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6 节
作者:僻处自说      更新:2021-11-28 20:32      字数:4735
  再说罢!”
  小牯爷是个有急智的人,即使听说大板牙不愿伪证,拔腿溜掉了,也能设法转圆,当着各房族执事的面收押万振全,又把珍爷没到场的责任推在万树身上;明知没人通告,珍爷不会及时赶回万家楼,却将拉枪赴援的事悄悄拖延下来;他这样做,不但不使各房族起疑,反而觉得牯爷处置得宜;就连关八爷也不禁敬佩起牯爷断事公正来了!
  宗祠的集议在晌午时分结束。
  而关八爷日夜等待着的拉枪赴援盐市的事,仍然不见眉目。这种悬而不决的事情苦恼着他,盐市艰危的情况使他一时一刻也不愿拖延下去,但万家楼并没断然拒绝拉枪,他当然未便拂袖而去,他深知这不是逞意气的时候。此外,更使他觉得困扰的,是万振全当众加给他的污蔑,因这种污蔑而牵累了爱姑,爱姑如今是万氏门中的寡妇,她的处境再困苦,再艰难,也轮不着自己去伸援手,固然,万振全那粗汉当众污蔑自己所依据的不过是些荒诞的流言,而他相信一切流言里都潜藏着某种因由?!他认定是有人在暗中主使,意图诬陷自己。
  他要在伤愈前这段有限的时间里弄清真相。
  也就在万家楼鸣钟集议的这一天,在滔滔滚滚的扬子江南岸,掀起了惊天动地的激变。苦难北国大野上的人们,很少有人知道,在前一年六月间于广州誓师北伐的大军,业已在一连串的胜利中攻下湖南,平定湖北,攻克江西,光复了福建、浙江,更在春末克复了南京城。旷野上的和缓春风,并不能立时把这种令人振奋的消息播传到每块荒土上去,人们祗能从北洋军的各种实际迹象上,猜测着,判断着,想像在遥远的地方所发生的变故。
  那些消息,祗被人们当着梦一般游离的故事传讲着,讲的人并无自信,听的人更是将信将疑。事实也是那样;前清的黄龙旗倒下去已经有十六七个年头了,人们并没觉得眼前的日子有什么样较好的改变,原先有过的、新异激奋的梦景,经过这十六七年的水旱刀兵交相折磨,早就黯淡得近乎消失了,人们甚而觉得在北洋各系将军帅爷们裤裆下过日子,比当年更臭更黑,谁也搞不清什么奉系,直系,安福系之间反反覆覆的恩怨,谁也数不清什么张作霖,曹锟,张勋,冯国璋,冯玉祥,齐燮元,孙传芳,卢永祥……那些魔星的名字,今天你来了,明天他去了!今天兵来了,明天马去了!他们喝着酒,吃着宴,攫走了金银财宝和一切他们所要的东西,却把灾荒、瘟疫,和无名无姓的流民同时遗留在荒地上,任另一番兵燹,另一些血与火与饥饿啼号去写他们自己的故事。
  他们生活在那种单一回圈着的悲惨的故事里,太阳照着遍野的荒坟和白骨,长风送着千里万里的哀啼,使这一代中国历史的黑暗的篇章埋入五千年来久远的荒凉,并与那些前代前朝的血泪融和在一起。生者们在遭逢苦难时,在忍受饥寒时,在带血的游蛇般的鞭影下,在悲惨绝望的生离死别中,从不呼喊着人的名字,他们祗是仰首苍穹,默默的哀祷着苍天;盼望老天爷睁眼来解救他们,而泪眼里的苍天更高更远,任他们千回万回的祝祷仍无动于衷,他们就那样的不甘的死去了!……或可说他们是原始的、愚蒙的一群,因他们根本缺乏智识,不知道圆形穹窿之外的世界,不知道在南方的北伐军究竟会为他们带来些什么?他们只知道北洋地面上的日子不是人过的日子,他们渴望着能有一种新的改变。
  在一些传流到北地来的消息当中,北伐军攻下了南京城对他们却是毫不陌生的。任何一个村妪农妇都知道南京城,都自古老的传说里听取过太多关于那座城的故事,说秦淮河、燕子矶和雨花台,说金陵的四十里城墙,她们能像亲历般的辗转描述它,描述城楼有多高,城门有多宽大,甚且夸说她们知道那城墙在建造时,一共使用了多少块条石?多少块砖头?……从明太祖到鞑子兵败走,从清兵破扬州渡江占南京逼杀福王,到长毛造反入南京……她们关心着那座城,因那座城仿佛拴系着天下的兴亡。北伐军攻下南京城,使饱受苦难的人们的心中张开一只希望的眼来,使那消息被人相信是真实的,再不是梦了。
  和传说相应的是龙潭战后,孙传芳手下的残兵数万之众都退到长江北岸来,像倒了山一般的朝北涌,不几天的功夫,那些败兵的先头部队,业已开进了盐市当面的县城,后续的队伍还在路上。
  【0107】
  “大局好转了!”
  “可不是?!这家伙孙传芳再也把不住苏皖,非要投进山东去依靠张宗昌那个狗肉将军不可了!”
  人们纷纷这样传说着。
  盐市上,窝心腿方胜也明知孙传芳惨败龙潭,但无论大局怎样好转,单就盐市这块弹丸之地而言,面对着大量涌来的北洋败兵,却是黎明前那一刹最黑暗的时刻。北伐军没能立时渡江追击,这些败兵还有时间喘息整顿,他们若要拉过苏北荒野地,投奔鲁省督军张宗昌,势必要经过盐市这块咽喉地不可。以盐市本身的人手枪支,合上羊角镇小蝎儿和万家楼珍爷这两支援兵,用来力抗塌鼻子一师之众,尚能勉力挡持,倘若要跟孙传芳北溃的全军相抗,那甭说开火,几万人枪里上前硬挤,也会把盐市给挤扁了的。
  在这种情况之下,究竟是放开盐市,把人枪朝两面退开,再零星吞食对方败退时的小股散兵?或者是紧扼住这块咽喉地,跟孙传芳以卵敌石的死拚呢?因为这都是可能影响大局的事情,他不敢独自擅作主张,几经思量,认为非得把大伙儿召聚到一起,共拿主意不可。
  就在当天的夜晚,马屯盐市东北的小蝎儿和各头目,护着盐河北岸长堆的万家楼的珍爷,盐市市上运商岸商,各栈的栈主,六合帮的大狗熊和王大贵,以及扼守各处的戴旺官老爷子、张二花鞋、铁扇子汤六刮等一干人,全都聚集到原先的两淮缉私营本部的大厅里来商议这宗大事。
  盐市被困后,煤油断绝很久了,大厅里的六盏头号朴灯(*一种悬挂的大型煤油灯。)点不亮,祗有把各人携带来的灯笼放列在长案上,人们围着长案坐,就着灯笼连结起来的奇幻光晕,静听窝心腿方胜讲话。
  窝心腿方胜坐在长案的一端,用一只宽如韭叶,灿烂如银的匕首点划着一幅平铺在案端的草图,沉思有顷,才手扶着案缘,缓缓的站起身来,环望着灯笼碎光中围列的人脸,沉声说:“戴老爷子和方胜师徒几个,错承关八爷的力荐和盐市以重责见托,拉起枪来护盐保坝,御匪寇,抗北洋,几个月来,虽因势孤力薄,谈不上有太大的作为,但连经几场奋搏,击溃了鸭蛋头整团的防军,灭煞了塌鼻子的气焰,总算是开了多年来单以一地的民枪民力反抗北洋的先例。……如今南方消息频传,北伐军业已大败吴佩孚于汀泗桥,略取长江南岸九江、南昌、芜湖、南京各地,孙传芳惨败龙潭后,精锐尽失,在江南已无立足之地,在这点上,我们不能不拜服八爷他的先见……但则,据蝎爷相告,八爷如今带了枪伤,在万家楼养息,而孙传芳像倒山开闸般的败兵,业已扑到县城,这些败兵虽被北伐军挫了锐气,但他们定会像一群被穷追的饿狗,不择一切的夺路奔逃;他们兵败江南,满心怨气没消,假如在盐市遇上民枪阻挡,势必为泄怨猛扑,滥施杀戮不可!兄弟邀集诸位来这儿,就是要商议这个,打,我们是决意打到底了,要紧的是如何打法,才能尽力削弱孙传芳手下残剩的一点儿老本?使北伐军渡江后,不再遇上龙潭那般的恶火。……珍爷,您的高见如何?”
  “珍爷,珍爷!”一位栈主看见珍爷尽管望着长案发楞,便使手肘推推他说:“您在想些什么?方德先方爷在跟您说话呢!”
  “噢,噢!”珍爷这才像如梦初醒似的,推开椅位站起身来说:“我是个不知兵的人,一向弄不清打火是怎么打法?一切听凭方爷您作主就是了!”
  “蝎爷,您?”方胜摆手说。
  “咱们全是些毛铁匠——祗知挥锤猛打!”小蝎儿说:“关八爷为我们兄弟指出一条明路,我们来盐市就是赴死来的。我们要让北洋军知道民不畏死,我们主张一步不退,硬抗到底!”
  “诸位的意思如何?”窝心腿方胜转向大伙儿问说:“有话不妨摊在桌面上,咱们仔细商量。”
  “我以为我们护盐保坝的原意就是在保民,使他们免遭北洋防军的蹂躏。”盐务稽核所的前所长说:“如今北洋军兵败江南,要由此过境入山东,我们莫如退出盐市,容他们过去,他们如不滥施杀戮,我们倒不必打它。因为万一盐市不守,他们把报复滥施在难民身上,那就……有违我们当初保境安民的原意了!”
  戴老爷子原坐在离长案较远的暗处,这时也推动轮椅上前发话说:“不错,安民固然要紧,不过北洋军凶蛮成性,你愈不抵死抗他,他愈会施暴虐民,我以为分开人枪让他们过境不是办法,消极死守也不是办法;我相信孙传芳手下的那些败兵不足为患,主要还是江防军这一师一旅部队。……假如我们能募得死士入县城,把江防军的首脑塌鼻子毙掉,然后遣散没有洋枪的棚户,让他们通告难民,及时朝东西两面逃离,我们再集聚洋枪死扼盐市,轰轰烈烈战至最后一人,说不定就凭这种精神,就能把孙传芳的这点老本赌光。”
  “老爹说得对。”大狗熊抢着举拳振臂说:“方爷也免得麻烦,去募什么死士了,我它妈愿进县城去刺杀塌鼻子,万一事败死了,单望日后有人把我那把野狗啃剩的骨头捡回来,跟我那好兄弟石二矮子葬在一起。”
  “不不!”王大贵急叫说:“大狗熊他是个爱喝酒的浑虫,三杯落肚,连东西南北也分不清,若叫他冲锋陷阵,刀对刀枪对枪的硬砍硬杀,他还算得一把手,若叫他进县城,使心计刺杀塌鼻子,那明明是送死,……要去应该我去!”
  “你们两位不用争,”窝心腿方胜说:“你们办这事都不适宜,甭说旁的,单就是城门口,你们就绝难带着短枪混进去。……我想,这事该由张二花鞋他去办,他多少有些武功的根底,一座城墙还难不倒他。再说,县城的各条街巷,地形地势,他都摸得很熟悉,我想还是由他去比较妥当些。”
  “我照办。”张二花鞋说:“请师兄立即着人接替我扼守小渡口,我今夜就动身。”
  “那就烦蝎爷罢,”窝心腿方胜说:“蝎爷可把你的人枪增防小渡口,我们就按照老爷子的意思做;不过,有两处地方还需得着人去连络,我想请大贵兄赶赴万家楼,把咱们的决定通告关八爷,北地有枪援枪,有粮援粮,不必多遣人来共死了!大狗熊您不妨走趟三河南,进大泽地,去告诉民军的彭爷,尽量收容北洋军的散勇——我相信盐市再有一场硬火,拚到咱们死光时,北洋兵至少也会有一半人携械开差的了!”
  集议的时间虽很短暂,但并不匆迫,一旦议决了以洋枪队死守盐市,以铳队和刀队北赴护送难民时,大伙儿面对着死亡,却都觉得心里泰然无恐无惊。
  珍爷默视着那只列满大小灯笼的长案,整条长案的边沿,都放列着与会人摘下的手枪、匣枪、攮子;有各号的左轮、八英、大马牌,有自来得和小虾蟆,有老二膛、头膛快机和新三膛,有双管猫头鹰和弯把半长筒独响,(*以上均为当时习见的短枪枪名。)这些枪支,在早先的日子里,有的是富商大贾用以防身的,有的是地方光棍用它混世的,有的缉私营官佐佩以亮威的,有的是黑路人物用它闯道的,但在今晚,它们却并列在一起,显示了一个意义——对于北洋暴力团结一致的抵死抗争。
  他始终不习惯这些,也不习惯这种预示着血光的气氛,但他一直强迫着自己习惯它,万家楼枪支多、马匹足,在北地各大户中是少有的,领着枪队的小牯爷也向以勇悍自豪,如今连驻马羊角镇的朱四判官的手下,都听信关八爷的召唤,驰来赴援了;若照小蝎儿的说法,关八爷到万家楼也已有旬月光景了,即算八爷的枪伤没愈,万家楼得着盐市吃紧的消息后,也该先拉出一部份人枪来援,就算人枪一时没拉得来,七房族的粮草也该运来,而这些都没见着影子,使自己不禁为族中感到羞愧,觉得他们未免太短视自私了!如今自己所率来的人里,除去庄丁之外,论及姓万的,祗有自己一个人,自己决不能显示怯懦,一个古老的,久以大明朝武将后裔自炫的氏族,不该有怯懦的子孙,自己也必需以仁为心,以义为胆,在这未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