。楼板上铺
  的是土耳其绒毯。窗上垂着两幅很细致的帷子。她的奁具就放在窗边。外头悬着几
  盆风兰。瑞大光的金光远远地从那里射来。靠北是卧榻,离地约一尺高,上面用上
  等的丝织物盖住。壁上悬着一幅提婆和率斐雅洛观剧的画片。还有好些绣垫散布在
  地上。加陵拿一个垫子到窗边,刚要坐下,那女仆已经把各样吃的东西捧上来。
  “你嚼槟榔啵。”敏明说完这话,随手送了一个槟榔到加陵嘴里,然后靠着她的镜
  台坐下。
  加陵嚼过槟榔,就对敏明说:“你这次回来,技艺必定很长进,何不把你最得
  意的艺术演奏起来,我好领教一下。”敏明笑说:“哦,你是要瞧我演戏来的。我
  死也不演给你瞧。”加陵说:“有什么妨碍呢?你还怕我笑你不成?快演罢,完了
  咱们再谈心。”敏明说:“这几天我父亲刚刚教我一套雀翎舞,打算在涅槃节期到
  比古演奏,现在先演给你瞧罢。我先舞一次,等你瞧熟了,再奏乐和我。这舞蹈的
  谱可以借用‘达撒罗撒’,歌调借用‘恩斯民’。这两支谱,你都会吗?”加陵忙
  答应说:“都会,都会。”
  加陵擅于奏巴打拉(一种竹制的乐器,详见《大清会典图》),他一听见敏明
  叫他奏乐,就立刻叫玛弥把那种乐器搬来。等到敏明舞过一次,他就跟着奏起来。
  敏明两手拿住两把孔雀翎,舞得非常的娴熟。加陵所奏的巴打拉也还跟得上,
  舞过一会,加陵就奏起“恩斯民”的曲调,只听敏明唱道:
  孔雀!孔雀!你不必赞我生得俊美;
  我也不必嫌你长得丑劣。
  咱们是同一个身心,
  同一副手脚。
  我和你永远同在一个身里住着,
  我就是你啊,你就是我。
  别人把咱们的身体分做两个,
  是他们把自己的指头压在眼上,
  所以会生出这样的错。
  你不要像他们这样的眼光,
  要知道我就是你啊,你就是我。
  敏明唱完,又舞了一会。加陵说:“我今天才知道你的技艺精到这个地步。你
  所唱的也是很好。且把这歌曲的故事说给我听。”敏明说:“这曲倒没有什么故事,
  不过是平常的恋歌,你能把里头的意思听出来就够了。”加陵说:“那么,你这支
  曲是为我唱的。我也很愿意对你说: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他们二人的感情几年来就渐渐浓厚。这次见面的时候,又受了那么好的感触,
  所以彼此的心里都承认他们求婚的机会已经成熟。
  敏明愿意再帮父亲二三年才嫁,可是她没有向加陵说明。加陵起先以为敏明是
  一个很信佛法的女子,怕她后来要到尼庵去实行她的独身主义,所以不敢动求婚的
  念头。现在瞧出她的心志不在那里,他就决意回去要求婆多瓦底的同意,把她娶过
  来。照缅甸的风俗,子女的婚嫁本没有要求父母同意的必要,加陵很尊重他父亲的
  意见,所以要履行这种手续。
  他们谈了半晌工夫,敏明的父亲宋志从外面进来,抬头瞧见加陵坐在窗边,就
  说:“加陵君,别后平安啊!”加陵忙回答他,转过身来对敏明说:“你父亲回来
  了。”敏明待下去,她父亲已经登楼。他们三人坐过一会,谈了几句客套,加陵就
  起身告辞。敏明说:“你来的时间不短,也该回去了。你且等一等,我把这些舞具
  收拾清楚,再陪你在街上走几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