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6 节
作者:敏儿不觉      更新:2021-02-17 12:43      字数:47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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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丽贝卡坐在椅子里,身体微微前倾,用手抚摸他眼睛周围的羽毛。她手臂的光滑线条让他觉得似曾相识,于是内心也平静了下来。他是第一次触摸她光洁细嫩的皮肤。他伸出手去,用粗大的手掌温柔地摩挲着她额前的鬈发。
  过了一会儿,他听见哈德姆哈德拉的叫喊声从草地的另一端传过来,那种诺维尔低地口音让他隐隐有些厌恶:
  “嗨,康妮,你躲到哪儿去了?”
  于是,接下来的整个夜晚都被哈德姆哈德拉的唠叨的说教给占据了。哈德姆哈德拉长得精瘦结实,似乎有满肚子的道理要从瘦削的身体里挣扎而出,他唠叨着普沙文化与人类文化奇怪的差异和相似之处——好像普沙人跟人类竟是同根一样。
  以教导康妮人类习俗的名义,哈德姆哈德拉用他的废话对丽贝卡来了一番狂轰滥炸。
  康妮刚才所感受到的那种夜晚的激情与颤栗,在哈德姆哈德拉的不知疲倦的舌头的喋喋不休之下,一点点消散了。
  丽贝卡平直地躺在椅子上,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清澈黝黑,充满厌倦,手臂细长而白皙,就像被海水浸泡过的木头一般。
  “撇开身体上的细微差别不谈——”哈德姆哈德拉在康妮的苹果白兰地的作用之下,变得越来越像个哲学家,“自然的无限变化似乎仅仅是让人目不暇接的缀饰,就像你的诗中所写,亲爱的——叫什么来着?‘大鱼,小鱼,红鱼,蓝鱼,’是的,是的,是的!但它们都是有血有肉的鱼,都是鱼,不是吗?我们去过的每个行星都有:鱼,鱼,鱼!还有鸟,还有甲壳动物,有昆虫,每一样东西都是陌生的,没有什么是真正的‘异形’!”
  “哦,我还不知道呢,首先得谢谢你们这么好心,为我们带来先进的技艺。”丽贝卡反击道,“有了你们的恩赐,我们永远也不可能像你们一样旅行星际,明白万物的道理了。”她以自己安静的方式给予回击,“也许是因为你们是我们见过的惟一一种异形一旦是你们看起来真他妈特别。”
  哈德姆哈德拉发出一种嘘声,以示欣赏。
  康妮也不自觉地加入到这场论战中来。“自然界产生的变化无穷无尽,”他沉思了一会,“但是真正好的创意却不多。因为宇宙万物的物理变化规则是不变的,生命体内制约进化的原动力也是不会改变的。眼睛、鼻子和耳朵都是很好的创意,经济实用,因此它们保留了下来。至于语言,你以为是变化无穷的,但是各个种族的语言虽说存在区别,但其中更多的却是相似之处。比如我们语言当中使用的谓语,语法虽然很深奥,但对你我来说用法都差不多,否则我们现在就无法交谈了。”
  他犯了一个错误,他以为丽贝卡会加入他们的争论,变为言辞锋锐的论辩者,就像他在俱乐部里第一次看到她时一样。然而她却没有这样做。他带着普沙人特有的骄傲神情看着她,但是他知道自己真实没有骄傲的权利。丽贝卡把话题从语言的理论和实践中转移开了。
  他看着丽贝卡,也许她和他一样,也渴望重新找回刚才那种亲密的氛围。他凝视着她额前的鬈发,身体重又体会到刚才那种渴望。这时,哈德姆哈德拉说:
  “哦,好吧,祝你们晚安。”
  他们目送他摇摇晃晃穿过黑夜中的草地,离开了。花园里静悄悄的,只有远处的苹果树叶传来轻轻的塞率声。再过数周,这种声音也会消失了。
  康妮想着苹果,想着苹果树,想着剪枝的工作卅阵种剪刀在手里挥舞的感觉。(他亲自和工人们一道下地干活,但这样做是否会赢得工人们对他的尊敬,他无从知道。)他还想到了繁忙的季节里,工人们在果园里忙碌的声音。
  他想着园艺,想着园丁们修剪出来的美丽线条:他们的劳作介于培育和伤害,控制和毁损之间。他想着普沙人民在各大星球上所作的改良,这么多年来,他们为了这些事而争吵和痛苦。他们实施这些改良究竟有怎样的紧迫原因呢,他们又从中得到了怎样的利益呢?这些正是他思考的问题。
  这些正是他们的暴行。
  丽贝卡站起来,走了几步,开始温柔地唱起来。她有一副训练有素的好嗓子,生来就是唱歌剧的。
  他感觉到一阵突如其来的、灼人的忧郁,于是他闭上了眼睛。对他而言,她好像在用歌声为整个世界哭泣。
  没等旋律明晰起来,她停下了。
  他睁开眼睛。
  她盯着他看:“这不正是你所想要的吗?”她说。这话伤害了他,她应该很明白。
  “不是。”这是他的心里话。
  她没再说什么。过了一会儿,歌声又响了起来。
  他们在一起已经八年了。
  在普沙人的星球上,众多文化在冲突中萌芽和消失。在亿万年的岁月里,他们已经积淀出灿烂的文明,构建成精巧的世界。这些成就仅仅基于一个简单的真理:每一种文明都诞生在花园中。
  普沙人还懂得另一个不证自明的真理:花朵仅仅只是被驯化的野草。
  普沙人所有的“改良”都专注在语言的驯化上。在他们有记载的悠久历史中,他们饱受语言分化的伤害,甚至于伤感到要把它除掉。让一门语言不受阻止地发展,会让社会变得更复杂,对自身和他人都会造成破坏——种族屠杀、人工智能崇拜、人口大爆炸——这些普沙都曾遇到过。所有这些,都是语言这块土壤中生长出来的枝蔓。
  在普沙人的园艺工具箱里,有一种更强力的除草剂——大规模的文化灭绝,他们不敢轻易尝试。但是在地球上,他们却选择了使用这种威力异常强大的“试剂”,否则,富于创造力的人类社会将陷入过度复杂的泥潭,陷入灭顶之灾。
  普沙人的行为是对人类的关心和爱护,不是为自己的私利。他们的目的是宇宙、和平,还有美。
  他们超越了帝国主义。
  他们是园丁。
  二
  他还在为丽贝卡读小说。这些年里,他们的关系发生了一些变化,他们之间的平衡倾斜了。
  夜晚的床头,亮着电灯,他为她读莱蒙托夫、屠格涅夫还有果戈理。果戈理让她大笑不已。他继续读着,但是R和W总是区分不开。她躺在他身边,静静地倾听。她的眼睛大得像鹅卵石,清澈而透明,手臂像去了皮的苹果树枝一样光滑白净,搁在床单上一动不动。
  他读了又读。
  他等着她把眼睛闭上,她的眼睛却一直睁得大大的。
  他只好认输,关上了灯。
  黑暗是一个伟大的平等主义者。
  在黑暗中,他的书空白无物。他感到孤独,比孤独更孤独。
  在黑暗中,他发现自己离解了,消散了。他找不到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
  每天他都不加思考地把自己埋在日记、杂志、信件和散文中。他一点一滴地积累思绪,然后把作品投给小杂志。
  夜幕降临,他躺在丽贝卡的身边。此刻,他又发现自己弥散在空气中,意识流于黑暗,不可辨识。
  尽管他能读能写,但头脑中的世界却在萎缩和变形。他把一切都记录在日记和杂志里,大脑中却空无一物。他拥有那么多书,却无法从中引用出任何一句话。他每天都被媒体上的观点所浸泡,对自己观点的阐释却显得于瘪无聊。
  灯光熄灭之后,他和她肩并肩地躺在床上,听着遥远的苹果树叶子的沙沙声,丽贝卡于是开始给康妮讲故事。
  丽贝卡的故事跟康妮的不一样,他的故事是光明的,而她的,却属于黑暗。
  讲故事的时候,她不需要灯光,也不需要读或者写,她所需要的只是记忆。
  她记得一切。
  没有日记,丽贝卡就用自己的心整理清醒时的每一秒钟。她搜索过去和未来,寻找自己的生存模式,让自己对时间、光明,甚至空气里气昧的改变都变得敏感。
  没有书报消磨时光,她却并不空虚。她具有坚强的意志和恰到好处的固执——她的个性在大脑深处不断地增长和膨胀。
  (康妮躺在黑暗中,一边听故事,一边思考,他想到了火药:如果不加限制,火药只是安静地燃烧,但如果被压紧的话,它们就会爆炸。)
  丽贝卡总是到晚上才开始讲故事,讲关于篝火的故事——讲人类部落聚集在文明的火堆边,一同抵抗蒙昧的黑暗。她的故事并不固定,有时候是关于几个人的,有时是关于一伙人,一个部落的。他们都是通过众口相传的故事来强化自身的身份认知。
  丽贝卡给他讲他的工人们的故事,讲他们的爱情,他们的得失,他们的仇恨和背叛。她说:
  “昨晚,他们在伍德布里奇烧死了一个老黑鬼。”
  他感到悲伤,不是因为她给工人取的带侮辱性的绰号——他从太远的地方来,注意不到这种细微的差异。
  他的悲伤是因为:世界上的人越来越少了,他们各自集中成部落,对外来者越来越不信任,“外来”的定义也越来越广了。
  人类语言的增殖和分化开始出现。
  (他们在一起已经八年了,丽贝卡带上了浓重的萨福克口音,她的歌声充满了歌剧的韵昧。)
  几年前,邻居哈德姆哈德拉说过的话,他至今仍记得:一切天地生灵,不管它们在哪里生活,如何生活,总是一再回归到同一种模式:手、鼻、眼睛和耳朵一一任何异形都不是真正的异形。他回忆着,哈德姆哈德拉所沮丧的应该就是这一点吧。
  现在支持改良的争论越来越多,论据都显得非常合理。但是,康妮开始怀疑,这些貌似纯粹的争论,也许掩藏不了更黑暗的,或者潜意识的动机。
  当高度智慧的文化遭到劫掠,于是口头传承取代了书本记载,轶闻旧事取代了历史;协作的动力仍然存在,但是协作本身,却在广义范围内变得不切实际了——因为巴比伦之塔已经倒塌,语言不再统一,普遍理解的梦想已经消散。国家在重生,民族在重生,世界的模式在分化。超越原始自然哲学的科学变得不再可能,于是宗教逐渐形成和发展,偶像崇拜广为流传。乡土观念在各地产生,人们各自说着自己的方言,穿着自己的民俗服装,跳着自己民族的舞蹈。
  康妮想:我们是好园丁,却有些华而不实。我们只是一味地屈服于对异族事物的庸俗渴望。
  他想:我们已经把这颗星球变成了自己的温室。
  丽贝卡说:“他们在他的脖子上挂上轮胎,还有一个青蛇麻草编的花环。轮胎把他压弯了腰,花环让他直打喷嚏。他们在他周围蹦啊,跳啊,唱啊,黑鬼,黑鬼,黑鬼……他的眼泪都流到鼻尖上去了。”
  康妮的心和着她顽皮的、重复而沧桑的短句一块跳跃着,和着人类篝火故事的节奏,聆听着上古时期就留传下来的故事说唱。
  康妮想起那位古希腊的盲诗人荷马,他也不需要书籍。
  他害怕地大叫起来。
  丽贝卡把手放在他的心口上。她的手像苹果叶子一样轻盈,但有些粗糙:“怎么了?”
  “我不想听这个,不要再讲了,我不想听。”
  她对他说:“那天晚上,那个黑人逃走了,他们说他就藏在附近,藏在我们的土地上,而且就在那片苹果林里。”她说,“这件事得由你决定,现在是你的责任了。”
  整整持续了一个星期:宵禁、假警报、四处搜捕。最后,精疲力竭的康妮找到依普斯维奇的军队,说服他们放弃了追捕。
  夜里,灯还没有灭,他读道:
  “鲁丁的演说充满了智慧、热情和说服力,他的学识如此的渊博。他的穿着那么随意,他的为人又那么低调,然而没有人想到他居然会如此的不平凡……让所有人都无法理解的是,这么聪明的人是如何突然降临到他们身边的。”
  她黑褐色的眼睛看着他:“这一段你前面已经读过了。”
  是的,她大可以把那段话背出来,只要他提出这种要求的话。不过他没有。
  “他的演说饱含着威严,也令人愉快,但却不那么容易明白……正是这种恰到好处的暧昧让他的演讲具有了特殊的魅力。”
  康妮隐隐地想,伊凡·屠格涅夫的话在当时确实十分富于洞察力,但不知现在还有什么意义。
  “台下的听众也许没有确切理解演讲者所谈的问题,但是他们都屏住呼吸,眼睛睁得大大的,激情在心中燃烧。”
  丽贝卡不知道什么叫暖昧,想做都做不到。她的故事像刀锋一样明亮而耀眼。他瞥了瞥她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