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4 节
作者:僻处自说      更新:2021-11-28 20:32      字数:4763
  夜朝深处走。雨仍在哗哗的落着。
  雨在哗哗的落着。一盏高脚美孚灯仍亮在古老的妆台上,寡居的爱姑常这样,总是不为谁刺着绣着的守着夜,守着明月守着雨,守着这样一盏黯黯的孤灯。八岁大的继子治邦虽是极可人意,孩子家终难解得她内心深处悲悲切切的愁情。每当孩子入睡后,她必得孤伶伶的打发这长长的夜晚,繁华的万家楼是她荒凉的瀚海。
  小姑奶奶万菡英是唯一关注她的人,一冬风雪里,常传唤自己过去,藉刺绣、描红,闲闲的谈说消磨长夜,在万家楼,她是自己一把黄罗伞,谁知她也是个伤心人?
  打小姑奶奶迁居沙河口,自己不但失去了闺阁知音,也失去了凡事替她背着扛着的人,寡居在万家楼是一种苦刑,苦的不是自己的孤单寂寞,却是那些猜疑的眼神和非非的私议,都只为跟随万梁时自己的出身和守寡时青青一把的年岁,……无中也能生有。
  也常怨尤悲惨的往昔,假如爹不那样古道热肠的毁家打救关八爷,自己就不会落在毛六那帮豺狼的手里,就不会辗转到盐市去,抱一怀伤心的风月……爹的好心反惹来恶报,天道竟如此不平?!恨的是万家楼人心太冷,自己悲惨没人过问,只知把出身青楼的女人不当人看!……这些沉冤枉屈,除非等着关八爷来伸了。
  偏偏这种入骨的盼望只能埋在心窝里,连在菡英姑奶奶面前也无法吐述。小姑奶奶看上去那样坦直任性,谁知她竟那样的疑情,尽管她表面上倔强冷漠,绝口不提一个关字,但她潮湿的眼角却流尽了心底的秘密。自己常觉着在自已被埋葬的一生里,只遇上两个可钦可慕的人,一个是豪气干云,舍身救世的关八爷,一个就该是懂得人身后苦楚,惯于谅人的菡英姑奶奶了。假如逢着太平年景,两人匹配该多恩爱美满?只怪这可咒的乱世逼使关八爷不得不斩断牵人的情索,只身在江湖闯荡,自己力弱,不能促成这一段姻缘,那还能再提起她不愿提的,加重她原已担不起的沉重的相思?!
  寂寞的日子像猫脚爪,无声无息的踏过去,在人生了霉湿苔痕的心版上,留下一路足印。也偶尔听见人说过一些有关于关八爷的事情,说他怎样赞助盐市护盐保坝,说他怎样遣散妓院里的姑娘,使盐市上一掷千金的豪商富商停了宴饮……说起六合帮冒着风霜走长途,说他在邬家渡口那场恶战令人触目惊心,……他仿佛是一尊神祗,为拯苦救难履踏凡尘,他总是活在血泊中火焰里,活在生与死的边缘……自己在后堂的香案前,常向观音跪拜着告祷着,求祷苍天保佑这个人,对于一个埋葬在万家楼的寡居的弱女,也只有这样的求祷能使无助的心得一分安慰了。
  夜凭窗坐,心愁乱絮埋不清,明明不为谁,也总找一件针线活儿刺着绣着,绣不尽的春花秋月只是空空冷冷的梦,但两手不停,总能驱散心头郁结着的悲情。那一天能见着关八爷,一询爹的下落,一吐别后的辛酸,这一生也就不算白活了,那天再能见着八爷呢?但愿腥风血雨早停早落,也许八爷他还能救一个为他咯血的好心人,再晚,只怕菡英姑奶奶难得撑持了。……日子的猫脚踏过去,一更一更的绕响着梆声,总有浮云流来掩着窗前月,总有寒风吹冷了雨沥声,仁厚的业爷竟遭人暗算了,看样子,万家楼日后该是小牯爷的天下了。菡英姑奶奶不喜欢那种霸气十足的人,自己也觉着小牯爷又自负,又有着野心,这样人当族主,只怕未必是万家楼之福,谁又能左右得了这些变故呢?
  但今夜,暴雨哗哗的泼泻着,她在默默的数着时辰。老账房程师爷告诉她,关八爷负着重伤投店,她一时像遭了雷击样的楞傻着,仿佛那不是真的;她说不出心里是悲是喜是酸辛,她叮嘱账房赶急请医生,好生照护八爷,她等着夜深时去见关八爷一面。
  她有很多话,要说给关八爷一个人听。
  不知从那儿飞来一只大黑蛾,叮叮的绕着灯笠打转,蛾翅上黑绿相间的花纹使她感到一阵无端的恐惧,自幼听过传说,说大黑蛾是鬼变的,在关八爷来到万家楼的时候,她看到这样一只鬼蛾虫,充满了一种不吉的兆示,难道还会有什么样的劫难,落这位豪士的头上么?……从忐忑不安的梦里醒转,她拎起了小小的照路方灯。
  灯光晕雾般的亮过一道长廊,消失了,无休无止的雨声掩去了她穿着钉鞋(北方妇女常穿的雨鞋,布制,浸以桐油,鞋底遍布铜钉,故称钉鞋)的脚步。但这样由远而近的步履声却传进了关八爷的耳鼓。
  “谁?”他仰在高枕上哑声问说。
  【0090】
  房门被打开了,一条穿着深黑衫裙,鞋头蒙着孝的倩瘦的身影闪了进来,手里仍摇曳着方灯,她并没走近关八爷躺着的床榻,却后退一步,反手掩上门,身子靠在门背上,方灯在她指尖轻轻抖索着,她抬起头,望穿什么似的深凝着对方的脸,他垫在枕上的裹着白布的伤腿,过半晌,方有无限幽怨,无限悲愁的声音从她唇间迸出来:“是我,八爷。我是北徐州……大牢里的爱……姑……”
  “啊!”关八爷也只吐出一个长长的啊字,便被什么涌塞了喉咙,咬牙拧过身子去捻亮榻边亮几上的煤灯。“我……总算找着你了,爱姑。”他喘息着。
  不错,她确是爱姑,老狱卒秦镇的女儿,他受了秦老爹临终时殷殷之托念念找寻的人,从她被黑色丧服包裹着的身影和她带怨含愁的苍白脸廓上,还能依稀觅得出当年的爱姑的影子。……她这一生也可算埋葬在自己的手上,他也曾想挽回她的命运,但那是徒然的,就像那些数不尽的广大民间的悲剧一样,除非事前避免它,要不然,等到悲剧业已形成,就成为一种悲惨的确定。
  他激动的喘息着,痛苦使他额头沁汗。
  “你爹曾一再叮嘱我,要我找着……你。”他说。
  “我爹怎样了?……八爷。”她跨前半步说,方灯抖索着,使灯罩的玻璃也发出细碎的响声。
  这不是问询,这是闪电交加的滂沱的雷雨,渴切的盼望融合著强烈的亲情汇成的雷雨扑向他的头顶,他不畏红火,不畏比火更红的鲜血,他上得如林的刀山,下得死谷,敢以无畏的神情笑向着哗哗喷溅的枪口,但他却经不得这一声问询:他看见痛苦的生机,艰辛的忍耐,闪闪欲坠的张挂在她的眉眼之间,她活着就为这句问询。也许苍天能答,苍天该答她,为什么她会有这般悲惨的遭逢?!而关八不能……他默默的垂下头,不忍再触及她突然黯了的眼神。但他无法避过她的咽泣。
  “告诉……我,我求您……告诉我,……我爹他?……究竟……怎样了?”她跪倒下去,放下方灯,颤栗的掩住脸,她声音是沥着血的:“是生?……是……死?……单求你说明白,甭再瞒着……我这苦命人……”
  他抬了三次脸,费尽力气才吐出话来:
  “他……死……了!姑娘。他在辽东患的病,埋骨在关外,临死托付我找着你,照护你。……你从今恨我罢,姑娘。秦老爹病死他乡,你落进豺狼口里,都是由我关八起的因。你恨我,我还好受些。”
  她突然不再咽泣了,抬起挂泪的脸,决绝的说:“不,我一点也不能怨恨您,八爷。您眼里看过更多悲惨事,那是命运!强人恶人造出来的命运!”
  顿觉有火花从他眼瞳里迸射出来,他不再垂头。他想不到爱姑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比雷还响,比闪还亮,这正是世间悲剧的源头,她只是暴政和暴力所造成的大悲剧中的一个受难的人,她悲惨的活着,并没倒下去。她这样含悲忍辱的活着就是一种显示,一种抗争,她会这样站立在地上,无须谁伸出援手。……不过她终竟是善良孱弱的女人,她吐述说:“我只……觉活得……太苦了,八爷。”
  “我……知……道……”他痛心的说:“你的遭遇,我全……知道……值得安慰的是当初卖你的人——卞三和毛六,都遭了活报。天道总在人眼里彰显的。你起来坐着,姑娘。”
  “我不再信天道了,”她起身说:“八爷,天道要藉着人去行。您就是……行天道的人,只是太孤单了。”
  “我不敢。”关八爷哑声说:“我也只是学着,勉力做个‘人’,跟受苦受难的万民一样,引颈切盼着北伐军早点扫除掉乌烟瘴气的北洋。……我相信,真正的天道,总是有人行的。”
  “不要这么说,八爷。”她说:“您行得够多的了。您为谁受辛苦?为谁血里火里日夜奔波?……您怎的就从没想过自己?!……您的腿伤?……”
  “不要紧的。”他笑了一笑复又咬住牙:“我拿这条腿,换来了几百打救盐市的人枪,即使残废了,也够了本了。”
  “您在那儿带了伤,顶着大雷雨来的?”
  “羊角镇,朱四判官打了我两枪。”关八爷说:“这倒使我认识了他,不愧是个拿得起放不倒的汉子!可惜他自己,举枪击碎了头……骨。我总是一心救……人,到头来,反害了……人……”
  爱姑沉默着,经过一阵过剧的熬煎,她已能在逐渐平静中,控住她的颤栗。雨声似乎收煞了许多,空气虽很凄冷,却多少含有一丝无语的温柔。
  “有一个人,您却只能救她,不能再害她了!”她终于说:“菡英小姑奶奶,开春她咯了血……我知道她对您的一番情意,……她,她……您知她是个要强的人……”
  关八爷寂寞的悲凄的摇着头:“只……怪我生不逢辰,姑娘,我不是木偶,那只是一场梦……罢了,又远又朦胧。也许我只是填沟壑的料子,即算活着,也是一片浮云。你说叫我怎能?……”
  “但愿那一天能太平。”她说,意味深长的望着他。
  “是的。”他喃喃着,他满眼晶莹的喃喃着:“是的。……太平……”
  但太平还很远很远,还得更多民命,更多尸体,更多鲜血去换取它。他泪光闪动的眼里,只有雷,只有雨,只有窗外恶毒毒的黑暗。一盏煤灯描着两张凄苦的脸,痛苦写在上面,希望也写在上面。她和他共了一晌沉默,拎起她的方灯。她曾经在大牢里望过他雄伟的背影,望过他血淋淋的棒伤,也曾偷偷爱恋过他,把他在少女的心中描出一个朦胧的梦。雷打过,火烧过,如今那梦画只留下一阵阵隐痛而已,她如今已不再是爱姑,当初的爱姑早已死了,她只是裹在黑衣里的躯壳,她是万梁的未亡人万小娘。环境和人言限着她,使她连为关八爷侍奉汤药都成为过份之事了。但她决计要亲来侍奉他,为报答菡英小姑奶奶的厚遇,为更多待救的生灵,她将不管万家楼那些人们流怖怎样的闲言。
  “您……保……重。八爷。”她含泪说。门扉隔断了她闪出去的影子,方灯转至窗格外,她又叮咛着:“保重身子,明天我亲来熬药。”
  灯焰跳动着。远方有一声鸡啼,牵起无数鸡啼。
  这正是江防军初次冒雨总攻盐市的时辰……
  【0091】
  江防军开出西大营时,天已经哭泣起来,不过雨势并不大而已。糟的是从县城到盐市这段路,全是黑淤土和红黏土,略沾些雨水就化成一片泥泞。那些泥泞经先行的马队一践踏,更黏黏乎乎的成了陷人坑了,天色灰黯得可以,鼓声也击不透低压的层云,县城周边的土岗缺口,张着黑糊糊的大嘴,把那些流走的队伍吞吸着。
  不单是塌鼻子师长有这种瘾头,几乎所有的北洋将军们都喜欢藉着开战亮亮军威;塌鼻子最得意的,就是他这支兵在大校场上的辉煌成就了。江防军在烟迷的细雨里经过大运河上的洋桥,塌鼻子师长半躺在城楼上特设的高背椅上,眯着眼瞧看着。不错,军威真够X赫的。经过一春天的加意喂养,马群更发膘了,出发前,那些马匹的长鬃短鬎以及浑身马毛全经梳理洗刷过,在灰蒙天色下显迸着油光,唯其那些马兵们驼着腰,更显得马匹的健壮雄伟,圆圆的马臀宽过门板,耸动着,连接成一波波的小浪。这一拨马总有两百来匹,排展开来,少说也有半里宽,不用接火,光是摆摆架势亮亮威,也够瞧的了。马队算是开路先锋,这后边才是三面带黄穗儿的五色军旗,半飘半垂,凝凝寂寂的引过去,军旗后边跟着德式的军乐队,呜呜的响着号,咚咚的擂着鼓,那声音震得人像一口气喝了半壶老酒,有点儿晕晕陶陶的。
  “瞧,它奶奶真是大军阵仗!”塌鼻子师长跟他的左右说:“也好让盐市上那帮井底下的土蛤蟆听听,……也许有些家伙自出娘胎也没听过这种鼓号?