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节
作者:谁与争疯      更新:2021-12-16 18:16      字数:4820
  开始还数一数,一会他就不数了,记不清了。
  中舱装了大半舱,前舱又装大半舱,其余的就扔到后舱。
  等他直腰站起,突然眼冒金星,眼前居然黑了一阵。
  蹲久了,他想。
  收拾渔网时,觉得手腕酸愣愣地不听使唤。“娘的鳖,老子手都捉倦了筋。”他嗔骂着,提了网到河边盥了盥,将树枝泥块和肮脏难看的毛皮骨屑一一抖洗干净。
  将网重新折叠整齐,放在后舱,手上扯把麦冬草使劲搓,搓出许多酽汁,指掌叉沟都浸成青青绿绿,放到鼻前闻闻,才觉得生青气压住了鱼腥气。渔人当然不在乎鱼腥味,只是秦天觉得今天的鱼腥味很特别,也许知道了它们肚里的东西,心理上反感。
  他掀开最前端的小舱盖,拿出一只玉兰放在火土灰里煨过的田芋,坐在船头,一脚踏地,一脚踏船梁,啃起芋头来。
  突然眉头一展,眼睛一亮,露出了舒心的笑。
  “你这个牛鳖(称儿子铁牛),喊你来你不来,你看,老子一船鱼,至少买得一担新谷子。你来了,我还跟你买只法饼。”
  把最后一点芋头蒂往嘴里一丢,拍拍手,跳下船,拔了锚扔在船头,准备推船起桨,将今天轻轻巧巧的丰收送到一蹦三尺高的儿子和笑着忙这忙那的妻子跟前。
  就在秦天转头的瞬间,眼睛仿佛出了岔,觉得庙外断墙边的水里,似有一块青色条石向上一拱。
  庙基下本来全是青黛色成片成条的石头,早已淹在水中,怎么会松松垮垮地露出一块浮动起来?
  他定睛看时,确是一条长石浮在墙外水中。
  他心觉蹊跷,从来印象中石头都在地基下。难道从前没太留意?摇摇头,转身推起沉重的渔船缓缓滑下堤来。眼睛仿佛又出岔了,那条青石再次一拱。
  这就咫尺之间,看得清清楚楚。
  他一手扶船,站直身子。心想,一定是浪涌的关系,浪上时,石头隐了,浪下时,石头露出,不就像在水面拱动么?
  看看天已经是麻麻眼了。
  应该是晚边边了,该打道回府了,他想。
  他把捉鱼时脱下的蓑衣又穿上,斗笠带子扣住下颌,跳上船,左桨划着江水,右桨戳着堤面,轻轻扳动渔船。
  船刚刚移动,耳后忽然传来“啪———哒”一声巨响,惊得他一甩脑袋。
  这一回头,只觉心腔“通”地一跳,一颗心差点蹦了出来。
  明明白白地,那长青石搅起一个拍墙的冲天大浪,庙坪上顿时银粉飘飞,一阵高浪从堤面扑涌而过。
  秦天两手扳桨,将突然掀起的渔船稳住,扭过去的头竟转不回了。
  刚才那僵硬的黑色长条忽然变得柔软雄浑,而且富于鬼魅般生命之力,竟清清楚楚地前高后低又前低后高地缓缓蠕动起来。
  不是挨水长大的眼睛,看到这种活物的蠕动不会产生心惊肉跳的感觉。
  湘江河里常有江猪出没,那是海豚的一种,个头小,没有背鳍。它在江中畅游时,黑溜溜的身体一纵一涌,极顽皮活泼的样子。现在这条黑背的行为十分沉重而笨拙,傲慢而漫不经心,显出一种阴险的霸道之气。
  秦天站在船舱里,双手按桨,像尊木塑。
  他问自己,这是什么东西?绝对不是江猪,江猪没这么大,搅不出这么大的水花。如果是鱼,是条什么鱼?从黑溜溜的颜色看,和鲇鱼才鱼相似。刚才见着一群鲇鱼,难道这是鲇鱼王?
  啸天湖人常说:“牛大三百斤,鱼大没秤称。”假若真是鱼,那就是条没秤可称的鱼王了。
  假若不是鱼,难道是鬼怪妖魔?
  秦天不信。
  是条龙?元宵灯会、古籍图书里说的龙?
  秦天也不信。
  常常有谁说他见过鬼,山里牛头巷子就有鬼,如果你提了半斤肉深更半夜一人走牛头巷子,不被鬼打得鼻青脸肿把肉抢了去才怪。
  秦天走过,还不止一次。虽不见得回回有半斤肉提在手上,但送几斤鱼给朋友,或年边岁末朋友送他半只猪脑壳,他拿起走过。没见鬼把他打着,把肉抢了。
  有谁说看见鬼火,跟着人跑。胆大的去追,追到一座坟前鬼就钻进去了。秦天倒也见过星星的火,不是萤火,一脚踏上去就什么也没了。还说鬼打沙子,扯衣服,拖人,他都没遇上过。当然,头两回在山里走夜路,也时常要惊出一身冷汗。巷子两边本来光秃秃的,依稀星光里突然出现一个人高的黑影,心里一麻,脸皮也一麻。捏紧拳头壮起胆子走上去,原来是棵树,比如松树,很像个人形。
  秦天很小的时候,父亲给他讲过一个故事,九头狮子精的故事。他爷爷现在还给铁牛讲。说一个年轻樵夫新婚那天被一阵狂风刮走了新娘子,他向天空的乌云掷去一把利斧,天上滴下血来,他沿血迹找到一个很深很深的山洞,在洞里池塘边见到了新娘子,告诉他是九头狮子精捉了她。她叫他用斧头砍掉狮子颈上的大头就可以杀死它。那狮精正睡觉,肩上八个脑袋,脖子上一个大脑袋,正一齐张嘴打呼噜。勇敢的樵夫瞄准中间大头一斧砍下,又连砍八个小头,终于消灭魔怪,救出新娘。
  六.嗜尸之鱼(4)
  他从小就佩服这个勇敢的年轻人。这个故事永远那么活灵活现地留在脑子里。
  自幼在湘江河、在洞庭湖打鱼,爷爷,叔爷爷,父亲,直至兄弟这一辈,几乎都相信河里有河神,龙王有没有不敢肯定,河神河怪绝对有的。拖大网,十几个人沿江下去,如一首他们熟悉的歌里唱的:“长沙一站到铜官,青竹云丁垒石山,六角城陵矶下水,西南麻布石头关。”一路滔滔,到洞庭、君山,直至长江入洞庭的几个水口:淞滋、藕池、太平,他们的拖网船都去过。离家常常几个月,风里浪里,出生入死,亲人挂念,自己担心,怎么不想图个吉利?于是行船有行船的规矩,搭棚有搭棚的规矩,下网起锚,都有规矩。但规矩有个总纲:一切尊重河神的意旨。
  在世世代代打鱼人心中,河神是天地君亲师旁边的另一座神明牌位。
  秦天年轻时,有长辈们管理一切,他只需出力,碰不碰到河神,有没有河神指路,他从没想那么多。从十几岁上船,掐指一算,二十年了。二十年留下的印象就是累得拖不动脚,亏伤了瞌睡,餐餐吃鱼胃里作呕。神仙不神仙,全无记忆。
  他还站在船上,再一眼天地,麻眼了,麻眼了,时光只往黑里走了。风虽然不大,雨也稀稀疏疏,但满眼只是粼光闪烁的百里江涛,一望无际,什么漂尸浮木一概不见了。东边有些山影,但也和天地昏蒙一片。耳里除了大一阵小一阵尖叫的风声,就只有远远近近、黑黑白白、高高低低、噼噼啪啪的浪啸了。
  仿佛此时的世界已无第二个活人。
  他如果不再犹豫,划起小船,越过啸天湖,加力几桨,就到山墸吡耍涂山蹇冢浯旅∮悖丶遥缎Γ畔阄叮扔闾溃丛瑁滔鐾反笏恕!?br />
  他脖子扭痛了。
  终于,他将双桨往船艄一搁,轻轻插脚下水,站到岸上。
  再看那黑脊背,它仿佛曲闪的程度大了,从庙基与堤面的直角处,移到庙墙那个缺口边了。
  秦天猫腰,拽住船头枢子,花了比拉空船大得多的力,才将前半截拖到浅水堤面,然后将锚踩死,直起腰来。
  去看个究竟!
  七.钢锚洞穿坚密物质(1)
  他勾趾竖脚,鹤鹭似的一步一步挨到庙边,蹲下身,手扶矮墙,屏声敛气,探到缺口,把眼睛睁大。
  一段一丈来长,两头稍低、两侧圆弧向下、黑溜溜但又很粗糙的东西,呆在那里,一动不动。轻轻的水浪拍打上去,仿佛往油桶上淋水,都变成大大小小圆圆的颗粒,滴溜溜四下滚落下去。
  难道是段油漆过的圆木?
  秦天知道不是。它刚才的蠕动,搅起冲天水柱的那一拍,除非自己瞎了眼。
  他正犹疑,眨眼间,这家伙像人打噤似的,全身一抖。虽然轻轻一抖,却将两侧河水激出许多麻麻颤颤的水花。
  好!
  秦天悄悄离开缺口,在庙前小坪寻块石头坐下,平平气息,眼睛眯成一条缝,脑子飞快筹划起来。
  赤手空拳!娘的鳖,独独今天忘了带鱼叉。怎么会想到?用网?笑话。那你用什么?搬起一门炮来,对它“轰”一家伙,那当然好。喊十几个人来,带十几把鱼叉,一齐掷下,那也许能行。你到天上喊人去。
  头摇了一遍又一遍。想起这庙,杨戬哪吒,二神庙,神到哪里去了?二神的故事他是熟透了,《封神》、《说唐》、《西游》,还有水漫金山、青白二蛇的故事,他都熟透了。
  没得神仙帮忙。
  现在你走也无所谓,它不会抬头一口叼住你。你的船在那边,好生生的,还装了一船可换一担新谷的鱼。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读过一些书,也是一句俗话。
  这时眉头蹙拢,两眼细眯,不是笑,是进入了一种他自己才明白的境界。
  渐渐地,他脑子里长出一只铁锚来,然后长出一根长长的绳索,最后是他那条船。
  秦天眉心虽然没有舒展,眯眼却渐渐睁开。
  他向曾经搭过工地器材棚的堤段望去。
  已经没有什么标志,只有几个最后打进去的木桩,剩下一截在水浪中若隐若现。
  突然眉梢一闪,眼里放出异样光彩。
  篾缆!工棚附近还有一堆篾缆!
  他朝两膝一拍,霍地站起身来。
  在水深齐膝的堤面,他大步走去。
  篾缆因为绕成圈状挂在木桩上,所以大水没有冲走它。
  背起这堆百来斤重水淋淋的篾缆,回到船边,肩膀一斜倾到地上。
  这时,那一船有黑有白、又活溜溜四处钻动的鲇鱼,让他心头一沉!
  怎么办?放缆钓大鱼,你还带着这船小鱼,好像一个女人怀了孩子,要跟别人打架?
  可这是一担新谷!添些杂粮,全家人个把月逃荒的日子就混过去了。
  老的小的,一个个面孔,在脑海里浮沉。
  他的眼睛这才紧紧闭住了。
  当他呼出一口长气,心中一切仿佛都已平静。他看清楚了,这是一船鱼,一船普普通通的鱼。他几十年里,哪只见过一船鱼?那大网在洞庭湖拖一网,多的时候,带去的三四条渔划子都装不下,还要用大篾篮盛着,天雨不能晒,送去卖又没船没人手,眼睁睁看着就臭了。
  吃,一棚子人一天到晚,吃得打哽,能吃下多少?
  他瞄见前面有露出梢子在外头的桑树和柳树。他脱下衣裤,潜入水下,几个来回摘了一大把树枝,将粗的竖插,细的横织,做成一个小圈子。拿着斗笠当畚箕,一笠一笠,迅速将鱼倒进树圈里。斗笠烂了又用蓑衣。有些还活挪挪的,你在搬这里,它那边就眼皮底下摇头摆尾钻出栅栏去了。
  他立即拾起网,雷急火急撩开,唿啦一家伙撒过去,把鱼连同栅栏一囫囵罩住,这才松口气。跑掉五十斤谷子又如何?
  船舱终于捣腾空了。
  他用铁锚的一只钩,钩住船头固定锚链的环枢,用力一跷,环枢从木板中拔出,又将篾缆一端穿过锚环,一连锁上几个死结。从这端开始,把篾缆边整理边盘绕在中舱,一边绕一边张开两臂量,将长度记在心里。最后将篾缆末端从尾舱舵梁上拳头大小的舵孔穿过,再穿向桨桩孔里,绕上两圈,锁上死结。
  这样,这根一端系着铁锚的长竹缆就和渔船死活连在一起了,除非把船拖散架,缆与船是扯不开了。
  他左右打量一阵,轻轻吐了个“好”字。
  他再去看那条黑背,心想,如果此时已经走了,那就是与我秦天无缘,如果还在,那就生死在此一搏。
  这一望去,他吃一惊,也许天色已暗,没能看见?
  他跳下船,蹑脚走近庙坪,沿矮墙向缺口看去。它呆呆笨笨的,还在,比刚才沉得略深,仅剩几指宽一条长影在轻柔拍击的水浪里。
  你睡着了吗?养足精神了吗?好吧。
  回到船边,顺着堤岸,将船推至庙坪,拖上堤面。
  当他提起锚头朝断墙走去时,忽然一想,何不将缆绳缠在断墙垛上?
  他摇摇头。一段残年败月的断墙,能承受多大力量?何况,世上之力,最大不在硬,而在韧。犹如水,是最韧之物,可水是天地间最无敌的力量。
  他听到自己对自己说:你已经没有退路。
  是呀,没有退路。人往何处退?只有死才是最后一退。
  哼哼,鼻里薄薄一声冷笑。
  他右手紧握铁锚,左手轻轻顺好源源牵出的篾缆,屏息蹑足,在缺口前蹲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