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 节
作者:
散发弄舟 更新:2021-12-16 18:14 字数:4739
“你就是金毓。”他正用这种敏锐的目光看我,上下打量一遍,才用一口流利的中原语打招呼,“你父亲身体好吗?有没有提起过我们。”
我眨眨眼,突然想起一件事情,这些日子以来,父亲竟然从未提起过他,一直以来,他口里念叨的,只有绮丽同她的母亲。脸上还是赔笑:“很少,我自幼住在府外,不大见到父亲,若不是这次绮丽来中原,几乎不知道西域会有他的故人。”
“是吗?”他哈哈大笑起来,“你的事情我们也知道,那个少相可算人精,但你也够机灵,居然屡次都能逃脱。”
他坐了下来,面对着我,眼却瞟向妻子:“想不到端庄严肃的金盟主恁地有福气,生了个如此伶俐圆滑的儿子。”
“不错。”她也直视着他,眼里含着满满的笑意,“这么聪明活泼的儿子,连我都有些喜欢,真恨不得是自己亲生的才好。”
他们四目相遇,胶着着一番争斗,带着挑衅,却又是调情,我看得脸红,只好自己低下头来,这样惊心动魄的感情,肆无忌惮的亲密,毫不在乎旁人的目光,我生平何曾见过。
我忽然有些明白过来,似她这般诱惑媚丽的女人,哪个男人不贪恋钟情,她既是父亲的故交,又得他常常挂在嘴边欢喜念叨,一定以前同他有点纠葛,而且这点情缘纠葛,子王本人必定也知道。
“不要惹外人笑话了,”她眼角察觉到我的神情有异,轻斥他,“女儿现在在她自己房里,你不是想得快发疯了,怎么还不去看看。”
提起女儿,他果然心焦,嘴里却忍不住怨言:“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莽莽撞撞跑出去近一年,真该好好捉来打一顿。”向我一点头,脚下不停步,他走了。
房中又剩下我们两个,她看着我淡淡地微笑。
不知怎么的,我突然觉得这醇酒变了味,堵塞在喉头好不粘滞,我低下头,不去看她。
“为什么突然不高兴了,”她直言快语,并不留情,“是不是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没有。”我勉强笑,绮丽的直爽是种天真执著,不若她,既能洞悉人心,亦是话语锋芒。
“那就是累了。”她轻轻挥手,唤来两个婢女,“今天就不用回都护府了,就在这里住下,明天,我叫人把一切打理妥当了,你再搬进去。”
这话虽说得婉转,可又无商榷余地,想必是看出我心有疑虑,却故意不再点明,她不动声色,看着我起身离去,直到门口,回过头来,犹见她唇角上翘,含着一丝嘲讽,满眼笑意。
我垂目,替母亲难过,温顺柔情的她哪里会是她的对手,想这样一个女人,根本就是男人生命中的一道迷障情孽,只一念起每次父亲提到她时的高兴神态,我便感郁闷,隐约有种受骗的感觉。Chapter35
第二天,她果然体贴,叫人早早去收拾了都护府,等我同小馨进府时,一切业已安排完毕,房间明净宽敞,一概用品充足,又有老练谨慎的管事带着一众仆人候在厅外,所有的人都经过仔细挑选,会说一点中原话。
西域节度使算是个小官,尤其在这和平盛世,我的责任,不过是每年写表上报详情,并详细记录、处理两地来往的礼仪赠贡。在中原,这样的职位并不受人垂涎,可我做得颇为得心应手,与人交往本就是我的强项,又有着西域子王的关照提点,短短几天里,所有的事物井井有条,自己也是轻松悠然。闲来无事,我开始学习西域语。
绮丽常来府里玩,她的心情已恢复了很多,但到底不是一年前的无忧模样,我们经常提起中原那些个明争暗斗的日子,我注意,她很小心,不会提起无非,一个字也没有,就像从来不曾见过这个人,有时,她也会说子桓,可是,自始至终,她不会说无非。
西域很少下雨,连天的黄沙是干的,终日尘土飞扬,我同小馨是陌生客,不过几天,嘴里便积了薄薄的一层舌苔,喝多少水也没有用,绮丽自有办法,唤人取出酒来,艳红的葡萄汁盛在晶莹的水晶瓶中,她说,每日一杯,便能消苔。
这样的美酒,一杯怎够,有明月的夜里,我在府中摆上圆桌,请她过来,一人一瓶,杯杯涓滴不留。
畅饮到身热酒酣处,我问她:“是不是心里有些难受?”
“是。”她晕红了双颊,眼里却是明若灿星,“有一点,那么一点点。”她伸出手来,比划着,可又犹豫不决,多多少少,分分毫毫,老是拿不定主意。
“好了好了。”我轻轻压下她的手腕,幽幽地暗生叹息,在这风沙苍茫的晚上,人心特别的软弱真实,我忍不住,问她,“是否喜欢过子桓?”
她睁了圆圆的眼,她仔细地想:“他这个人呀,话说得可真好听,每次见面都光彩照人,永远知道何时该笑,何时又要沉默,不说话时,他的眼睛明亮,可不论你在做什么事,都能知道他正在看你。”
“那你是喜欢他啰?”我懊恼,早知如此,也许,应该促成他们。
“我喜欢他,可是,我又不是那么的喜欢他。”
“哦?”
“我喜欢同他扑蝶,坐马车逛街,他会说很好的故事,告诉我许多有趣的事,可是我只喜欢同他一起玩,无法拉他的手,倚在他身上撒娇。”
她喝多了点,不胜酒力,硬支着头,咯咯地轻笑,“记得那次去求他放我见你,在他府里,我自己上去亲他,那时候,他的脸可真红,那一瞬间,我心里想,原来他也是不错的,可是等出了府,转眼又没有了这种念头。”
“那无非呢?”我猝不及防,猛然冲口而出,“你也亲过他,是否过后也就忘了?”
“……”她顿时止住,像是被梦里惊醒的人,茫然看向我,眼里渐渐蒙上层雾气。
见她如此失色,我顿时后悔起来,简直想要狠狠痛骂自己,何必去设局令她喝醉,想不到的是,到了今天她仍是这样的痛苦伤心,也许这件事,本该永远不再提起。
“绮丽。”我喉头发干,低下声去求她,“我说错话了,好不好,别再多想了,我们继续喝酒。”
“不。”她痴痴道,“为什么不说?你问了,就是要听的,对不对,今天,我想说他。”
她默默地坐直起身子,软软的手指,眼神却是坚定:“我知道他不是最好,他太迂了,喜欢一条道走到底,笑起来太傻气,不笑的时候又太认真,他不会说好听的话,永远不知道在我生气时该怎么上前劝慰,他不过是个普通的老实人,他甚至连一个有趣的故事都不知道。”淡淡的雾气慢慢褪去,汇成泪珠,顺着苹果般的面颊往下滴。
“可是我就是忘不了他,说话慢条斯理的样子,做错事尴尬的表情,还有那件简单的白衣服。”她只是在流泪,并没有哭出声,“大哥,你有没有过特别想要得到一个人,也许最后不会同他在一起,可是却一定要在他的记忆里留下些痕迹,让他会情不自禁地想起你,端茶的时候,写字的时候,或者是看到一幕熟悉的情景,他会突然忘记手里的事情,停下来专心地回想你的模样,和那时说起的话语,不,我不要他把我娶回去,我只要他会偶尔这样想我,而且永远不要忘记。”
我被她说得心酸,紧紧拉住她手:“绮丽,你放心,无非不会忘记你的,我打赌他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你。”
“可他碰都不敢碰我。”她的眼泪在脸上糊成一片,“他甚至从来没有主动亲过我,为什么他要这样小气,只要他肯过来拉拉我的手,在我身上轻轻推一下,就算是喝醉了酒控制不了自己,也是好的,也是好的……”
她声音渐渐变了音调,她又收回了手掌,捂住脸。“大哥,为什么我会得不到这些?我不是小孩子,知道不可能得到他的人,我只要看他动了心,对我好,我要求得不很多。”
如果现在我手里有把刀,我会毫不犹豫刺在自己身上,今天晚上,我做了一生中最大的错事,我不该让她喝酒,再问她那些奇怪的问题。
夜半时分,她还是醉了,反反复复,紧紧拉住我手,轻轻哭泣:“他走了,他走了……”
我咬着牙,叫小馨一起把她扶进房间,没有回去,立在门外,听她在里面微弱的呻吟,我也落下泪来,小馨走过来,从身后环抱住我,她的身体温存而柔软。
“我真是混蛋。”我同她说,“为什么要让她喝酒?我大概是个疯子,非要看她伤口的样子,可是,硬把那层疤揭开了,又有什么意思。”
“别这样,”她将头靠在我背上,劝道,“毓,别怪自己,其实,能哭出来也是件好事。”
“……”
她手上一分分地用力,把我抱得更紧了,“你知不知道,我也曾经这样哭过,那晚,少相把我叫了去,他告诉我所有的事情,说你不过是为了那个水姑娘才同我在一起的,他要我看明白,我不过是个丫头,又是他的手下,而你是在利用我,就像他一样,然后他叫我走,说府里已经不再需要像我这样的人,我记得很清楚,那一个晚上,天上下着小雨。”
我被泪水噎住,慢慢探手过去,摸到她冰冷的手,牢牢地握住,再也不愿放开。
“我走在街上,给自己找了家客栈,门面很小的那种,因为我身上的钱不多,又不想去找你,我要为自己的将来打算。”她的声音淡淡的,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那个客栈的床真是很冷,老板是个四十多岁的老头子,见我一个人夜半投宿,以为我是个坏女人,隔着肮脏昏暗的柜台,他眼光不住地扫过来,瞟在我身上,看得我心里阵阵的发毛,那个晚上,我是用椅子顶着门把,用筷子插住窗架,才敢闭眼睡觉。”
“别说了。”我听不下去,低低地哀求她,“不要说了,都过去了。”
第一次,她违背我的意愿,紧紧地围住我,用轻柔的声音坚定地接下去:“那天,我哭得很厉害,如果要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事情,我也许会哭得更厉害。第二天,我找到家需要婢女的人家,是个做绸缎生意的老板,找婢女的是他的夫人,慈眉善目的很和气,我想,这大概会是个好人家,我进去了,专门负责打理仓库。就在那个晚上,那个老板唤我进房,他是那么的肥胖可憎,当他强迫我的时候,他的夫人就在隔壁,可是她,却装作什么都没有听见。”
“够了!”我叫了出来,回过身紧紧抱住她,急急地求她,“小馨,你不要说了,我都知道,事情都过去了,我就在你身边,我永远不会再让你受一点点委屈。”
“毓。”她轻轻抚摸我的头发,我的泪水立刻打湿了她胸口的衣裳,“我不是在抱怨,我永远不会埋怨你的,你是这么的好心肠,我只是想你知道,我们都曾在夜里哭泣,眼里有泪,就还是件好事,如果哪一天哭不出了,才是绝望。绮丽是受了苦,可是这样的痛苦并不算大事,总有一天,她会忘记的,只要她肯哭出来了,就一定会忘记。”她停了一会儿,解嘲地笑笑,“其实在你找到我的时候,讨饭对我来说已经不算是件难事,我已开始习惯了。”
她软语温柔,我却止不住失声痛哭,一路走来,我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究竟是有几个正确,但今生今世,我总算做对了一件事情,我娶了小馨。
绮丽一夜未归,第二天,子王府派人来问,我推说她喝醉了酒,又睡得熟,挡了回去。
一直到下午,我才亲自送她回府。
子王妃留我晚饭,子王出门办事去了,绮丽又没有胃口,饭桌上只有我同她隔着距离,遥遥举杯。
我的话很少,不知怎么的,那天的事在我心里仍有芥蒂,总觉得有些隔阂拦在其中。
酒过三巡,她放下筷子,直视着我:“在中原,绮丽到底出了什么事?她怎么会这么伤心?”
我不敢怠慢,斟字酌句地,认真把所有的事情都说了一遍,没有遗漏什么情节,她是个聪明人,赫真想必也已事先告诉了她点情况,我瞒不住她。
“原来如此。”她仔细地听了,微微叹了口气,没有动容,也并不埋怨什么。只是笑笑,说“原来如此”。
我看她一眼,今天,她穿了身蓝色纱衣,极浅极浅的那种蓝色,明亮得令人眼花。不可否认,她依然很美丽,我不由想像她年轻时的模样,也许更艳更丽,但一定没有现在这么媚,她如此沉静,一定曾经历过很多事情,可那种沧桑又不同于如意的风霜感,她的老练全转为了另一种美。
“你不担心?”我忍不住,她怎么能如此无动于衷,如果换作我母亲,她早就伤心落泪了。
“担心有什么用?”她反问我,“放她出去的那一天,我就准备好了这种结局,我早说过,她能这样回来,已算是大幸。”
“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