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节
作者:辩论      更新:2021-12-21 18:58      字数:5165
  喇嘛爷又在哼哼唧唧。
  竞唱起了歌:
  九百九十九只小黄羊啊,
  就差一只便整一千了;
  九百九十九里的山弯啊,
  就差一步便上西天了!
  九百九十九个小美人啊,
  就差一晃便成老太婆了;
  九百九十九个等身头啊,
  就差一拜便得到正果了……
  深府大院,一重又是一重。
  走过假山,又过亭台。
  更深了!更深了!
  蓦然抬头!
  家庙……
  绝没想到,命运竟为我掀开这样的一页!
  说是家庙,规模其实不小。在王府后花园的小山坡上,是一处自成体系的喇嘛寺院。
  典型的蒙藏式合壁建筑风格,而又不乏内地庙宇的特有精华。气魄宏伟,古色古香。历
  代温都尔王为显其惟我独尊,曾不惜工本使其更显神圣。
  只不过现如今有点显得苍老了……
  但我才刚刚过了十二岁,少年的热血使我片刻也难得安静。乍猛从开阔的草原来到
  这封闭的世界里,不知为什么总被我回想起那自由自在奔腾的马群。
  谁料,乃登喇嘛做得更绝……
  一把我领进他的禅房里,也不举行什么仪式,立马把我的满头乱发剃成了个秃葫芦
  光。兴头儿满大,似完成一件杰作,还不断拍打着我的光瓢念念有词道:
  秃葫芦瓢,秃葫芦瓢,
  干干净净不留一根毛;
  没有了烦,没有了恼,
  滚瓜溜回心头不长草……
  我不由得流下眼泪了,泪光中不知为什么总闪现出珊丹的模样:明媚的眸子在闪亮
  呢,长长的睫毛在抖动呢,姣好的脸庞在变红呢,动人的身姿在走动呢……
  我开始抗议了!
  “我只当七七四十九天小喇嘛!”我说。
  “当一天和尚就得撞一天钟!”他答。
  “多了一天也不干!”我说。
  “少了一天也不行!”他答。
  “说了算!”我强调。
  “走着瞧!”他却道。
  “什么?”我不安。
  “嘻嘻!”他在笑。
  我奋起要走了,这位喇嘛爷也不拦。只顾望着我的光葫芦瓢一再欣赏,竟为自己的
  手艺笑得不亦乐乎。我知道,当喇嘛的并非必须剃成这个模样,他这是成心变着法儿让
  我没脸见人。光葫芦瓢只能躲在庙里,一出门不就让人一眼认出来了吗?天哪!即使裹
  上袈裟也寸步难行了。
  但又有什么办法呢?
  谁让佛爷发话了,“献宝者必须在召庙之中当七七四十九天喇嘛,颂七七四十九天
  经文,磕七七四十九天长头,转七七四十九天经筒!”要不然,“就是日本人不要你的
  小命,王爷他老人家也饶不了你!”
  雪驹!我那天生带着晦气的雪驹……
  为了从日本人那里救出阿爸,为了实现从小就追求的那骑手梦,忍了!忍了!只能
  忍了这七七四十九天!但我还是为自己削落的那堆乱发哭了个昏天黑地,竟在疲劳间不
  知不觉睡了过去。而那位喇嘛爷也置若罔闻,似乎仍只顾欣赏我那光葫芦瓢。
  我在排房里不知睡了多久……
  朦朦胧胧,隐隐约约,仍听到有谁在远方说着话儿。但连日来的高度紧张和往返奔
  波,早使我陷入疲困的梦境不能自拔了。好像觉得有一缕阳光射在我的眼帘上,但就是
  任我怎样努力也睁不开来。
  恍恍惚惚,仿佛是索布妲姨妈……
  这并不奇怪。王爷为了让家庙里的喇嘛集中精力为他祈福祈寿,庙里的大多劳役是
  由奴隶代为完成的。索布妲姨妈作为王府的使役奴隶,背水背柴还是有机会进入家庙的。
  他们好似正在议论我……
  “梦!这孩子正在做着一个梦!”乃登喇嘛的声音。
  “梦?”姨妈的声音是颤抖的。
  “还梦着王爷开恩呢!”喇嘛爷的叹息。
  “可怜的孩子!”姨妈在说,“王爷还能顾得上这个吗?日本人根本不相信巧合,
  正点着名问他要人呢!大小玛力嘎也只把他当成个浑虫,更争着抢着只顾争功邀赏呢!
  为了抓住这孩子,今儿又各自打发亲丁出发了,下令要像篦头似的把整个儿温都尔草原
  篦几遍!”
  “放心!篦不到这里!”喇嘛爷忙说。
  “可这孩子将来呢?”姨妈在问。
  “唉!”乃登喇嘛又在叹息了,“我不该告诉他仅仅七七四十九天!”
  “什么?”姨妈惊讶的声音。
  “看来,”乃登喇嘛也不解释,并完全失去了平时的幽默风趣,“日本人一天不走,
  他就得当一天喇嘛!日本人一辈子不走……”
  “他就得当一辈子喇嘛?”姨妈说。
  “唉……”不答。
  什么?要我当一辈子喇嘛?那珊丹呢?那雪驹呢?那我日夜追求的幻想呢?
  “不!”我猛地从梦质中挣扎了出来。
  “敖特纳森!”索布妲姨妈一下就把我揽人怀里,“我可怜的孩子……”
  “可怜?”喇嘛爷竟突然再不唉声叹气。
  “您说什么?”姨妈不解。
  “可怜个屁!”只见这小老头儿挺着鸡胸脯说开了,“从老年间咱蒙古人就留下这
  规矩:家有三个男孩送两个进大庙当喇嘛!有两个送一个!只有一个呢?更没挑没拣更
  该轮到他了!愁眉苦脸干什么?你天生就该当喇嘛!你地造就该当喇嘛!你父母一生下
  来就命中注定应该当喇嘛!”
  “我不!我就不!”我还在哭叫。
  “哈哈!”喇嘛爷的鸡胸脯挺得更高了,“你敢往这儿招鬼,我就先送你下地狱!
  是不是也想尝尝日本警备队的滋味?我这就去叫小玛力嘎来!”
  “阿爸……”顿时我只有饮泣了。
  “敖特纳森!”姨妈也趁势劝我,“看来你眼前也没别的地方躲,可兔子的尾巴能
  长得了吗?不但咱这里远山有人打日本,听说四面八方打日本的人多着呢!你没听人说
  吗?别看蚊蝇成群结队,一场秋风就扫个净光!”
  “就是!”小老头儿也马上插话,“佛爷也早就说过了: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如
  若不报,时辰不到!”
  “你就先安心躲躲吧!”姨妈说。
  “姨妈……”我只剩下啜泣了。
  “听话!”姨妈再一次搂紧了我。
  “起来!”喇嘛爷却在呐喊了,“当了喇嘛还离不开奶吗?没出息!住在我这儿,
  没那么便宜!后头有处犯戒喇嘛的思过洞,你先藏在里头给我修炼七七四十九天去!”
  什么?什么?我当即憎恨起这小老头儿了。
  姨妈竟不劝解,好像也很同意。
  我当即目瞪口呆了!
  这才是雪上加霜!
  我的珊丹呢?
  我的雪驹呢?
  还有……
  而喇嘛爷非但毫不通融,竟又围着我的光脑袋转悠起来。似欣赏自己最得意的“杰
  作”,进而还叨叨出声来了:
  秃葫芦瓢,秃葫芦瓢,
  干干净净不留一根毛;
  没有了烦,没有了恼,
  滚瓜溜回心头不长草……
  看来,我必须面对小喇嘛的生活。
  被深藏在家庙之后的石洞中。
  与世隔绝,慢慢适应。
  但仅仅才过了三天。
  我就差点疯了!
  命运啊……
  第六章
  歌者说,命运在瞬息万变……
  我回答,是的!既没有一步跨入天堂,也没有一步坠入地狱,而是出人意料地掀开
  了这样的一页。
  歌者说,朝钟暮鼓,颂经声声……
  我回答,但我却无法得以解脱!要知道,我从小在马背上长大,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惯了。我热爱头顶上的蓝天,我永远向往开阔无垠的茫茫草原。我静止不了一分钟,总
  是渴望着驰骋!驰骋!还是驰骋!
  歌者说,你不理解老喇嘛的用心良苦?
  我回答,也不尽然。即使在暗夜中披上袈裟那一刻,我还差点被半道劫走。更何况,
  第二天就开始了“梳蓖”草原。我只是不满喇嘛爷似乎轻视了王爷的虎威,竟不悄悄领
  着我去向王爷献宝!
  歌者说,而是把你深藏在石洞里……
  我回答,是的!而且起码七七四十九天。即使出来以后,只要日本人一天不走,我
  就只能在家庙里当一天喇嘛。尤其当在幽暗的洞里想到了这一切,三天后我便开始发疯
  了。
  歌者说,哭着、喊着、冲撞着……
  我回答,多亏了喇嘛爷的不拘一格,才使我眼前又展示了新的一页。
  歌者说,那你就从这里说起吧!
  我回答,是时候了……
  现在回想起来,乃登喇嘛确是为我煞费苦心了。
  而他竟嘻嘻哈哈从不说明……
  都怪我刚刚十二三岁,不理解为救一个孩子他尚需有多少事情要做。比如说,他虽
  是家庙里的当家大喇嘛,在僧众中有着极高的威望,但他也必须首先把我深藏在石洞里
  修炼思过。一方面为了在喇嘛中从容的疏导,另一方面也为了防止小玛力嘎万一神佛不
  认。
  七七四十九天似乎是完全必要的……
  家庙是在王府后依托小山建筑的,这处石洞便是由家庙延伸进小山开凿成的。曲径
  幽深,阴暗少光,石壁上还布满了苔藓。有时,它是作为犯了戒律喇嘛的思过处。有时,
  它又是得道高僧的面壁洞。据说,一位苦修的喇嘛曾在里面苦修苦炼了整整十二年。面
  壁打坐,一动不动,直至在一片颂经声中坐化。为此,除了乃登喇嘛外,很少有其他僧
  众敢于打扰这里的清静。年轻的甚至还不知有这个石洞,谁让喇嘛爷劝导徒众也大多用
  嘻嘻哈哈。
  我却偏偏被请了进来……
  虽然说,有喇嘛爷亲自为我送饭、送茶,还多给了我几领袈裟御寒,但仅仅憋了三
  天之后,我还是被憋得发起疯来。时而似望见了阿爸,正被五花大绑着,绝望地在向我
  喊叫:敖特纳森!我的儿子,你在哪儿啊……时而似望见了雪驹洁白的身影,正被小玛
  力嘎率领亲丁追击着,枪声,鲜血,还有雪驹悲哀的眼睛……时而似望见了珊丹,正被
  梳妆打扮着。典型的蒙古族新娘装束,但新郎却是一根长长的套马杆。惶恐的面容,含
  泪的眸子,还有她那肝肠寸断的哭叫声:敖特纳森!快骑上雪驹!快得回第一,快去求
  告王爷……
  雪驹!雪驹!都维系着雪驹!
  救出阿爸要靠这匹马!
  求得珊丹要靠这匹马!
  成为骑手要靠这匹马!
  王爷的恩宠全靠它!
  靠它!靠它!
  我的雪驹!
  我的马……
  神智变得更加恍惚了,我不由得怪怨起乃登喇嘛和索布妲姨妈。不该留在这里!不
  该留在这里!须知离开自己的骏马,就等于失掉了自己的翅羽!现在亲丁们正在“梳蓖”
  草原,雪驹肯定比我更加危险!马,我的马……从此我开始吃语着不吃不喝了,眼前总
  晃动着个白色的幻影。时隐时现,有时还滴着血。衬着银白,格外惊心夺目!
  我进而开始冲撞石门了!
  我哭泣着呐喊!
  我呐喊着哭泣!
  我不!我不!
  我要马……
  多亏了乃登喇嘛的不拘一格,才使我的眼前又展示了新的一页。
  那是第六天的傍晚……
  我哭叫、大喊、咒骂,冲撞了整整一白天,累了、乏了、困了、绝望了。没人能听
  得见,山石厚厚地积压着。我躺倒了,又要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恍惚间,似听得有谁
  在门外又哼哼唧唧地吟唱起来:
  秃葫芦瓢,秃葫芦瓢,
  谁想刚刚刮尽又长毛?
  生出了颁,生出了恼,
  还得佛爷送个喜神到……
  是他?又是这个把我和雪驹隔绝起来的小老头儿!还送个喜神到呢?分明是要把我
  折磨成个服服帖帖的小喇嘛。我才不再听他的呢,这回一定要不等他反锁门就冲出去!
  我憋足了劲儿……
  谁料一开门却使得我目瞪口呆了。随着一阵窃窃笑声,那小老头儿忽然隐没了。而
  意外闪现在我面前的人,却是我做梦也绝不会想到的!
  珊丹,竟会是珊丹……
  这绝不是说珊丹没有可能进王府,前头说过王府大院供使役的奴隶多着呢!草原没
  有别的燃料,仅拣干牛粪供烧的小奴隶也为数不少。更何况王爷的大小福晋小姐少奶奶
  均都比着有众多的小丫头侍奉,珊丹的出现并不显眼。
  奇怪的倒是喇嘛爷送了她来……
  显然,珊丹为见到我也很激动。长长的睫毛抖动着,晶莹的眸子里闪着泪光。苗苗
  条条地挺像个小大人儿,小模小样地似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了。
  喜神!是喜神……
  “哈!”我也一时间傻模傻样地没词了。
  “傻瓜!”她说。
  “又是傻瓜?”我说。
  “是傻!”她说,“当了小喇嘛还不安静,变着法子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