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3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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僻处自说 更新:2021-11-28 20:32 字数:4768
八爷不知为什么竟会想起那夜的光景来。那天的黄昏是灰褐色的,天顶压着乌云,天脚却涂着一抹紫霾霾的晚霞,人们惯把秋来的阵雨叫做“秋傻子”,有片乌云就落雨,乌鸦湿头不湿脚的农谚,正是秋傻子的写照,晚霞的玄紫光晕里疾走着阵雨长长的白色的雨脚,箭镞般的射在瓦上,响起一片空茫凄冷的萧萧……歪身坐在车把上的汉子们,仿佛都被雨声噤住了,谁也懒得说什么,有的解下脖颈间围着的毛巾打拂身上的雨水,有的咬着烟袋嘴儿想他们自己的心思,额头上刻着苦寂,眼瞳里涌着凄迟,而雨在落着,在烟迷的黄昏,郁绿得变黑的树梢上举着人的乡愁。一趟盐走下来,如果途中不丢命,少说也得三五个月的辰光才能回到家根,也祗留几块贴着肉,温得热烫的银元,就得又走上长途,家不像家,倒像是无边冷寂中的一场温暖又酸辛的远梦了。……当远近绿林逐渐迷离时,冷雨业已扯下了夜幕,双枪罗老大领着一伙弟兄们进屋去用饭,分房安歇了,只留下自己守着那一排停靠在廊下的盐车;背倚着墙,坐在一束干草上,风常把淅沥的檐雨扫过来,使许多微茫的冰寒扑着人脸。忽然有一方黄色的窗光亮在廊外的雨地里,成一幅分明的图画——疏疏横走的淡黑廉影漾动着,廉影一角立着一盏带笠的煤灯的影子,一个梳着横髻的年轻妇人的侧影对着灯,举起她纤细的双手穿着针,引着线,低眉刺绣着什么,廊下鸽笼中的鸽子们不时说着的的咕咕的梦话,她刺绣时,也不时发出低沉的几近无声的吁叹,她吁叹这淋冷人心的秋来夜雨么?抑或是惦怀着长途未归的远人?第二天他才知道那寂寞的妇人就是这野铺的主人,她丈夫被北洋官府逼得远走他乡了,只留下一个年老目盲的婆母和她守着这爿野店。盐车临上路时,他看见她端着小米扁出来喂鸽子,她用比黑井还深的眼神望着他:“你走长路,不嫌太年轻么?……早些卖了盐,回家去罢!”……如今关八爷回想起来,那温悒的关注的声音仍然在身边萦绕着,但家却早已飘进云里了。
人也真是的,像自己这等人,就该时刻在长途上背着负着什么,愈是背得重,负得多,反而愈觉畅然,一旦间歇下来,想什么全够凄迷,热泪滚落在心里,五脏六腑全是潮湿的。……多少年后,只怕万梁铺中的光景,又将成为使人热泪滂沱的远梦罢了?!爱姑的身世,岂不是比那野店的女主人更凄凉么?
站起来!关东山!一个巨灵般的声音轰击着他的脑门,你得舍命去填平这些凄凉的远梦!不让它重现在人间!……鸡声在浓雾里啼叫了,好黑的大五更。一道方灯的光亮又在移动着窗棂的黑影子,尽管步履声细碎轻微,关八爷也知道爱姑来替自己升火熬药了。
他睡不着,就将软枕靠着床架,撑起上身半躺着等候天亮,他打算不管腿伤如何,天亮后他得扶着拐杖出门去找牯爷和各房族的人,盐市那样吃紧,万家楼拉枪赴援的事情实在不能再拖延了。
爱姑走至套间外的廊下,把风灯挂在廊柱上,轻悄的燃着泥炉,扇着火,打算替关八爷熬药;隔着格子窗,她看见屋里的煤灯捻得很亮,八爷并没入睡,神态疑疑的半靠在枕上,不知在出神的想些什么?便惊问说:“八爷,您竟没睡?您怎不捻黯了灯,躺着养神?”
“外面好大的雾。”关八爷喃喃的:“江防军……若是趁雾掩杀……盐市可就糟了!”
“我说,您怎不睡一会儿?”
“你才该睡一会儿,爱姑。”关八爷说:“你这样终夜不阖眼,守候着为我熬药,真叫我心里不安……”
“您可甭这么说,八爷。……我祗是为孩子在赶些针线。”爱姑扇着炉子,火苗随风腾跳起来,在雾气弥漫的廊角,染红一小块空间。
天也许已经亮了,但夜雾愈到黎明时分愈浓;那些飘浮的雾粒经晨光一压,全都沈降到地面上来,停滞着,凝郁着,拉成一张潮湿的浸寒的巨网,使人在几步之外就看不见任何东西。
这时候,万家楼宗祠楼顶上的巨钟敲响了。
钟声劈破雾氛传出来,那声响是巨大得惊人的,钟声初起时,似乎受了浓雾的影响,声浪传播得异常缓慢沉迟,带一股闷郁的味道。浓雾仿佛有一种魔性的力量,把钟声拘禁着;但当持续的钟声汇聚在一起,突破那种拘禁时,便仿佛倒墙塌屋般的直撞开去,在四周撞起无数回音,那些音响绾结起来,往复激荡着,久久不歇,听在人耳里,仿佛不单是钟鸣,而是天和地应的嗡……昂。
“祠堂这么早就响钟,该是牯爷召聚各房族议事了!”关八爷说:“我虽是外姓人,多年来下敢或忘万家对待我们一干兄弟的情谊,我该亲去宗祠,替盐市上受困的万民请援,无论万家楼的枪队能否及时拉出去,至少枪火、粮草方面,也是盐市亟需的东西……”
爱姑没答话,她停了手里的扇子,默默的听着钟声,她想着往时每逢祀期祭祖,宗祠鸣钟前,照例都要在街头张告白帖子,就算这一回是临时集议族事罢,远在沙河口的珍爷和菡英姑奶奶都是族中的尊长,他们总该早得消息罢?迄至昨夜,老七房的珍爷也没赶回万家楼;这些日子,万家楼的枪队毫无拉枪出援盐市的迹象,关八爷心念盐市有些焦灼成疑的样子,只怕牯爷未必那般热切罢?!
等关八爷服了汤药,大雾业已逐渐消散了;关八爷扶着拐杖下床,走到前面的客堂去,刚进客堂门,就碰着老账房程青云从门外进来,气喘吁吁的,形色有些仓惶。
“怎么了,程师爷?”关八爷停住身诧问说:“敢情是外面出了什么事?”
【0103】
“我说八爷,”老账房脸色灰败的说:“万梁铺两边的栅门全关上了,不单关了门,还加上铁练和羊角大锁,我也弄不清是怎么回事?连我要出栅门,也叫枪队上人给挡了回来。……我在想,这不会是冲着八爷来的罢?”
“哦?!”关八爷略一沉吟,便淡然一笑说:“我想不至于罢?我来万家楼,祗是替盐市求援来的,爱伸援手不爱伸援手,那全是万家各房族自己的事,我又不能强着谁,万家楼假若不肯拉枪,我就北上柴家堡,北地各大户假如都怕开罪北洋,我关八只身匹马回盐市,跟那干起事的兄弟共死去,用不着万家楼来对付我。”
他说着,点动拐杖,踉跄的朝外走。
老账房瞧着,赶急奔过来搀扶说:“八爷,您要去哪儿?依我看,您还是先歇着,容我着伙计去探听消息去,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再来告诉您。”
“我想不用了。”关八爷说:“我这人也许有些冥顽,半生处事为人,都抱着生死由命,富贵在天的想法,富贵二字,一向与我无缘,祗余下生死两个字,我懒得为它多费心神,……如今我想去趟宗祠,会会牯爷去。我不信枪队会阻拦我,我祗是个带着枪伤的人,不是个囚犯!至少牯爷他没当着我的面说过要软禁我?!”
“话不是这么说,八爷,”老账房哀恳说:“万一牯爷他翻下脸来,您又该如何呢?”
“那倒简单了,”关八爷固执的说:“牯爷他要是这样讲,我就回到万梁铺坐等着,恁他爱怎么处断就怎么处断就是了,……不过,事情也许不如您所想的那样严重,您放心罢。”
关八爷执意要出门,一个老账房怎能扯得转他?程青云一松手,关八爷就跨出门槛儿,一跛一拐的走到街心去了。雾后的朗晴天,朝阳洒一街温暖明亮的铜黄,街心的地面仍带着些雾露的潮湿,拐杖头点落下去,地面上便留下一路显明的圆形凹点儿。
程师爷说得不错,离万梁铺七八丈地的街道口,凸出的砖墙中间,一道粗大的木栅门真个是关严了,碗粗的光滑的木柱上盘着三条青蛇似的铁练,每条铁练接头的地方,都挂了一把巴掌大的头号羊角锁。这样的木栅门不仅是万家楼有,几乎所有北地的大小集镇也都有;当初人们在一条街道的中段造了几道栅门,大都是为了防盗匪用的;恐怕万一有大群明火执杖的盗匪涌来卷劫时,镇上人便可立即封上栅门抗匪;关八爷皱着眉头略一思忖,便觉出在这样的大天白日里,又无盗匪卷劫,万家楼实在没有封起街内各处栅门的道理,无怪乎程青云那老头儿要大惊小怪,疑神疑鬼了。
他扶着拐杖,正对着关闭的栅门走过去,就见原分坐在栅门两边长条青石上的两个端着洋枪的汉子,神色紧张的互使个眼色,缓缓的站起身来,胁下挟着枪,有意无意的把枪枝摆动着,而那两支黑洞洞的闪光的枪口,总在暗暗的瞄向着自己。
“两位早啊!”关八爷隔着木栅门,安闲的招呼说。
那两个汉子又互丢了一个眼色,齐朝关八爷说:“八爷,您早。”
“昨夜起了好大的雾,今早的雾更浓,好像烈火上的蒸笼似的。”关八爷又说:“没想到退得那么快,转眼就见阳光了。”
“是啊,八爷。”一个说:“这多年来,都没起过这么浓的大雾了。”
“春来的浓雾主兵凶,不是什么好兆头,八爷。”另一个接渣儿说。望清了关八爷孑然一身,没牵马,没带枪。祗扶着一支拐杖在手上,两人的神色就松弛下来,一句递一句的跟关八爷聊起天来了。
“外边起什么变故吗?”关八爷说:“我猜假如没变故,万家楼不至于落锁关栅门的。”
“没……没什么变故,八爷,祗是……”
“祗是听说镇外的难民涌来太多,”另一个总算比较机伶些,抢着回话说:“牯爷因为忙着开祠堂门,召各房族集议族事,怕那些良莠不齐的难民趁机一股脑儿涌进来,所以就吩咐咱们关上栅门。”
“嗯,是这么的?”关八爷随口称赞说:“你们的牯爷外表莽壮,谁知竟这么细心,可真算是祖中有细呢!”
两人无可奈何的跟着干笑起来。
“刚刚雾散前响钟,就是宗祠召人议事的了,”关八爷说:“那么牯爷如今是在宗祠里,对呗?”
“是的,八爷。”两个当中较矮的一个说。
“沙河口的珍爷也该来了罢?”
“没听说珍爷回来。”较高的一个说:“八爷,您的腿伤好转得真快,咱们全没料着,一晃眼功夫您就能下床走动了。”
“八爷您的腿伤既没复元,还是不宜多走动。”较矮的一个意会到较高的一个岔开话头的用意,便忙不叠的抢着说:“依我看,您还是回万梁铺去歇着罢。”
“谢谢两位关注我,”关八爷指着栅门,目光炯炯的望着那两个人说:“烦请两位不嫌举手之劳,替我开开栅门,带我去宗祠去见牯爷罢……”
“这个……这个……”较矮的一个后退半步,嗫嚅着,一脸的难色。
“牯爷他……他吩咐……”较高的一个在关八爷目光逼视之下,也犹豫起来了。
“牯爷既说防着难民涌进万家楼,我总不是难民罢,”关八爷说:“我要见的正是牯爷,你两位放心,牯爷假如因此见责,自有我替你们担代。”
也就在关八爷说话的当口,栅门外的两边街廊下面,人头慢慢的多起来了,关八爷理直气壮的言语,引得好些人跟着出声批断枪队上不该这般小心火烛,大白天还不开栅门,这一来,两个汉子更僵持不下去了。矮个儿红着脸翻开短袄的下摆,就要从肚兜里掏锁匙,高个儿拉住他的手说:“等一歇,等一歇,容我再跟八爷告个罪,……我说,八爷,您是有雅量的人,定不会让咱们底下人为难,这儿离宗祠不远,让我过去禀告牯爷一声,回头再来开栅门,搀扶您去宗祠罢。”
关八爷还没及答话,就见街廊边有个半老头儿,身上穿件蓝布短袄,腰间系着一条软巾,手里拎着一只扁扁的酒壶,拨开人群,一路歪斜直撞出来说:“好哇,我道是谁有它娘天大的胆子敢打我的徒弟?!原来是老二房的两个小子!你们敢打我那外姓徒弟,当然也能打我这旁房的叔叔了!”
“那……那全是误会,”矮个儿说:“万才大叔,那是因为黑锁儿那小子先出口骂人,我才揍他的。”
“你揍人使枪托?!你揍得真好!”万才的嗓子更带火了:“街廊下同族的叔伯大爷们全听着,牯爷刚主族事这才几天,老二房是人是鬼,全它娘小船没舵——整横了!他使枪托揍我那十来岁的小徒弟的脑袋,差点没把他那脑袋砸得像这把酒壶一样的扁?!……这话我正要进祠堂去叩头喊冤,跟牯爷和各房族的执事去讲去……”
“我的个好大叔,您先甭嚷嚷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