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6 节
作者:谁与争疯      更新:2021-12-16 18:16      字数:4829
  “你怎么晓得?莫乱讲。”
  “他是啸天湖最会搞鱼的人,那天只捉了两条鱼。你说他做什么去了?”
  四二、撒野的环境(4)
  “不会吧?我姑爷不是那种人。”
  “什么人?一个霸蛮人。郑爱英那么漂亮,他不想她?好多人都想她。我都想她。”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沙沙声没有了,肖福涛却蹲下来抽烟。“这个鬼啸天湖住不得人呢,我要到别的地方去。”
  肖长根却站着,“又去搞诈骗?莫搞,做点正经事。你看骆飞亮,讨了堂客,成了家。”
  “这个家有卵用!大水一来又打漂漂。”
  肖长根不耐烦了,“吃什么鬼烟,走唦 ,明天还要去看那条牛,听说是条四膊四健,八字开角的好牛呢。”
  “牛牛牛,你这牛贩子只晓得牛!”肖福涛蹬蹬腿站起来,竹根烟斗在墙上敲了敲,“嗨,这个郑老师住到啸天湖,啸天湖就一定会出事。你看吧,自古女人是祸水。”
  四三、一夜之间,走得连鸡毛都不剩(1)
  正当满垄禾稻要扬花吐穗的时候,河里的水又一日一尺地猛涨起来。没几天功夫,呼呼水浪就直扑堤岸。
  令人窒息的日子,又像从四面包抄而上的滚滚彤云一样,压得啸天湖人透不过气来。
  所有能上堤干活的人都上了大堤,学校也停了课。人们的工作内容与过去的一年完全相似,或者说,与过去的许许多多年完全相似。
  生活究竟是什么?对啸天湖人来说,生活就是不断接受灾难的碾磨,就是不断以生命换取生存这位魔王的一点兴之所至的赐予。
  抗洪抢险刚刚开始几天,肖菊林就奇怪地死了。
  那天爱华一大早把洗好的衣服给父亲送去,走到家门前的水塘边,在清晨淡淡的水雾中,看见水塘里站着一个人。“早晨在塘里搞什么?”她正想着,走近一看,是父亲。
  “爸爸,你干什么?”爱华喊道。
  然而爸爸一动不动,好像没听见。
  “爸爸!”爱华又大声喊。
  爸爸还是一动不动,毫无反应。
  爱华把手里衣服一放,朝水塘扑去。
  塘里水不多,淤泥却很深。爱华喊叫着,奋力从淤泥里拔腿,一路手划脚踢才来到父亲身边。
  她刚攀住父亲肩膀,父亲就直直地朝她倒过来。
  爸爸已经僵硬了,两眼可怕地圆睁着。
  爱华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喊:“爸爸———”随即和父亲一起“扑通”倒入水中。
  爱华晕倒那一刻,几口水又把她呛醒过来,她从淤泥里挣扎起来,拼命把父亲往岸上拖,却怎么也拖不动。
  她放开父亲,爬上岸,哭叫着向骆家狂奔。
  骆飞亮父子一齐用力,终于将肖菊林从泥水里拔上岸来。
  闻讯赶来的村里人围在已冲洗干净的肖菊林身边,叹息着,个个百思不解。肖菊林去水塘干什么呢?水那么浅,他还站着,怎么就死了呢?
  真是一桩无头案!真是一片狰狞的乌云!
  啸天湖人心里比往年更阴暗凄凉了。
  河堤外洪水正汹涌而来,人们只得把肖菊林草草埋葬。
  然而仅仅两天,又一桩大事发生了。
  也是一个早晨,肖海涛去叫姚竹村驾船。门敞开着,叫两声不见人答应,肖海涛进去一看,大吃一惊,屋里空荡荡的,不仅没一个人影,连一件家具都没有了!
  肖海涛失魂落魄地站在坪里大叫:“姚竹村!老姚!”
  清晨的四野一派空寂,连回声都没有。
  “姚竹村一家跑了!”
  “竹强盗跑了!”
  这消息像一阵奇毒无比的风刮过啸天湖,全村人一下子被毒雾呛晕了!
  人们发疯似的跑去看,果然只见一个空空荡荡的茅屋,除了些柴火,一张板凳、一个鸡笼都搬走了!
  郑爱英立即回乡政府汇报情况。
  啸天湖连夜召开大会。
  满满一屋子人,连并不需要开会的女人孩子也来了不少。没有那么多椅凳,很多人站着,蹲着,就地坐着。腥热潮湿的空气里混合着烟草气味、蒿茅气味、汗臭气味,以及吃太多红薯野菜排放的臭屁。湖人们放屁是不会掩饰的,那咕咕而下的家伙来了,把屁股朝旁边一翘,那家伙就带一声啸叫来到人丛里,漫游空气中。湖人们习以为常,没什么可笑。
  这么多人,茶水就用大壶盛着摆在屋中央那块油灯照得着的地上,谁喝谁自己倒。路过的人绕来绕去,不时被推倒在别人身上。喜欢热闹、有事没事也要走来走去的牛丽珍便吃点儿亏,虽然当着丈夫的面,别人也不顾忌,她却更可放肆,于是在推推搡搡中满堂哈哈,占着便宜的没占到便宜的都很快活。
  这样全村老少男女都能自由参加的会议,这样为一个稀奇主题召开的会议,反而就没了本该有的紧张气氛。
  玉兰秀月烧好水,就站在里间房门边看,连铁牛外婆也拉着巧月的手,颤巍巍躲在黑暗中张着耳朵听。
  秦天、肖仲秋几个还没进屋,大家七嘴八舌说的说,争的争,各抒己见。
  怎么昨天在一起做事,就一点也看不出他们要走呢?姚竹村向来是个大炮筒,怎么藏得这样紧呢?黑咕隆咚的晚上,他们怎么看得见搬东西?怎么就没一点响动?当然是乘船走的啦,把社里惟一一条大船搞走了,这家伙也太没良心!当过强盗的就硬是强盗。他们到哪里去了呢?一定是到湖北去了,啸天湖早年就有人去湖北谋生。那没办法了,追是追不到的,谁晓得他走哪条路?到处有码头,随便哪个码头上岸都行。没办法了,没办法了,他们远走高飞了。
  秦天他们进来了,一个个面色严峻。
  只有这些主事的才清楚当前是个什么局势。
  “开会开会!妈妈的×!”谢大成狠劲拍了几巴掌,眼珠骨碌碌转了几圈,然后直愣愣朝前看,也不知瞪着谁。
  屋里霎时安静下来。
  “啸天湖要开个会了,”秦天显然压抑着自己情绪,声音沉缓,仍然有点儿颤抖。
  “这是我们谁也没想到的。啸天湖在解放前也没发生过这样的事。一户人家一夜之间走得连根鸡毛都不剩,全村人神不知,鬼不觉,”他使劲磨了磨牙齿,咬着牙关呼了口气,“梁山泊的神行太保也不过如此。厉害,厉害!”他又咬紧牙关呼了口气,还微微点了点头,“几十年的紧壁贴邻,种田打鱼扯卵淡,大家兄弟相称,也有不少快活的日子。”说到这里,秦天忽然擦了擦眼睛,勾了头,还在磨牙齿,好一会说不出话。
  四三、一夜之间,走得连鸡毛都不剩(2)new
  忽然一抬头,眼里顿时一亮,“他要远走高飞,让他远走高飞吧,人死还要死,飞了有什么可怕?只愿他到别处活得好!”
  说到这里,忽然下面响起几下掌声。
  “发宝气呀?还鼓掌!他本来就是个坏分子!”谢大成虎着眼睛喊道。
  “我要问各位在座的一声,姚竹村走了,我们啸天湖人还活不活?”
  骆飞亮一耸起身,“怎么不活?还要活得好!”
  “对!飞亮说得对!死了屠夫就吃糊毛猪?不会!”秦天这才睁大眼使劲点了点头,吸了口气,语气终于平缓起来。
  “走了一家人,对我们啸天湖毫无影响。可能更好。为什么?这使我们想起一个问题,是我们过日子的条件太差。确实差呀!田是什么田?每年要被水淹一次的田。屋是什么样的屋?是几根竹子几把茅草的屋。饭是什么饭?是野菜伴薯米的饭。”
  “薯米饭都没得吃呢。”姚先喜埋着头说。
  秦天眼睛斜都没斜,“条件差怎么办?难道都像他一样夹起床板开溜?祖业呀,这田,这土,是我们的祖业呀,一个人连祖业都不爱,我谅他只有那大造化!我谅他只那大造化!”
  说着说着,秦天又激动起来。又深深吸口气,晃了晃头,把眼睛又眯小了。
  “祖业不好,那是事实。祖业十全十美,还要我们这些人干什么?还不如就养几头猪,天天吃现成的!我们要改变啦!我们要去改变呀!”
  他起身猛喝了几口水。
  “好,现在谈谈怎么改变。大家晓得,原来我是有好多主意的,成立堤委会呀,建堤防仓库呀,加固大堤呀,修闸断管呀,还有很多。可是,我忘了最根本的一条,那就是,要让现在努力做事的人先过好日子,先好好活下去。现在我晓得了,想明白了。”
  他缓缓地叹了口气。“上回飞亮办喜事,我就想说,考虑到还没和社委会商量就没说。今天我们在外面开了个短会,统一了思想,社委会决定,就让老水、老骆他们把屋建到金钩寺庙台上去。”
  秦天这番讲话,啸天湖有史以来听的人最认真,几乎没人说小话,没人打岔,没人打瞌睡。确实因为一连串事件震动了大家。
  正当有人悄悄议论时,秦天说:“我把话讲完,你们再讨论。老水他们在金钩寺建了房屋,堤防仓库的地基以后再说。第二件,成立一个渔业组,专业打鱼。没钱用什么事也干不成。第三,现在的红谷子不种了,产量太低,改种双季稻,湖北大垸子都种双季稻。没饭吃更是什么事干不成。”
  听到这里,姚先喜将一直埋在膝盖上的头抬起来,“老秦呢,你讲的有饭吃有钱用的日子还有好远,我只怕是等不到了。”
  肖海涛说:“你才三十几呢,莫讲丧气话。”
  “菊机匠不是三十几呀?嘿嘿。”姚先喜冷笑一声。
  “我的意思差不多讲完了,大家都说说吧。”
  姚先喜又说了:“老水怎么不开腔?啊,社委会对你特殊照顾,发表意见吧。”
  今天开会,水炳铜的胡须夹子一直没响。他在衣兜里攥着,手心直流汗,铁夹子也湿溜溜的。他想了很多。姚竹村的行动最让他吃惊。为什么?想不到这有勇无谋的家伙竟走在他前面去了!还走得这么惊天动地!平时你以为智勇双全,斗不过秦天,现在连一个小强盗也斗不过了!
  事情发生后他一直稳住自己,不要乱讲话,不要显得与众不同,所以沉得住气。没想到秦天提出让他到金钩寺建屋。心里飞快思量一番,想好对策,清清沉闷的嗓子说:
  “嘿,先喜要我发表意见,我就讲两句。姚竹村偷了社里的船逃走,我很反对。老谢说的,他是本性难移,我们也没办法。至于社里照顾我和老骆把房子建在金钩寺,老骆建吧,我让出来。”
  别人还在等他后面的话,他却二郎腿一放,闭上了眼睛。
  众人叽叽喳喳刚开始议论,姚先喜高高昂起头说:“老水,你这是真话?”
  水炳铜睁眼斜斜瞧着他,慢悠悠道:“喜钩子,我么时候说过假话?”
  “你真让出来,我要!我家人多,我建上去。”姚先喜急急忙忙说,回头又指指两个弟弟,“后喜要生崽了,百喜要讨堂客了。”秦天、肖海涛、肖仲秋几个相互对望一眼,嘴角都挂起一丝讥笑。
  今天一直没找着说话机会的肖长根,从地上拍拍屁股站起来,摸着自己的光头,原地转了几圈,“今天这个会开得好呢,来这多人。竹强盗要跑就让他跑呢,各人有各人志气,”
  “?”谢大成在旁边了声。
  肖长根两手一放,“晓得呢,谢队长,我晓得,姚竹村是坏蛋,要革他的命!人已经走了就算了,你再厉害,又追不到他!一万民兵也追不到,你追得到啵?追不到啵,还讲么呢?不讲了。”
  突然,秦天吼了声:“长根,你到底要讲什么?不要嗦!”
  早被肖长根气得手打颤的谢大成立即跟着叫:“有屁就放!卵把子样!”
  肖长根脸一笑,又一收,两手挥来挥去,“好好,我快点讲。老谢,莫骂人啦。”
  “骂人是军阀作风!”黑暗角落里冒出肖福涛的声音。
  “算了。我的意见,金钩寺要么建庙,要么建仓库。啸天湖只一块这样的宝地,住两家人算什么?杨戬哪吒两家是神仙呢,我们这里哪个是神仙?我的意见完了,我要屙尿去了。”说完装腔作势搂着裤子往门外挤去。
  四三、一夜之间,走得连鸡毛都不剩(3)new
  姚先喜瞄了瞄长钩子出去的背影,愤愤道:“哼!看见狗吃屎都要分一坨。我还不晓得想不想在这鬼地方住下去呢。”
  “你总不会走吧?”肖仲秋拉拉他的衣襟。
  “不晓得。这地方住不得人,就搬到能住人的地方去。总不能像菊机匠,睁着眼睛去死吧。”
  “喜哥走我也跟你走!”肖福涛又在黑暗中叫了声。
  肖海涛伸长脖子吼道:“你莫放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