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节
作者:冷如冰      更新:2021-12-16 18:15      字数:4830
  我的头“嗡”的一声,没说的,估计袁鑫离婚后去四川,然后对他消息灵通的慧子,也跟着去了四川。
  坐下来攀谈,果然,袁鑫去年跟着亲戚,在成都投资了一家连锁火锅店,现在他打算开到南京来。
  袁鑫跟搞金融的同伴聊天,说的我们听不太懂,唯一能听懂的是钱的数目。同伴对袁鑫摆摆手,说:“入五百万,用一个杠杆,一比六,然后再用一个杠杆,也是一比六,差不多两个亿出来。”
  袁鑫点点头说:“差不多两个亿。”
  管春震惊地说:“两……两个亿?”
  我震惊地说:“两……两个亿?”
  韩牛震惊地说:“比我的精子还多?”
  慧子也听不懂,只是殷勤地倒酒,给袁鑫每个朋友倒酒。她聚精会神,只要看到酒杯浅了一点儿,就立刻满上。
  他们虽然聊的是两个亿,结账的时候几个男人假装没看见,慧子抢着把单埋了。
  2007年。慧子和袁鑫去领结婚证。到了民政局办手续,工作人员要身份证和户口本。
  慧子一愣:“户口本?”
  工作人员斜她一眼。袁鑫说:“我回去拿。”
  袁鑫走了后,慧子在大厅等。
  她从早上九点等到下午五点。民政局中午休息的时候,有个好心的工作人员给她倒了杯水。
  慧子想,袁鑫结过一次婚,他怎么会不知道要带户口本呢?
  所以,袁鑫一定是知道的。
  也许这是一次最后的拖延。很多人都喜欢这样,拖延到无法拖延才离开,留下无法收拾的烂摊子,只要自己不流泪,就不管别人会流多少泪。
  慧子站不起来,全身抖个不停。她打电话给我,还没说完,我和管春立刻打车冲了过去。
  慧子回家后,看到袁鑫的东西都已经搬走,桌上放着存折,袁鑫给她留下十万块。还有一张字条:其实我们不合适,保重。
  大家相对沉默无语,慧子缓缓站起身,一言不发就往外走。
  慧子伸出手,管春把车钥匙放她手心。她开着车,我们紧跟在后,开向一家火锅店。
  火锅店生意很好,门外板凳坐着等位的人。
  店里热闹万分,服务员东奔西跑,男女老少涮得面红耳赤。慧子大声喊:“袁鑫!”她的声音立刻被淹没在喧哗里。
  慧子随手拿起一杯啤酒,重重砸碎在地上。然后又拿起一杯,再次重重砸碎在地上。
  全场安静下来。
  慧子看见了袁鑫,她笔直地走到他面前,说:“连再见也不说?”
  袁鑫有点儿惊慌,环顾满堂安静的客人,说:“我们不合适的。”
  慧子定定看着他,说:“我只想告诉你,我们不是2005年在成都偶然碰到的。我从1997年开始喜欢你,一直到今天下午五点,我都爱你,比全世界其他人加起来更加爱你。”
  她认真地看着袁鑫,说:“我很喜欢这一年,是我最幸福的一年,可你并不喜欢我,希望这一年对你没有太多的困扰。不能做你的太太,真可惜。那,再见。”
  袁鑫呆呆地说:“再见。”
  慧子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说:“再见。”
  慧子把自己关在租的小小公寓里,过了生命中最孤单的圣诞节,最孤单的元旦。我们努力去陪伴她,但她永远不会开门。
  新年遇到罕见暴雪,春运陷入停滞。我打电话给慧子,她依旧关机。
  2008年就此到来。
  隔了整整大半年,4月1日愚人节,朋友们全部接到慧子的电话,要到她那儿聚会。
  大家蜂拥而至,冲进慧子租的小公寓。
  她的脸浮肿,肚子巨大,一群人大惊失色,面面相觑。
  毛毛激动地喊:“慧子你怀孕啦,要生宝宝啦,孩儿他爸呢?”
  毛毛突然发现我们脸色铁青,她眨巴眨巴眼睛,“哇”的一声号啕大哭,抓住慧子的手,喊:“为什么会这样?”
  慧子摸摸毛毛的脑袋:“分手的时候就已经三个月了。站着干吗,坐沙发。”
  我们挤在沙发上,慧子清清嗓门说:“下个月孩子就要生了,用的东西你们都给点儿主意。”
  她指挥管春打开一个大塑料袋,里边全是纸尿裤,皱着眉头说:“到底哪种适合宝宝的皮肤呢?这样,你们每人穿一种,有不舒服的坚决不能用。”
  我捧着一包,颤抖着问:“那我们要穿多久?”
  慧子一愣,拍拍我手上的纸尿裤,我低头一看,包装袋上写着:美好新生一百天。
  我差点儿哭出来:“要穿一百天?”
  慧子说:“呸,宝宝穿一百天!你们穿一天,明天交份报告给我,详细说说皮肤的感受,最好不少于一百字。”
  我们聊了很久,慧子有条不紊地安排着需要我们帮忙的事情,我们忙不迭地点头。
  可是,毛毛一直在哭。
  慧子微笑:“不敢见你们,因为我要坚持生下来。”
  我说:“生不生是你自己的事情。养不养是我们的事情。”
  慧子摇头:“养也是我自己的事情。”
  离开的时候,毛毛走到门口回头,看着安静站立的慧子,抽泣着说:“慧子,你怎么过来的?慧子你告诉我,你怎么过来的?”
  管春快步离开,冲进地下车库,猛地立住,狂喊一声:“袁鑫我X你大爷!”
  他的喊声回荡在车库,我眼泪也冲出眼眶。
  第二天。
  管春交的:好爽好爽(好爽重复五十次)。
  我交的:好爽,就是上厕所不小心撕破,卡住拉链。第二次上厕所,拉链拉不开,我喝多了就尿在裤子里了。幸好穿了纸尿裤。唉,特别悲伤的一次因果。
  韩牛交的:那薄弱的纸张,触摸我粗糙的肌肤,柔滑如同空气。我抚摸过无数的女人,第一次被纸尿裤抚摸,心灵每分钟都在战栗,感受到新生,感受到美好,感受到屁股的灵魂。
  慧子顺产,一大群朋友坐立不安地守候。看到小朋友的时候,所有人都哭得不能自已,只有精疲力竭的慧子依然微笑着。
  毛毛陪着慧子坐月子。每次我们带着东西去她家,总能看到两个女人对着小宝宝傻笑,韩牛熟练地给宝宝换纸尿裤。
  嗯,对,是韩牛,不是我们不积极,而是他不允许我们分享这快乐。
  2009年,韩牛群发短信:谁能找到买学区房的门路?
  我回:不结婚先买房,写谁的名字?
  韩牛:靠,大老爷们儿结不结婚都要写女人的名字。
  2012年的巧克力镇,高中同学王慧坐在我对面。东南亚的天气热烈而自由,黄昏像燃着金色的比萨。
  慧子不是短发,不是马尾辫,是大波浪。
  王慧给我看一段韩牛刚发来的视频。
  韩牛和一个五岁的小朋友,对着镜头在吵架。
  韩牛说:“儿子,我好穷啊。”
  小朋友说:“穷会死吗?”
  韩牛说:“会啊,穷死的,我连遗产都没有,只留下半本小说。”
  小朋友说:“那我帮你写。”
  韩牛说:“不行,这本小说叫《躲债》,你不会写。”
  小朋友“哇”地哭了,一边哭一边说:“爸爸不要怕,我帮你写《还债》……”
  王慧乐不可支。
  记忆里的她,曾经问:“我留马尾辫,会好看吗?”
  现在她卷着大波浪,曼谷近郊的黄昏做她的背景,深蓝跟随一片灿烂,像燃着花火的油脂,浸在温暖的水面。
  对这个世界绝望是轻而易举的,对这个世界挚爱是举步维艰的。
  你要学会前进,人群川流不息,在身边像晃动的电影胶片,你怀揣自己的颜色,往一心要到的地方。
  回头可以看见放风筝的小孩子,他们有的在广场奔跑欢呼,有的在角落暗自神伤,越是遥远身影越是暗淡,他们要想的已经跟你不一样了。
  收音机放的歌曲已经换了一首。
  听完这首歌,你换了街道,你换了夜晚,你换了城市,你换了路标。你跌跌撞撞,做挚爱这个世界的人。
  马尾辫还是大波浪,好不好看,不是由自己决定的吗?
  对的,所以,慧子,你不是末等生,你是一等兵。
  5。三朵金花列传
  在酒吧里,我问:“为什么你在笔记本上,写着亭亭如盖?”
  她没有说话。
  三朵金花的前半辈子,号称阳关三叠。
  她的笔记本里,扉页写着一句话。
  “今已亭亭如盖。”
  有一次她打电话给某男:“分,还是不分?”
  在电话里哭得屁滚尿流。
  直到一天,她说:“我解脱了。我再也不会在电话里掉一滴眼泪。”
  我问:“为什么?”
  她说:“当男人不爱你的时候,你哭泣是错,微笑是错,平静是错,吵闹是错,活着呼吸是错,连死在当地都是错。而无论我哭泣、微笑、平静、吵闹、活着、死去,妈妈都是爱我的。”
  我说:“你以后还和男人讨论分手的问题吗?”
  她说:“分分分,还不如梳个中分。”
  这是第一个转折。阳关第一叠。
  结果没多久,她继续轰轰烈烈。
  这次的男人仿佛人妖,狗日的没事涂香水,戴领结。
  在他们故事的末尾,娘炮送三朵金花一句古诗: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还你大爷,恨你妹夫,又不是女人,嫁你四表舅。
  但是三朵金花嘴巴里面这么说,依旧躲在房间里哭。
  就算过了一段时间,她也会在倒水的时候,突然想起什么,然后一阵心痛,痛得水杯倒在地上,水泼在地上,然后蹲在房间里哭。
  她会在看电视的时候,哪怕是看喧嚣胡闹的喜剧的时候,眼泪突然汹涌而出,用被子蒙住头,痛得缩成虾米。活不下去了,她想,既然回不去了,那我就活不下去了。
  她会失眠,然后端着咖啡,坐在阳台上,安静地等待天亮。
  她在QQ的资料里,用了三流作家张嘉佳的文字做签名档。
  多么多么爱你。
  多么多么爱你。
  多么多么爱你。
  多么多么爱你。
  既然我们相爱,就一定要在一起。
  什么都可以放弃,一定却一定不能放弃。
  主人一旦变成行尸走肉,房间就跟着失魂落魄。
  她的房间成了垃圾场。
  衣服和食物堆在一起,客人只剩下蚂蚁。
  她的妈妈过来探望,于是帮她打扫。
  妈妈住在乡下,下午就没有班车回去。而三朵金花住的地方,离车站还有很长的车程。
  于是妈妈只能早上就去赶车。
  妈妈走的时候,三朵金花刚加完班,躺在床上昏睡,没有一丝力气送妈妈。
  妈妈说:“不要送啦,我认识路的。”
  三朵金花喊:“妈妈那我睡了!”
  妈妈说:“你赶紧睡吧!”
  三朵金花没有听到妈妈关门的声音,却听到妈妈的哭声。
  三朵金花立刻翻身坐起,喊:“妈妈你怎么了?”
  妈妈一边关门一边说:“没什么没什么!赶紧睡吧!”
  可是妈妈明明哭了,三朵金花拖鞋都来不及穿,穿着睡衣赤脚往门口冲,喊:“妈妈,妈妈,怎么啦怎么啦?”
  门已经关上了,有妈妈下楼梯的声音,有妈妈抽泣的声音,妈妈说:“你老是这么晚回家,你这样怎么让我放心啊……你老是不会照顾自己,你这样怎么让我放心啊……”
  妈妈说的每一个字都能听见眼泪。
  三朵金花没开门,但她扶着门,眼泪一颗一颗滚下来。
  有一阵子,她在家里喝多了。
  我们几个同事陪着。
  她喝多了,开始发酒疯。
  我们尝试扶她去睡觉。
  但她突然哭着喊,我们一听,就没有再去扶她。
  因为我们也哭了。
  她趴在桌子上,醉醺醺的,低声说:
  “妈妈,你为什么会变老的呢?妈妈,你为什么会变老的呢?”
  “我想要回头啊,我想要到过去啊,那时你是一个老师,一个普通的初中老师,我小小的,被强壮的男孩子欺负,和小小的女孩子吵架,被严厉的老师责骂,我不想从头来过,我不想又开始不停地毕业,可是,我又想回头啊,因为,妈妈你老了,你让我只到你的膝盖吧,你让我被骂了可以离家出走吧,你让我可以去采摘那些桑葚吧,你让我去学骑那高高的自行车吧,你让我罚站吧,妈妈,只要你不要老啊……”
  接着三朵金花挣扎着往地上躺。
  我们赶紧去扶她。
  可是她又哭着喊。我们一听,就没有再去扶她。
  因为我们也哭了。
  她跪在地上,哭着说:
  “妈妈,我爱你。”
  “妈妈,你为什么会老的呢?妈妈,我爱你。”
  “妈妈,你为什么会老的呢?”
  “妈妈,让我向你磕头,第一个,是为生育之恩;第二个,是为抚养之恩;第三个,是为你渐生渐多的白发。”
  “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