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 节
作者:谁与争疯      更新:2021-12-16 18:16      字数:4795
  水炳铜说:“哪有这么长的竹篙?”
  秦天突然笑道:“师公子法力无边,看见着鬼捉不到。”
  水炳铜“哼”了声,半晌才笑了:“师公子捉得活鬼,捉不到死鬼呢。”
  他拉着秦天往回走,竟搂住秦天手臂。秦天以为他冷,“你这衣服不暖和吧。”
  水炳铜没回答,放开了他。
  秦天说:“老水,你看我们渡滩方案行不行?”
  水炳铜瞟他一眼,慢悠悠说:“俗话讲,人算不如天算。不过,”他习惯地摸摸连鬓胡子,无声一笑,“你嘛,略有不同,比常人之算高一筹吧。”
  秦天道:“水大师谦虚起来了。你知道姚先喜怎么想?”
  水炳铜眼里晃过一丝慌乱,搓了搓鼻尖,“娘的鳖,真冷。他吗,谁晓得怎么想?成了,他坐享其成,败了,他也没受累。有什么好说的。”
  秦天默默地点点头。
  借着马灯一点黄光,秦天轻轻钻进弟弟顺子被窝里。渔人农人成年赤脚,虽有泥沙草梗,却没有城里人脚臭。但吃五谷杂粮多,放屁也多。他将旁边被窝里骆飞亮甩过来的胳膊掖回去,自己挪挪屁股,垫絮下就响起苇柴的沙沙声。
  “姑爷,我睡不着呢。”忽然听到肖长根沉闷急促的声音。原来他一直在翻来覆去,搅得与他同被的秦厚德也无法入睡。
  “长根,不要吵!”他压低声音严厉地说。
  “我听见鬼叫呢,是这样:喔,喔,喔———”
  秦天也不答话,抽出一根苇秆,朝他戴着破帽的头顶敲去。
  “哎哟哎哟哎哟!”肖长根夸张地号叫着,脑袋连同破帽忽地缩得没了踪影。
  洞庭的浪声渐渐远去,家园的鸡鸣狗吠更加遥远,耳旁只有此起彼伏一声比一声高的鼾声和磨牙声,梦呓声。
  虽然疲困,秦天仍然难以入睡。把明天这场捕捞仔细想一遍,突然冒出一个问题:水炳铜是不是真有变化?这变化也太大了吧?秦天对郑爱英的政治教育持怀疑态度,那铲除封建迷信的高压也许有些用处。我不是诸葛亮,他未必就是魏延。姚先喜呢,因为入社吃了亏,心中不平,我已把船网的一成收入私下让给他,他该知足了。至于肖海涛这个操蛋弟弟,我谅他掀不起多大风浪!
  迷迷糊糊一觉醒来,听到棚外有撒尿的声音。不知离天亮还有多久。那人撒了尿不进棚,接着传来锅盆叮咚的声音。秦天猜是肖寿芝起床了。
  秦天穿好衣服,不禁打了个冷噤,“好冷!”看出去,沙子变白了,下霜了。
  “秦社长,早呢。”
  秦天走到棚外灶台边,说:“我们打完‘天光’才吃饭。忙什么?”
  肖寿芝凑到他跟前,“今天这网不比寻常,还是让菊机匠守棚。我把鼎锅水放好,他只烧火还怕煮饭不熟?我把摊架插好,晒折晾开,他没多少事。”
  秦天感到这是个识大体顾大局的老人,把钱粮账目交给他完全可以放心了。
  迎着刺骨的水霜风,脸上一阵刺痛,眼泪都流出来了。
  尽管东方初生曦白,西天圆月还伴着晨星在冷氲的天空流连。湖面开阔,视野足够辽远。洞庭的清晨飘渺神秘,水光雾色交融,如淡淡薄乳轻旋曼转,充满蜜意柔情,一切都在等待即将喷薄而出的那颗卵黄般的朝阳。
  秦天疾步沿滩涂走了一圈,又见到那半截立于沼泽的骷髅,更清楚了,哪里是头发,是一片破碎的鱼网。
  “难道是不祥之兆?”心想,今天一定要避开它!
  他默默记住这个位置。
  水魅 第三部分
  二五、这水太嫩了(1)
  他们起桨了,向着发出婉丽轻吟、闪烁白皙光泽、带着酣梦后星眼朦胧娇媚气息的可爱的洞庭,出发了。
  简直不忍去划破它们!这水太嫩了!太白了!太柔滑太光洁了!太清新太香脆了!这是一盆鲜奶,一颗中心刨开的水蜜桃,一张姑娘的绣面,一片少女的酥胸。
  人们很兴奋,抹去脸上冰凉的雾露,大声说笑,长桨划出一道道纯银的浪花。渔船直向渔场中心驶去。
  东方逐渐放亮了。渔家打“天光”,就是要在太阳红山时将网合围。鱼类的垂直活动是昼浮夜沉,浮沉交替之时正是黑白更换之际。抓住了“天光”、“麻眼”(黄昏时的捕捞)两个关键,收成就大不一样。
  渐近渔场,船的四周出现团团片片颤动无序、晶莹闪烁的水纹。
  水纹渐渐粗放,水色渐渐加深,由灰见紫,由紫见青,仿佛走到一锅正咕咕鼎沸的酱汤里来了。
  “下网!”秦天一声令下。
  于是,那早已捧在手中、紫黑颜色、粗粝沉重、散发桐油味血腥味鱼腥味的大网,在肖寿芝双手一抖时,“噗”地一声沿船边蹿下水去。手不停地抖簸,渔网源源不断从折叠整齐的网堆上抬头,莽蛇一样扭扭溜溜,如饥似渴地钻入鲜奶般的水里。网幅上端是尺来长一段的木头“浮子”,成串的“浮子”带着渔网悬于水中,随着纲绳两端渐渐拉紧,隐于水中黑沉沉的网,就如移动的城墙般威风凛凛地向庞大鱼群压去。
  麻线网身被桐油和猪血蒸染过,十分沉甸,何况泡在水中,还有水的阻力。拉着长近百丈,深达几丈的渔网照自己意愿前进,多么艰难!当然,鱼在水中是活动的,它们与网做同向同速移动,网在它们眼里是一个稳定目标。除非有从网中逃生的经验,鱼一般不会自觉逃离。那曾被网住的鱼,见到网的形状或闻到网的气味,即产生防御性条件反射,设法逃跑。网有破洞,或它有足够力气冲开缺口,这条鱼出网时就会发出“危险”的信号,其他鱼因“摹仿反应”纷纷尾随而出。有时一大网鱼就这样糊里糊涂跑光了。
  秦天深知鱼性,又对横凌湖作了仔细研究,心中暗暗发誓:救老小,筑溃堤,就是救火。多捕鱼,早回家,冒些险也值得。
  他瞄准的这个水域正是两水交锋的“流隔”,鱼群十分密集。
  待到大网全部放完,岸上一帮人已拉得十分着力,渔船承受的压力更大了。
  天际已绽出淡淡粉红,一望无际的洞庭湖越来越明亮清晰,无垠的水面已可见层次分明烟青或鱼白的闪烁波浪。沙丘、泥沼上一层白霜,渐渐吐出丝丝水汽,迎着晨光颤动,袅娜出遍地银岚。苇洲和沙窝子里的野鸭活动起来,原本一片灰褐色的平静地面,忽然像千万朵快速绽放的花蕾,无数白色、褐色、橘红色、翠绿色翅膀正迎着刚刚蘸上粉红的东方云霓霍霍抖擞,身上无数晶莹的清露刹那间四散纷飞,在霞光里缤纷夺目。挪开身体的沙地上,零星的羽毛和粪便随着它们近距离飞行或跳跃,纷纷扬扬,忽飘忽坠。
  清晨的鸣叫十分嘹亮高亢。野鸭、大雁、天鹅,鸣声各异,却汇同交响,表达的都是对家园、生活、和谐以及亲爱的满足与骄傲。
  朝船后看去,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浮子”连成的一串长长黑影,形成向前的弧状,难以觉察地缓慢移动。鱼群对它并不恐怖,它们视力很差,嘴唇触碰到网就掉头而去,凭身体侧线感觉着网的移动,然后随着平行回游。不到合龙,不会惊慌失措地乱窜、下潜或跃出水面。
  水手们现在无心看景,他们蓄够了力量。桨柄收至胸前,然后随臂猛力展开,桨叶干脆利落地切水,沉雄地搅出线条粗犷的水花。身经百战的牛皮桨圈发出坚忍不拔的叽呀声,为水手们助兴。
  刚刚下湖,人们冷得发抖,现在满身蒸气与水汽浑然一体,破旧棉袄早脱下甩到船舱里。船上,岸上,两伙人隔水相望,或脚踩沙泥弓身背纤,或叉腿蹬船奋臂划桨,没有呼唤应答,却都在盼望秦天那令人心悬的一举。
  地平线已经烧红,如虹如箭的霞光从天际射向天空,片片飞云如熟透的瓜果,底部金红欲滴。湖面穿上了一件璀璨的金缕衣,轻风扬舞,丁零悦耳。土山沙地的白霜渐渐水化,地面变得绵软湿漉。水鸟们已成群飞起,尽可能高翔,用精力过剩的双翅感受新一天阳光的温情抚爱,抒发它们对美丽而安全的天空的感激之情,然后从容不迫地降落浅水滩涂,梳理羽毛,嬉戏觅食。
  大网已形成一个巨大的“U”字,如一张狮子大口,在沸沸扬扬的湖面暗藏杀机地、不慌不忙向前逼进。桨橹声声,水声清脆。一向乐于调笑的他们一个个凝神敛气,全力使桨,心神密切关注着秦天的运作。
  秦天已经放下桨,喝了大半瓶老烧酒,正在船舱里舞动筋骨。刚才还鼻挂清涕,渐渐地,他白铜般光洁的、极有质感的皮肤上就闪烁着晶亮的汗珠。
  肖长根忍不住踢了踢正划前桨的水炳铜,“师公子,使个法帮帮秦社长啰。”
  水炳铜回头瞥他一眼,“我昨天晚上就请了神。你帮你姑爷下水去吧?”
  “我怎么帮啰?我是个秤砣啰(不会游泳)。”
  “U”字形的口里,情势已十分紧张,习惯生活在上层水域的鲢鱼、鳙鱼、游鱼、毛花鱼,开始慌乱起来,隐约可见它们青灰色背脊在水层表面急急穿游,形成粗重的水纹,或搅出噼叭水花。
  二五、这水太嫩了(2)
  眼看冲锋的时候到啦!
  渔船离前面滩涂还有一丈之遥,秦天大吼一声:“下死劲,冲!”
  左右双桨一齐暴发,船身陡地下挫,波浪砰砰,直溅人面。“嚓!”“嚓!”“嚓!”一阵急驰,在左右小鱼抽签般惊骇地跃出水面的哔哔声中,船头一仰,船身一震,“嘭”地一声,渔船蹿上滩涂一丈多远。
  秦天已经脱光的身子被他用手掌擦出一道道红斑。他肩挎绳索,瞄准前面一条沿沼泽伸向纵深的狭窄水道,“扑通”跃入水中。
  一船人大声喊:“小心!”“小心!”
  秦天跃入水中,刹那间仿佛被巨大的铁钳钳住,心胸“嚓”地一声,好像自己爆裂了,血液正四处喷射。但他头脑清醒,随即纵臂游动,清楚地感到手掌搅到水下如浆的稀泥。他用低吼代替呼吸,尽可能将头抬高,不让自己喝入搅浑的泥水。他想,其实这只是大片沼泽里的一条浅沟,水深不如啸天湖田园里的一条渠道,泥深却难以猜测。如果动作迟缓,或手臂摆不开身下泥浆,四肢有一处被泥浆吃住,人无法挣扎,稍有慌乱,顷刻就是灭顶之灾。
  其实在这片滩涂纵深处,就有那个眼瞅大湖,对家乡默默遥望的骷髅猎人。你不能说他就是一个贪婪莽汉,也许他有他不移的道理,有比他生命更崇高的道理,只是他不能选择,无法选择。一切皆是笃定的。
  假如秦天被泥浆缠住,他连立起来叫声救命都做不到,沉重的棕绳可以放开,但水沟太窄,他无法转身。
  他现时无法想象这些。他只能像一头搅水的海豹,冒死前冲。
  在哗哗水声中猛地昂头睁眼,一马平川上,银灰泥沼中,突兀而起的“河神石”正在眼前!
  他再次昂头,吸饱一口清新的、飘扬着鱼腥味的空气,就在左手仍奋力划水时,腾出右手,握紧绳套,侧身一纵,突然大吼一声:“嗨!”
  黑黑的、沉重的、粗粝的棕绳,在前端圆套的带领下,“嗖嗖嗖”车水而出,如大蛇般劲飞过去。
  “扑”地一声,绳套从“河神石”被江风水浪修理得圆韧光滑的尖顶直罩下去。
  顿时,船上和远处岸边响起一片快活的叫喊,都为秦天舍身精神和终于成功欢呼。
  姚先喜背着人悄悄念道:“神明保佑!”
  秦天抖下肩上绳索,双手紧握,人就势一翻,以背着泥,沿着大绳,“噌噌噌”直往上蹿。
  赤裸裸的背脊在霜冻刚化的沼泽上留下一道直溜溜的泥沟。
  苇根树枝,卵石贝壳,在他背上腿上划下条条豁口,只是被冰冷的稀泥封闭了无血可流。
  来到石下,他一弹身立起,禁不住嘴一张:“哈哈!”
  站住了!脚下稀泥仅淹到脚踝。
  这块长得奇形怪状,触沉过不少船只,在渔人猎者心目中可望不可及的神秘石头,终于就贴着秦天的血肉之躯,成为他实现誓言,完成使命的铺路石。
  于是,渔船在大绳牵引下,绕过长长沼泽,出现在接近陡岸的沙滩水域。
  秦天在深水里急忙忙洗去满身泥沙,爬上岸,顺子他们立即给他全身搓擦,直到发红。
  人们在他四周点燃火堆,将他围在火中央。秦天一边烤火一边运动身体,等待麻木的肢体恢复知觉。
  拉网的时候,人们将牛皮制作的腰带一端系在腰上,一端缠住大网纲绳,人身前倾,脚趾抠住地面,一步一步向前挪动。最前一个拉到一定位置,解开带扣,回到最后,再系扣背纲。如此循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