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0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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僻处自说 更新:2021-11-28 20:32 字数:47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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队伍在开阔地上展开后,原可很快朝前推行的,谁知脚跟还没立稳,戴老爷子就吩咐守在正面的枪队立即开枪了。
“老爷子准是糊涂了!”那些枪队里的枪手议论说:“平素他一再交代咱们,不等江防军临近不要乱放枪,今天他是反着来,这么早就放枪,子弹连构也构不着人,到底是怎回事?!” 老头子耳朵满灵的,一听着这些议论,就生气嚷说:“我吩咐你们放枪,你们就替我放就成了!……你们那些张嘴要是实在闲不住,就替我如此这般嚷着招降!”
江防军攻扑过来,条条灰蓝色的人影结成团儿朝上滚,但密扎的枪声打慢了他们的脚步。无论那些枪弹打不打得着人,但那些防军却都能清楚的看见落弹线上飞迸起的泥沙,那种明显的落弹线对于攻扑者心理影响很大,仿佛那儿就是阴阳界,线外还是人世,线内就是阴间,兵勇们谁愿先顶上去挨枪子儿?存心畏死,脚底下就跟着磨蹭起来。这样一磨蹭,原先拉散了的队伍就密密的麇聚起来,前面不动后面催,打上了死疙瘩。
那个刘团长一瞧这种光景,赶急响号召各营营长,骂说:“这可是打攻扑,不是滚肉球,……午前若不冲进盐市,我它妈一个个先在你们脑袋上点卯。”
一顿狠骂的结果奏了几分效,队伍勉强顶着呼呼叫的枪弹通过落弹线,进入灌木区。那些低矮的灌木展布成一片绿海,看上去不觉得怎样,队伍若想通过它,却是难上加难。灌木丛是那样浓密,乱枝纠结交缠着,变成陷人的软坑,扯也扯不开,拉也拉不脱,除了伏身在枝柯下硬钻,就得踩着那些有弹性的枝条蹈舞。
这当口,夹在枪里飘来了许多叫喊。
“防军进了老鼠笼啦!伙计。卷杀罢!”
“缴枪!缴枪!扔枪不打!”
那些叫喊落进敏感的攻扑者的耳里,不由人不兴起种种被围被困的猜疑!天知道眼前这些灌木丛里会不会突然出现一股伏兵?!天知道南边堆尾会不会伸枪来应援?!因为叫喊声中已经明显的暗示出——你们被困了!
领先进入灌木丛的兵勇们不敢再深入,跟着钻进灌木丛的兵勇们也落得蹲下来,兔子似的竖起耳朵听风,不愿冒险。江防军先头几百人被喊声阻挡在离头道深坑五十丈远的地方。那阻挡是短暂的,因为四野不见任何动静,先头的防军兵勇们已能看得见当面深坑,以及深坑积土埋下的鹿砦的尖齿。
正当兵勇们以为那是骗局时,身后的喊杀声腾扬起来了。那是一种使人听来毛骨耸然的声音,原始、惨烈,凄怖又野蛮,那不是军旅中职业性的呐喊,不是惯常听得到的人声。黑鸦鸦的一群人,从江防军阵后的泓沟里撞来出来,有的戴着竹笠,有的披着雨蓑,卷起裤管,精赤着脚板,他们像一匹匹狂兽般的嗥吼着,摇舞着木棒,挥动着铁叉,端平了带红缨的长矛,高举着雪亮的单刀,直朝江防军猛烈扑袭过去。灰白的黎明的旷野也仿佛被惨烈的呐喊声撼动了,沉郁的大气中塞满了那种绵长不绝的音浪,一波波地朝远方荡开。 江防军受惊的兵勇们不得不因此放开亟待攻扑的正面,掉转脸迎向这场出其不意的反扑;枪烟从灰蓝色的人丛中腾起,子弹在半空呼啸着,虽然有些棚户们中弹仆倒了,但枪弹阻不了这种原始的攻扑,他们叫喊着,像一群吞了符咒的疯子,迎着雨般的枪弹,滚杀进江防军的方阵里,方阵被这股潮水冲乱了,面对面的搏杀像蚁斗般的进行着。
钱九率着的这群棚户冒死滚杀,完全抵销了江防军依仗枪械精良的心理,双方一到了肉搏的阶段,江防军就吃了大亏;上了刺刀的洋枪远不及刀叉棍棒灵活,江防军的斗志又远不及棚户们那样高昂,所以短兵一接触,江防军就有了崩溃的模样。
这种大规模的原始搏杀的凄惨景象是少见的,宽长数里的旷野地上,全是一群一簇滚动的人头,杂乱的枪声仍然在鼎沸的人声中迸响着,有时人声竟也盖过了枪声。有人站在坟顶上呜呜的吹螺角,空气灌进角声,仿佛天和地都跟着呜咽走来。空气确然在呜咽着,眨眼就有或群成阵的活人倒下去变成滴血的死尸,每个人的心里再没有别的,偾张的脉管里单一的回圈着一个杀字,呐喊、呼声、惨叫和呻吟声卷连在一起,分不出声音里表示着什么。……粗腿钱九领着一队匣枪手在灰蓝色的人群奔窜着,横起匣枪两面泼火,一面粗声嚷着:“杀官不杀兵!扔枪的活命!”随着他这样的吼叫,许多江防军的兵勇们都跪地扔枪了。他揪住一个兵勇的衣领,摇晃着,问他领头的官儿是谁?那兵勇面如土色,团起舌尖啊了半天,才说出:“是……是……刘团长!”
“我要活剥那忘八羔子的皮!”钱九说。
他这样滚在血泊里搏杀,使他满头滚着豆大的汗粒,唇干舌苦,不停的激烈喘息着,但他满心是明亮而畅快的,仿佛觉得能看见心头燃烧着的那一把活生生的火苗;这样的感觉是他当年拎枪走黑道,杀人放火时所未曾有过的,忽然他眼里出现了关八爷的那张脸,在惨红火光的围逼中凸露着,他的眉影罩着那种闪忽不定的火光,他深黑凝定的瞳孔里也亮着那种火光,他的脸上也有着燃烧的表情——饱含着凄苦,饱含着悲怜的笑容。……红火暗下去,那张脸扇乎的隐遁了,他想捕获它,拥抱它,但那是徒然的,只有临别的印象残存着:大片霞云染着西天,雄健的背影寂立在方头渡船的船梢上,贴地的晚风吹过河上,牵起他一角蓝袍……就因为八爷不在盐市上,这付沉沉的重担每人都得挑。……他滚杀过去,一面喊着:“姓刘的忘八羔子拿命来!”直到一颗流弹贯穿他的胸脯,他掼倒在泥地上打着滚,他口喷血沫的嘴,还吸动着,继续吐出这样的声音。
有一股气横在棚户们的心里,使他们敢于揭地吞天!前面有个汉子被三个蓝衣兵勇围困着,他身上破戳了几刀还没倒,但浑身都被他自己的鲜血染红了,有一个兵勇胆怯,转身想跑,那人狂呼着,端起削尖的木棒直撞过去,棒尖嵌进那兵勇的后腰,破腹穿凸出来,棒尖染了血,棒身上绕着一盘花蛇似的肚肠,犹自在吱吱响的扭动着。另外两个吓软了腿,跑不得了,拖着枪枝在地上游着。……东北角有几张单刀围着一个江防军的官佐,只消一刹工夫,那官佐就变成一些粘着泥的肉块,只有一顶硬壳军帽是完整的。另一个官佐早已放下枪跪在地上,双手抱拳,遇见谁都颤声喊着饶命,声音尖细得像是女人哭,又像笑着唱小戏,又滑稽又凄惨。……一个端钢叉呐喊而上的棚户中了一枪,枪弹打飞了他的天灵盖,剩下的半个头,还歪起嘴角把那一声叫完,直到绊在一具尸体上,他才跌倒咽气。……另一个把拖出的肚肠别在腰带上找着人打,旁人赶来扶他,说他带了伤,那人说:“不关紧,我提一口气,还能再杀它两个人!”……一个楞头楞脑的侉汉抡着一把大铁叉,一叉挑起人来,就发力朝外摔,中叉的兵勇惨叫着,像一束草把般的在半夜翻滚,血雨溅得人满头满脸,连喊声也跟着人翻筋斗,那人一口气连挑飞六个兵勇,使他面前跪倒一大片江防军。
这些形像落进刘团长放大的瞳孔,使他需要马弁搀扶才能走得动路,这之前,他迷信着枪杆,更迷信着他自己的马鞭,他做梦也想不到这些软扒扒惯了的乡民,叩头如捣蒜的老百姓,一刹间也会变成泼吼着的猛兽,威风凛凛的恶煞神。他的马鞭早不知遗落到哪里去了,他无法再叱骂兵勇,不准他们丢枪,他的兵勇们经过一阵极短的搏杀,就已经开始纷纷溃逃,盐市上的枪队鸣枪追盖着,一路上都是尸首。
棚户们和枪队合在一起,追着江防军刘团的溃兵,一直追到三星渡,大渡口这一战,刘团损失了两百人和将近一半的枪枝。
【0099】
到正午为止,躺在小公馆里等着听捷报的塌鼻子师长听到的并不是捷报,却是全师惨败的消息,除了炮队和马队损失轻微,其他各团都损伤很大,攻小渡口的赵团被困陷在谷道里,棚户们贴近冲杀,更用成笆斗的石灰粉从高处推滚下来,使兵勇们迷住了眼,一部份冲出谷道占定了几座沙丘,却叫小盐庄发出来的枪火锁住,无法前进。更伤脑筋的是赵团长阵亡,全团指挥无人。李团勉强守在老黄河堆南原地,弹药消耗将尽,亟待补充。攻扑大渡口的刘团退守三星渡,人枪损失更是惨重。
这样的战报使他瘫在椅子上。
“妈特个巴子!”他骂着左右说:“还不赶急替我拍电报,求大帅增兵!”
但他并不知道大帅早把盐市造反的小事摔开了,在远远的南方正疾滚着更大的战云,这朵战云的阴影落在孙传芳紧锁的眉头上,使他的五省联军变成了四省联军,……国民革命第一路军挥师入闽,在短短的时间里把全闽平定了。这些远远的消息一时传不到这块多难的荒土,被困的盐市更不会知道。
第一天开战,从表面上看,盐市的民团是挺住了,用他们的横飞的血肉挡住了江防军的进击,假如仔细算起来,伤亡人数却比江防军更多,这是使用原始武器对抗洋枪的必然结果,窝心腿方胜早已料到这种情形,但他一点也不灰心,这样壮烈的死亡总比放下枪任凭江防军宰割要强,何况关八爷北去连系各地民枪,眼前还有着受援的希望。但有一点要立刻决定的,就是盐市上的老弱妇孺,非得在江防军破镇前遣散不可!
遣散老弱妇孺的事,就在当天下午,趁看江防军喘息未定时进行的。方胜在运盐河的两处码头,各用四只盐船横河锁成两道浮桥,鸣锣通告东西棚户区和市街前后,要所有不参与战事的人口收拾细软箱笼,离开盐市,到北地乡野去避难。
黄昏时,避难的人缕缕不绝的从盐河北岸的高堆牵向野地去,成一幅凄惨的图画,跪地祷天的,喊爹叫娘的,啼哭不休的,他们的脚步虽印向北地去,但他们的心仍系在盐市上,因那些抡着枪铳守护盐市的汉子们全是他们分离不了的亲人。当然,也有许多人留了下来;十八家盐栈的栈主全都没走,一部份年事较轻的妇道留下来做饭行炊和照护伤者,小馄饨就是其中的一个。
太阳该在层云背后落下去了,黄昏光灰霾霾紫沉沉的,在当日豪华宴饮过的大厅里,盐市上民团的首领跟土绅们在马灯光下聚议着,六合帮里的三个人如今只落下两个了。
“小渡口情势怎样?”方胜问张二花鞋说。
“还算好。”张二花鞋说:“直到下傍晚,江防军还没靠得小盐庄,各条谷道里都躺了不少死尸,六合帮的石爷一管匣枪伏在树上,打翻了江防军的团长,石爷也……中枪运回来,只剩半口游气了。……如今人在药铺里,只怕活不过今夜。”
大狗熊放声哭起来,虽然他也用白巾缠着肩窝的伤口。王大贵木坐在一边挫着牙。
“大渡口钱九死了。”轮椅上的戴老爷子说:“棚户死伤近百,如今正在着人收尸。”
“我们人手和枪枝都有限,还不及江防军三成。”方胜说:“我们枪火枪枝,虽经明收暗买,还差得很多,明天再接火,卤枪搜火最要紧。能卤得较多枪火,我们就能守得久,能巴得着关八爷他领着北地民枪来援。”
“八爷他倒是怎么回事儿?”福昌的栈主说:“这一去不少日子了,竟音讯全无,会不会弄出了什么岔儿?……要不然,决不会这样没一点消息?!”
一提起远去求援的关八爷,所有的头颅全垂落了,大花厅里的气氛更低沉起来。似乎谁都明白盐市如今的艰危处境,只有一只援手能伸得过来,那便是北地的大批枪队了。北地民枪极盛,假如能再加上朱四判官那拨人枪,不消说是守盐市,就是直薄县城也有那种力量,不过在场的各人,包括窝心腿方胜,大狗熊和王大贵,谁都不敢想信关八爷能说服朱四判官那种不见洋钱不开眼的大盗,问题就出在这里了。马灯的灯焰在人眼前扑突扑突的闪跳着,那是灯油将尽的预兆,远处又流响了江防军重新集结的号音。 “待援远在其次。”窝心腿方胜终于打破沉寂说:“要紧的是关八爷没回盐市前,我们怎样保住盐市不陷?我们得趁着江防军喘息的机会拿定主意。”
“那简单,”汤六刮伸手一击桌角说:“盐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