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节
作者:冷如冰      更新:2021-12-16 18:15      字数:4784
  我叹口气,走了。
  过了半个多月,马力在方山办画展,据说这几年的作品都在里面。
  我们一群人去捧场,面对一堆抽象画大眼瞪小眼。马力指着一幅花花绿绿的说:“这幅,我画了我们所有人,叫作朋友。”
  我们仔细瞧瞧,大圈套小圈,斜插八百根线条,五颜六色。
  我震惊地说:“线索紊乱,很难看出谁是谁呀。”
  大家面面相觑,一哄而散。马力愤怒地说:“呸。”
  只有小玉站在画前,兴奋地说:“我在哪里?”
  马力说:“你猜。”
  小玉掏出手机,百度着“当代艺术鉴赏”“抽象画的解析”,站那儿研究了一个下午。
  又过半个多月,马力颤抖着找我们,说:“大家帮帮忙,中午去我家吃饭吧。我丈母娘来了,我估计是场硬仗。”
  果然是场硬仗,几个女生在厨房忙着,丈母娘漫不经心地跟马力说,听说你的画全卖了,有三十几万?马力点点头。丈母娘说,你自由职业看不住钱,要不存我账上,最近我在买基金,我替你们小两口打理吧。
  满屋子鸦雀无声,只听到厨房切菜的声音,无助的马力张口结舌。
  管春缓缓站起来,说:“阿姨,是这样的,我酒吧生意不错,马力那笔钱用来入股了。”
  丈母娘皱起眉头,说:“也不打招呼,吃完我们再谈怎么把钱抽回来。”
  这顿饭吃得十分煎熬,我艰难地找话题,但仍然气氛紧张。
  吃到尾声,马力默默地走进书房,出来的时候拿着一个盒子,放在桌上,说:“银行卡的密码是我们的结婚日期,明天我去把房子过户给你。”
  他顿了顿,说:“太累,离婚吧,你跟他好好过。”
  就这样马力离婚了,净身出户。我问他,明明是前妻出轨,你为什么反而都给她?马力说,男人赚钱总比她容易点儿,有套房子有点儿存款,就算那个男人对她不好,至少她以后没那么辛苦。
  他擦擦眼泪,说:“我们谈了四年,结婚一年多,哪怕现在离婚,我不能无视那五年的美好。”
  我点点头,说:“也对。”
  小玉帮马力租套公寓,每天下班准点去给他送饭。一直到初冬,朋友们永远记着那天。
  江洁和现任老公到管春酒吧,和马力迎面撞到。他结结巴巴地说:
  “你们好。”那个男人说:“听说你是个伟人?难得碰到伟人,咱们喝两杯。”
  马力和江洁夫妻在七号桌玩骰子!整个酒吧的人都一边聊天,一边竖起耳朵斜着眼睛观察七号桌。没几圈,马力输得吹了好几瓶,脸红脖子粗。
  江洁说:“玩这么小,伟人也不行了。”
  大家觉得不是办法,我打算找碴儿赶走那对狗男女。小玉过去坐下来,微笑着对江洁说:“那玩大点儿,我跟你们夫妻来,打‘酒吧高尔夫’,九洞的。”
  “酒吧高尔夫”是个激烈的游戏。去一家酒吧,比赛的双方直接喝一瓶啤酒,加一杯纯的洋酒,叫一杆一球,喝完代表打完一个洞,然后迅速赶往下一家。九洞的意思,就是要喝掉九家,谁先完成,回到起始酒吧,就算赢了。
  江洁盯着她,说:“好啊,就从这里开始。”接着她点了根烟,报了另外八家酒吧的名字。
  全场哗然,我还没来得及阻拦,小玉已经咕咚咚喝完。接着她的眼睛亮起来,如同迷离的灯光里最亮的两盏。
  小玉和江洁夫妻一起走出酒吧。所有人轰然跟着出门,我尽力凑到小玉边上,她冲我偷偷一笑,说:“你们都忘记我是东北姑娘啦。”
  这天成为南京酒吧史上无比华丽的一页。
  小玉坐着管春的帕萨特,抵达1912街区,从乱世佳人喝到玛索,从玛索喝到当时还存在的传奇酒吧。每次都是直接进去,经理已经在桌子上摆好酒,咕咚咚一瓶加一杯,喝完立刻走,自然有人埋单。
  接着走出街区,其他五家酒吧老板闻讯赶来,几辆车一字排开。看热闹的人们纷纷打车,一路跟随。大呼小叫的车队到上海路,到鼓楼,到新街口,再回新街口。
  文静秀气的小玉,周身包裹灿烂的霓虹,蹬着高跟鞋穿梭南京城,光芒万丈。
  喝完一家酒吧,小玉的眼睛就会亮一点儿。她每次都站在出口,掏出一面小镜子,认真补下口红,一步都不歪斜,笔直走向目的地。
  管春默不作声开车,我从副驾看后视镜,小玉不知道想着什么,呆呆地把头贴着车窗,脸红通通的。
  回起点的路上,小玉突然开口,说:“张嘉佳,你这一辈子有没有为别人拼命过?”
  我一愣,不知道怎么回答。
  小玉看窗外的夜色,说:“我说的拼命,不是拼命工作,不是拼命吃饭,不是拼命解释的拼命,那只是个形容词。我说的拼命,是真的今天就算死了,我也愿意。”
  她摇摇头,又说:“其实我肯定不会真的死,所以也不算拼命。你看,我喜欢马力,可哪怕他离婚了,我也没法跟他在一起。我喜欢他,愿意为他做很多事情,如果我们真的在一起,我一定会要求他也这样对我。但是不可能啊,他又不喜欢我。所以,我只想做个摆渡人,这样我很开心。”
  我沉默一会儿,说:“真开心,开心得想X他大爷。”
  到了管春酒吧,人头攒动,小玉目不斜视,毫无醉态,轻快地坐回原位。人们疯狂鼓掌,吹口哨,大声叫好。马力的前妻不见踪影,大家喊着赢了赢了。
  朋友冲进来兴奋地喊:“马力的前妻挂了,在最后一家喝完就挂了。”
  众人激动地喝彩,说:“他妈的,打败奸夫淫妇,原来这么解气。小玉牛X!东北姑娘牛X!文静妹子大发飙,浪奔浪流浪滔滔!欢迎小玉击毙全世界的婊子!”
  我问:“马力呢?”
  朋友迟疑地看了眼小玉,说:“喝到第三家,奸夫劝江洁放弃,江洁不肯,奸夫一个人跑了。喝到第八家,江洁挂了,坐在路边哭。马力过去抱着她哭。然后,然后他送她回家了。”
  酒吧登时一片安静。
  小玉面不改色,又喝一杯,轻轻把头搁在桌面上,说:
  “靠,累了。”
  如果你真的开心,那为什么会累呢。
  春节小玉和我聊天,说在南京工作五六年,事业没进展,存不下钱,打算调到公司深圳总部。我说,很好。
  我们给小玉送别。大家喝得摇摇晃晃,小玉自己依旧没沾酒。先把马力搀扶到楼下,管春上楼继续背其他人。
  马力坐在广场的长椅上,脑袋耷拉着。我看见小玉站在长椅侧后方,路灯把两个人的影子拉长。小玉慢慢抬起手,地面上她的影子也抬起手。她微笑着,让自己的影子抱住了马力的影子。
  可是她离马力还有一步的距离。
  她要走了,只能抱抱他的影子。可能这是他们唯一一次隆重的拥抱。白天你的影子都在自己身旁,晚上你的影子就变成夜,包裹我的睡眠。
  世事如书,我偏爱你这一句,愿做个逗号,待在你脚边。
  但你有自己的朗读者,而我只是个摆渡人。
  小玉走了。
  后来,马力没有复婚,去艺术学院当老师,大受女学生追捧。但他洁身自好,坚持独身主义,只探讨艺术不探讨人生。
  后来,小玉深夜打电话给我,说:“听到海浪的声音没有?”
  我说:“听到啦,富婆又度假。”
  小玉说:“现在我特别后悔小时候没学点儿乐器。一个人坐在海边,如果你会弹吉他,或者会吹口琴,那就能独自坐一天。因为可以在最美的地方,创造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世界。”
  她停顿一下,说:“不过我发现即使自己什么都不会,也能在海边,听着浪潮,看着篝火,创造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世界。那,我有回忆。”
  我有回忆。这四个字像一柄重锤,击中我的胸口,几乎喘不过气来。
  小玉说:“刚到深圳的时候,我每晚睡不着,想跟过去的自己谈谈,想跟自己说,摆渡人不知道乘客究竟要去哪里,或者他只是想回原地。想跟自己说,那些河流,你就别进去了,因为根本没有彼岸,摆渡人只能飘在河中心,坐在空荡荡的小船里,呆呆看着无数激流,安静等待淹没。你真傻。”
  她说:“即使这样,哪怕重来一遍,我也不会改变自己的选择。这些年我发现,无论我做过什么,遇到什么,迷路了,悲伤了,困惑了,痛苦了,其实一切问题都不必纠缠在答案上。我们喜欢计算,又算不清楚,那就不要算了,而有条路一定是对的,那就是努力变好,好好工作,好好生活,好好做自己,然后面对整片海洋的时候,你就可以创造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世界。”
  2012年春节,我去香港做活动,途经深圳,去小玉家吃饭。小玉依旧文静秀气,说话轻声,买了很多菜,跟保姆在厨房忙活。
  我坐在客厅沙发上,抬头看见一幅画,叫作《朋友》。
  我说:“小玉,你怎么挂着这幅画?”
  小玉端着菜走进来,说:“三十万买的呢,我不挂起来太亏啦。”
  我说:“你在里面找到自己了吗?”
  小玉笑嘻嘻地说:“别人的画,怎么可能找到自己。”
  我笑着说:“你过得很好。”
  小玉笑着说:“是的。”
  我们都会上岸,阳光万里,路边鲜花开放。
  6。那些细碎却美好的存在
  有些事情值得你去用生命交换,但绝对不是失恋、飙车、整容、丢合同,和从来没有想要站在你人生中的装X犯。
  发现梅茜会叹气是它四个月的时候。狗头枕在自己前腿,傻不棱登看电视,忽然重重叹了口气。
  养狗的麻烦在于,你写稿子的时候它缩在书桌下,你躺沙发的时候它贴着沙发趴着,你睡床的时候它四仰八叉卧床边,完全不顾及自己也有窝。
  然后你耳边永远有它细细的呼吸声。
  就算在外地,有时候也恍惚听见它的叹气。
  或者这是幸运。
  就譬如我吃饭,无论上什么菜,都会想到父母的手艺。哪怕身周或车水马龙、喧哗烦躁,或夜深人静、随心独处,都会隐约觉得父母正在小心叮咛,虽然分不清楚具体的内容,可声音熟悉,温暖而若有所失。
  这世界上有很多东西,细小而琐碎,却在你不经意的地方,支撑你度过很多道坎。
  不要多想那些虚伪的存在,这世界上同样有很多装X犯,我偶尔也是其中一个。
  如果尚有余力,就去保护美好的东西。
  前一阵哥们儿跟我聊天,说吹了一单几十万的合同,很沮丧。我说,那你会不会死?他说不会,我说那去他妈的。
  前几天他跑来说,又吹了一单几十万的合同,真烦躁。我说,那你会不会死?他说不会,我说那还是去他妈的。
  但他依旧心情不好,那出去自驾游散心吧。
  他开着车,在高速上钻来钻去,超来超去。我说,你不能安生点儿吗?他说你害怕啦哈哈哈哈。我说,你这样会不会死?他愣了一会儿,说,会。我说,那他妈的还不安生点儿?
  他沉默一会儿,说,你这个处事准则好像很拉风啊。
  我说那是。
  两天后回南京,过无锡,快抵达镇江,巡航速度一百过一点。
  突然闯进暴雨区,突如其来的。
  他叫了一声,我靠,打滑了。
  然后抓着方向盘,嘴里喊我靠我靠我靠。
  不能踩刹车,踩了更要命,一脚下去后果不堪设想。开着巡航,松油门也不会减速。于是我们保持着这个悍然速度,决然侧撞。
  我们在最左边的超车道,车子瞬间偏了几十度,带着旋儿撞向最右边的护栏。
  在不到一秒的短短时间里,我眼前闪过了成百上千的妹纸,并排站成长龙,她们有的穿意大利球衣,有的穿西班牙球衣。她们胸口捧着足球,有的大,有的小,眼神都同样那么哀怨,泪光盈盈,说:“爷,你不要我们了吗?”
  吹牛的。其实我就来得及想:要断骨头了!
  接着眼睁睁看见护栏笔直冲我扑来,浑身一松:你妹啊,算了,去吧去吧……车头撞中护栏,眼前飞快地画个半圆,车侧身再次撞中护栏,横在右道。
  哥们儿攥着方向盘发呆,我闻到炸开气囊的火药味,和剧烈的汽油味。
  我一边解安全带,一边说,下车啊他妈的。
  车就算不自燃,万一后头来一辆愣头青直接撞上,那等我们醒来后也快过年了。
  两人下车后,暴雨滂沱。
  我开后车门,看看IPad被甩到后座,居然还没坏,松口气。接着去开后备厢,掀开垫子找警示牌。
  接着两人往前走,找又能躲雨又能躲车的地方。
  各方面二十分钟就到齐了。
  安全带拉开,做好隔离。车子形状惨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