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8 节
作者:
僻处自说 更新:2021-11-28 20:32 字数:4744
已经把三层鹿砦扫除,在猛烈的枪火压护下爬上桥面拖移拒马。
“让他们冲过来,还是毁桥?”
“毁桥是来不及了。”统带说:“只有硬对硬的搏杀才是办法。”
谁的枪击中一个拖拒马的兵勇。那人站起身子打了个盘旋,从桥栏的侧面栽进了河心。几匹马跟着上桥,也被击倒在桥面上,单刀队趁势滚杀过去,在长桥的两端拉着大锯,幸好汤八刮又从高堆那边抽拨百十个枪队赶到,才使一度危急的洋桥口转成僵持不下的局面。这局面是鲜血换来的,前后不到一个时辰的激战,桥面上已横满了尸体,重伤的马匹被遗弃在桥口的坑凹里,还不时刨动蹄子,朝空发出逐渐微弱的哀嘶。
几只爱食尸的大癞鹰,似乎被某种血腥的气味引动了,在灰色的云层下盘盘绕绕的飞着,通常在细雨并没全停的时刻,它们是难得飞翔的。
它们尖锐的眼看得见地面上的鲜血与河心扯动的红丝。它们骨碌碌的鸣叫着,鸣声是很欢悦的。
天没放亮时,被分派在东边扼守小渡口的石二矮子、大狗熊和王大贵一直围在小酒铺里跟棚户里的汉子们聊天。石二矮子那张嘴除了吃喝之外,总难得有停住的时候,而且满嘴诙谐,逗得那些棚户们咧开厚实的嘴唇,笑得捧着肚皮,简直忘记了江防军业已开上火线,就要对盐市展开攻扑了。棚户们一向崇仰关八爷,对于眼前这三位跟八爷走道儿,而且屡经大难不死的三个人也够尊重,他们称石二矮子叫“石爷”,王大贵叫“王爷”,问及大狗熊的姓氏好称呼时,石二矮子就说:“叫他狗爷不甚雅,马虎点,就叫熊爷罢!”
“石爷,”一个棚户笑问说:“您到底是闯过道儿的人,江防军就要攻扑了,您还这样开心?”
“欧,我它妈开心透顶!”石二矮子说:“你不知咱们走腿子这多年,受过防军多少洋熊气,有机会送上门来,让咱们伸枪打活靶,咱们为啥不开心?!”
“您好像一点儿也不在乎生死?”一个棚户手抱着两头削尖的木棍,蹲在他自己的脚跟上,带一份好奇和赞叹的意味问说。
“谁不怕死?”石二矮眼珠乱滚一阵说:“不过如今我石二矮子不怕了,怕死就是你养的。咱们这条命飘在浪头上,说死么,也该死过十回了。”
“实在说,跟八爷活在一起,耳濡目染的看着他行事为人,怕死鬼也会变成好汉。”王大贵说:“八爷他总认为人活着,即算做不了什么,也该做个‘人’,若果人也做不了,倒不如死得像个人样儿。”
石二矮子正待说什么,炮声却把他的话头剪断了。棚户们一向没听过炮击,个个都有些忧虑之色,而石二矮子却理开嗓门儿,歪腔歪调的唱出来: “洋熊炮,瞎胡闹
东一炮来西一炮
打得老子哈哈笑……”
忽然他停住身子的摇晃,正正经经的捏着眼皮说:“不是我在说鬼话,我敢打赌,天一亮,防军准会攻扑小渡口,不信?那你们就等着瞧好了!……我这眼皮一跳,十回灵验十回。你们准备着斯杀罢,我说的话是错不了的!……”
棚户们半信半疑的听着,其实他们也没什么好准备的,统领着他们的张二花鞋早就集聚起他们,一再演练过杀敌的方法,那方法是依照小渡口的地势决定的。如果说盐市那条东西横走的长堆是一条举首欲飞的苍龙,那么小渡口就是这条龙昂起的龙头,无数凸起圆顶沙丘是苍龙头顶上的闪光的鳞甲,沙丘中间围着高架铁刺网的小盐庄房舍,恰恰坐落在龙顶的正中央;张二花鞋手里控有两百多支杂牌枪组成的枪队,就布置在小盐庄那一带起伏不平的高地上,东面棚户区的七八百使刀叉棍棒的人,张二花鞋把他们编成七队,分别匿伏在沙丘脚下的灌木丛里;他料定江防军若攻小渡口,必得要攻占高地上的小盐庄,要攻小盐庄,必得先通过七条狭长的谷道,这七队没有洋枪的人利于近战,等江防军分散开来,经过谷道时,他就鸣锣,使棚户们跃起搏杀。而现在他们早在分队藏匿妥当了,小酒铺是外侧第一队,在这里,张二花鞋留下几支匣枪的用意,是让石二矮子藏匿到最后,偷袭江防军指挥队伍攻扑的官长。
【0096】
“江防军就是这种货色,”张二花鞋说得好:“只要把他们头儿撂倒,他们就乱了,我领着枪队一反扑,他们非溃散不可。”
南面的枪声响得很急,东面始终不见动静,有人就笑说:“石爷,天眼看就快放亮了,您那眼皮跳得不灵光了罢?”
“慢慢叫,慢慢叫,”石二矮子说:“天亮还要黑一黑呢!”说着,忽然一拍脑袋,转朝大狗熊发话了:“说正经的,人家张二爷肯把打蛇打头的这种重任托付给咱们,可算是看在八爷面上,瞧得起咱们,咱们为了替八爷撑台面,也为自己争口气,不知哪个忘八羔子的臭脑袋,咱们非拎不可。”
“你它娘开心逗趣老半天,只有这番言语才沾几分人味!”大狗熊说:“只要你不当失陷街亭的马谡也就罢了,你若再玩万家楼那一手咸鸭儿浮水,我可救不得你,——咱们这可是有言在先。”
石一矮子没说话,只是红着脸,缩一缩脑袋。在短暂的沉默中,他的思绪远引着。一个惯于打嘲谑骂的浪汉,言语和内心总像被一层什么隔着,他说不出那是什么?旷野中间游走着的荒草路,遮天盖日的狂风沙,构成野棱棱生命的背景,他常无因无由的溯忆起那种情境,溯忆起飘舞的黄叶,被霜的秋草,仿佛仍能听得见被风绞起的盐车的轴唱声,那些生死相连的人脸一张张的飘落了,自己该大哭一场才好,但总这样鲁钝愚呆,喝白水样的笑着,笑在心底和哭相连,他们那样死去是为了什么?……一个“人”,一个“人”!也就是这样的了。
这儿正是廿天前送别关八爷的地方,风里的云,远天的树衬映出一河凄荒的野芦和方头渡船上一人一马的影子,在高渺的蓝天之下,连那样雄健的背影也显得分外的渺小,分外的孤伶,……自己死得,但关八爷死不得。他走后,噩梦总缠着自己,梦见那个人满脸汗粒,独背着整整的一块蓝天,这也许临到自己最后的时辰了,死前见不着关八爷总是一宗憾事,彷佛死也死得空茫,有一份难以解开牵挂,牵挂关八爷这一去的安危!……他是那种人,只要不死在朱四判官枪下,他从这儿离去,必将从这儿回来,只要有他在,这一角苍天不会崩塌,它江防军再狠,也不会压平盐市这座孤城。假如万一他受了伤害呢?那这些人除非得他默佑 ,借取他那样的精神跟江防军单独周旋到底了!
“你还在疑想些什么?矮鬼,”大狗熊用急促的声音叫唤他说:“你那眼皮跳准了,——咱们这台戏业已开锣啦?”
他们离开酒铺时,灰白色的晨光奋力撕开了东边的一条云,江防军的号音在原野上飘荡着并且遥相和应着。从小酒铺背后的土岗棱上极目东望,看得见缕缕如蚁的灰蓝色的点子,像风里牵出的蛛丝,略略打斜朝小渡口这边伸延,一条,两条,三条……雨丝已然暂时停歇了,淡蓝白色的地气裹住他们,他们朝高棱地带开过来,那样明目张胆的开过来。慢慢的,三条长长的蛛丝变成无数短短的并行的毒蜈蚣,他们在阵前展开了,同时迸起了徐缓的鼓响。在清晨沉迟的大气里,没有风能吹散那种郁闷的声音,鼓声是缓慢的,均匀而沉重的,像打桩的巨锤一样,一锤一锤的锤入地面,再从地面弹起,震动人的耳膜。
咚,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
而这种声音正是江防军白昼攻扑的前奏,在小渡口,没有天然的障碍阻挡着他们,他们习惯这样——把全部钜额赌本全摊在台面上显阔,因为在高棱地带的下面,有一片足够他们全面开展的平野。
石二矮子看着,脸上显出颇为稀奇的满足的神情,那神情,只有当他酒醉饭饱而且手气顺赢了钱的时候才能见到,他两手互捏在胸前,轻轻的忘情似的扭动着,把骨节弄得咯咯的响,两眼微微的眯觑着,高抬起下巴,使舌头换舐着上唇和下唇,像一只贪馋的蛤蟆瞪视着一群在它眼前嗡鸣的蚊蚋,他嘴角也有些湿黏黏的。
“我操他的大妹子!”他喃喃的说:“咚咚,咚咚,你瞧那种热活劲儿!”
石二矮子说得一点儿也不错,江防军的赵团这样展开时,连小米桶似的赵团长也热活得浑身发痒。小渡口的地势他匆匆打量过,觉得非用广正面的攻扑不足以震慑对方,于是他把作为预备队的一个营也抽调上来,配置在正面的右方,使他的攻扑幅度扯有两里多宽!从上一回大帅在校场上大检阅之后,他有很久没能得机会露露他这一手了,这回攻盐市,正是个绝好的演兵的机会,因为他觉得唯有开战时,他才耀武扬威得像个团长,谈到叉麻雀,他是十赌九输,谈到嫖女人,他又是个先天性的阳萎,跟塌鼻子师长走在一起,他又自卑得像个随身的马弁,这一回,他可得好生扬扬眉吐吐气了。
他在小渡口东面一座村庄上,——他的临时设置的攻扑指挥部里,正式下达了攻扑前进的命令,等到全团的队伍从混乱中整出建制,排木偶似的展开之后,他用完早点,这才换上簇新的灰蓝呢质军服,佩上雪亮的金丝缠把铜鞘指挥刀,登上带马刺的是筒马靴,套上在校场检阅用的白色手套,擎起细长的软藤马鞭,挂上瞭望镜,鼻孔出气哼出几个字:“牵马来!”
宽大整齐的方阵在平野上缓缓推动着,鼓手们木无表情的擂着铁架军鼓,使沉寂的清晨大气里充满即将迸发的斯杀意味;那种使人容光焕发的鼓声震动了赵团长挺出在马鞍上的肥大的肚腹,使他有一种容易消化早餐的感觉……他那匹经过梳理的灰斑白马虽然高大丰肥,长鬃上结了无数细长的拖垂于马项两边的辫子,辫端扎着金丝线,却嫌有几分不调和的女性的气味。
赵团长一向喜欢这匹灰斑马,喜欢得似乎过份了一点,竟有些说不出口来的,人同牲畜间那种极端微妙的近乎同性恋的感情,马步有些忸怩,使加铺了锦垫的马鞍耸动得恰到好处,使赵团长萎靡不振的那部份起一种超常的、似乎尚能称得英雄式的快意。
他闲闲的鞭着马,走在方阵的中间后方,四匹从骑护着他,一排从勇簇着他,他圆圆厚厚的小肥下巴绽开来,安放上陶然自得的微笑,翘高两手的无名指和小拇指,捏起瞭望镜来,凑在眼上,反覆移动着,欣赏并且品味他的拿手杰作,——一次肃然的黎明全面大攻扑时他的部队摆列出的雄姿。这就是他的职业,他是正正当当的经过这种职业训练的人,在这一点上,连出身不正的塌鼻子师长也得自叹不如,他自卑是因为他的上司们看待鸦片烟枪比看待军事操演更重,他常常梦想着如果他的上司不是塌鼻子,不是孙传芳,而是凯撒,亚历山大和拿破仑,那,他不至如今还干着小小的团长,而让塌鼻子指着他开口浑蛋,闭口饭桶的胡糟蹋,他怕塌鼻子,因为他没有塌鼻子那样的女儿能为大帅分开两腿……
即使这样的委屈着,当他从瞭望镜里看见这种影画般的行列时,威壮的军鼓声也使他高高的挺起了胸膛。这种不冷不热不明不暗的天色,最适宜大举攻扑了,这样壮盛的军容如一阵灰蓝色的潮水,实在想不出盐市上有什么样的力量能阻挡得了?!……他胸脯上有一些铁质的带芒角的胸章,在他肥胖的身躯抖动中叮当蜜语着,那些都还是从不疼不痒的开战中得来的。这回攻开盐市,我该弄个大一点的佩佩了!他听见那些蜜语,心里也有着这么一种回音。是的,前面没有什么力量能挡得了这种威势赫赫的部队,只要攻扑的队伍翻过眼前的这些散乱的高陵子,那边就将是盐市的街梢了。
队伍进行到高地前面时,又整顿了一番态势。敌前亮威已经结束,真正的攻扑就要开始;当军鼓初歇,每支步枪加上冲搏的刺刀时,赵团长又举起瞭望镜来,费力的抬起镜筒,把那些闪亮的圆顶沙丘望了几眼,忽然,他脸上的笑容被一层冷意抹平了,一种从心底涌泛起来的新的忧虑爬上了他的眉头。
为什么在平地上要举起这许多倒楣的沙丘呢?!真正讨厌的倒不是沙丘,而是沙堑夹峙的凶险的谷道,这边一条,那边一条,有的入口比较宽阔,有的入口既深且狭,它们并不是顺着地势朝上升起的,却逐渐的下降,仿佛要通到地狱里去一样。他那样的犹疑了,因为他从没有碰到过这样复杂的地形,而这些讨厌的谷道像一些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